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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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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想的,让他叫你叔叔……”
“不然呢?让他叫我赵秋蒙?”
十几个面貌声音几乎无异的人齐聚一屋,乍一听都分不清是谁在讲话。他们都是赵秋蒙,年龄从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不等,三十五岁是起点,四十岁代表那个人已经来到幼时的赵秋蒙身边五年了。以年龄为序,长者居首,赵秋蒙的“叔叔”就是老大。
老四发声:“老大,只让他接触你一个人,不好吧?当时合作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应该给他自由选择未来的权利。”
这里年龄最小的赵秋蒙拿着指甲钳一点一点地修着自己的指甲,说话慢条斯理的:“自由?我们选择合作把其他人干掉,就是变相地想完完全全操控他的人生。手上的血冲干净了就想装无辜?”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外面,有多少新生的失败未来正朝他扑过来。”大哥走到三楼落地窗前,看着一个蜷在草地里的蓬头垢面的人,轻声说,“他还有几率染上毒瘾呢……这是你们想看到的吗?要想他好过,你们都必须当这个叔叔,好好教育他。”
他把银框眼镜取下,放到身旁的棕色木桌上,继续对后面的人说:“如果觉得自己能当,就来找我。”
老幺把指甲钳扣上,手插兜,走向他:“说得好听,好像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可惜了,我们作为同一个人,性格的相似性却不高,说明不同的人生际遇,不同的选择,走向的结局是完全不同的。未来无数个命运的分叉口,你们会任由他选择与自己相反的道路吗?如果无法实现的人生就会消失,大家都不想成为消失的那一个,那合作共赢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最后的赢家只能有一个。我说得对不对,老大?”
“对,也不对。”
“怎么不对?”
“你错就错在,应该把手里的刀藏好。”大哥把刀子从他腹部抽出来,“其他的说法倒是挺对的。”
他边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边又把刀送进对方的身体。人肉并没有那么好捅,他的手受到很大阻力,指腹生疼。“要我说,我们的区别并不大,无非是愿不愿意暴露出自己思想的龌龊而已,虚伪让人显得谦和有礼,没有虚伪那层皮,就会丑态百出,对吧?”
没有人会在被那种目光扫视之后,还能说出不对。
“我杀他,是因为他对于赵秋蒙而言过于危险。同时,我也在这里发誓,我不会强迫赵秋蒙遵循我的人生轨迹,至于他最终会走向哪里,各位各凭本事。如果没有人有异议的话,那一切照旧。我看下面又来了一个,尸体和他都麻烦你们收拾一下了。”他抬起右手,瞥了一眼手表,“快放学了,我得去学校接秋蒙回家。”
楼下犯毒瘾的赵秋蒙奇瘦无比,其他的赵秋蒙去绑他的时候,像在绑一副骨架。被搬进地下室,终于有些清醒的他,连自己回到了二十几年前这件事都不知道。
这里被关的人太多,环境太差,仅有几个正常人,其余的或多或少精神都有些问题。正常人在这里待不下去的,神志清醒的人很难接受眼前的一切,比如他们竟然是被这个世界上另外的自己所囚禁。原因很滑稽:因为外面相同样貌的人太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还因为如果放任这些人流窜在外,如果犯案,会给赵秋蒙本人造成麻烦,特别是赵秋蒙成年之后,会面临别人犯罪他成为通缉犯的可能。留着他们还有一个原因,成功者想留下失败者作为对照组,研究赵秋蒙人生失败的几率、方向,以及某种失败人生是否有消失的倾向和可能。
他们的存在预示着:抑郁、酗酒、吸毒的人生可能正朝九岁的赵秋蒙招手。
现实中,正朝九岁的赵秋蒙招手的,是他的叔叔。他的叔叔是光明未来的范本,是上市公司董事、副总经理,前途不可限量。
其他的赵秋蒙并不是都看得起他,会说他不过比其他人更幸运一些而已——他无意中带来了一大笔钱。他回来得够早,行事够谨慎,也更残忍。他本可以不告诉赵秋蒙自己父母死亡的真相,但他偏偏要说出来,要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精神世界全部垮塌,要绝望在他心头滋生,要让他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他还要告诉赵秋蒙,将来他的人生一片光明。
一份满分为一百分的试卷,如果能得九十五分,那就得到了打开光明未来的钥匙。叔叔只要求他考九十五分,并不强求他一定要精神状态良好、身心健康。更何况,痛苦能磨炼意志。
“痛苦是我身上多出的那根骨头。”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喜欢在纸上乱写一些连通顺都算不上的东西。思维发散、词汇量匮乏,看起来没有半点成为作家的可能。但他见过他,见过未来成了个写手的自己,在地下室里。
脏兮兮的地下室,那人在门口,向他要一支笔。
赵秋蒙拉开书包拉链,掏出了一支中性笔和一个只写了几页的本子递给他,并问:“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他回答:“你知道吗?笔是最漂亮的刀子。”
“你要用一把刀子写什么?”
