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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渴望之物·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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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不喜欢这个姑娘。
毓焱费尽心力救她,她不但不珍惜,一个晚上不见踪影,回来就折腾成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一醒来就非要回天策府,要不是念在姚秀对她有情,他早就把她扔到大街上让她自己爬回天策府。
姚秀啊,三师弟啊,你怎么这么糊涂,这女人就是个祸害,你也敢要?
她倔强地坐在他的对面,明明脸色白如窗外皑皑白雪,却还是端坐着,丝毫不肯露出些许松懈。许是军人的训练,她的腰杆子很直,坐的姿势虽然跟大唐女性的姿势不太一样,但很衬她,仿佛她生来就该这样。这动作,透着些许优雅,军人难有的优雅,一时之间,裴元竟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她的姿态。
嚷着要她跪在姚秀面前的房巧龄被她使唤走了,说着恨她的毓焱帮她治病了,这个女人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就很招人讨厌,但最后,没人能讨厌起她。
连着自己,都不如想象中那么讨厌她。
他想替姚秀问问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话都到嘴边了,又给咽了下去——自家师弟那死样子,怕是朱缨一脚踢开他他也要缠着了吧。早知道他是这样的出息,当初就不该把他从混混堆里捡回万花谷!
“手脚,好些了吗?”裴元下意识问,又觉得自己多余了些。抬眸,在朱缨慌乱的眼里找到一丝诧异,原来她以为自己是豺狼虎豹么,真是可笑。
朱缨定了神,道:“还能用。”冻伤是不可逆的,幸好自己的手脚还没到坏的地步。而且,更幸运的是昨晚两次爆炸的冲击波都没能把她的骨头给砸断,简直是医学奇迹。
“嗯。”他将茶盏放在桌子上,随手倒了一碗凉水,“看你能走能跳了,方便的话,就请回天策府吧。”她不是要回吗,他话说完了,她可以滚了。
朱缨不如方才那么快速回答。裴元没有看她,这姑娘倒是个脸皮厚的,连他赶人了,她都不肯走。
可朱缨接下来的回答让裴元十分意外。
她起身,拉了不存在的裙子,向裴元行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礼。这个礼端庄而稳重,尤是那半蹲的姿态,若不是久经训练,断然会稳不住挺直的上半身。她做得很稳,似乎以前曾经受过刻苦的训练。
站在裴元面前,她的声音清冷,又带着颤抖。
“请裴先生照顾姚秀。等他醒来,若是问到了我,请告诉他,朱莉娅去抓雷金纳德了。一年之后,告诉他,朱莉娅的任务完成了