“写我的遗书。”
赵秋蒙抢回了那支笔,把本子也拽了回来,嘴角向下,直直地看着那个人。
“多少岁了?”那人又问。
“十三。”
“十三岁的时候,我喜欢上了写东西,然后坚持了二十二年,到最后也没有解决好自己的生计问题。”他把头低下来,额前的头发散下,薄薄的嘴唇轻开轻合,声音平静又缓慢,“人到中年之后,我偶尔会想起那个砍我手的疯狂钢琴家。他一定是把自己一无所有的人生都归结到了儿时错误的选择上,他认为,执着于没有天赋的事情,是很可悲的。”
赵秋蒙问他:“你是说,他想剁掉我的手,是正确的?”
“他不是对的,他们都不是对的。”小作家温柔地说,“而且,他们都并不是你,我也不是你。”
赵秋蒙摇头“你们都是我。”
他坐了下去,动了动脚上的镣链:“小孩,你是唯一活着的赵秋蒙,你只有这一生,只有你经历过的才是真实,还未发生的一切都不是。”
“你是假的吗?”
“如果你并没有坚持写作,一个写了二十几年小说的你,怎么会是真的呢?”
“那你会想要我……”赵秋蒙有些艰难地开口,他想试探对方,会不会诱导自己成为对方。
他知道赵秋蒙想问什么,他笑道:“可千万别。”
赵秋蒙垂头,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执着于没有天赋的事情,真的很可悲吗?”
他说:“人总得花时间去了解自己是有多平庸。”
赵秋蒙点头,望了里面一眼,后退,向外走去,离开了那个臭气熏天的昏暗地方。他不愿意在那里多待,那里有咒骂声,有叹息声,有惨叫声,唯独没有拥有光芒的眼睛。
晚上,他把一直用来自残的刀换成了笔,刺进去,从小臂往上画,蓝色墨水和血一起浮了出来,他盯着,又刺下一道,用横竖弯钩,划烂了自己的肉。
叔叔在他上学之后,发现了大量沾着血迹的纸被按在垃圾桶里。他立刻冲到学校,闯到了赵秋蒙的教室里。课间休息时间,教室里闹哄哄的,一下子安静下来,看着面无表情的“丧星”被一个男人抱住。
那个男的,看起来好像赵秋蒙的爸爸,不过大家不都说,赵秋蒙根本就没有爸爸吗?
医院里,赵秋蒙的校服被脱下,衣袖卷起,护士边消毒边看向坐在一旁的监护人。这孩子身上的伤口可不止一两道,新伤压旧伤,看起来太惨了,真的是自己划的吗?
急诊在这期间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病人,护士长催她赶紧处理好伤口,去照顾其他的病患。等她忙完,看见赵秋蒙还没离开,他在医院走廊的木椅上坐着,而监护人蹲在他面前,举着一个冰淇淋,想哄他吃。
赵秋蒙不吃。
“那你想不想见见林玉梳医生,很久没去和她谈心了,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赵秋蒙终于开口:“不是你,或者我,是我们。”
“我们都很喜欢的林医生刚才回短信跟我说她今下午有时间,我们去见见她好吗?”
“叔叔,我想死。”赵秋蒙望着那个快化掉的冰淇淋,眼泪啪嗒一下滴落在衣服上,晕染开来。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活着,他不配活着。“我很孤独,因为我是个杀人犯。”
叔叔把冰淇淋扔掉,伸出手又把他环进怀里,拍拍他的背,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到死的那天。
下午七点,本应该下班的林玉梳仍然坐在门诊内,在等赵秋蒙的到来。徐牧坐在一旁,在写今天的作业,没写一会儿,赵秋蒙就被他的叔叔送来了。
又见面了。
他向赵秋蒙点了点头,对方的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脚步加快,坐在了林医生对面的凳子上。
徐牧有些沮丧地走出门去,门被赵秋蒙的叔叔轻轻关合。他们并排在外面坐了下来,安静了好一会儿。
“小朋友,你长大想干什么?”
徐牧已经听到过这个问题无数回了,大人就爱问这种问题。
“我想什么都不干。”
对方笑了出来,头靠在墙壁上,偏向他:“你还真是始终如一。”
“啊?”徐牧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没能等来回音,对方直接阖眼假寐了。
徐牧百无聊赖,左顾右盼,他看到一个人朝这边走过来,连忙回头提醒:“叔叔,你家里人来了。”
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当然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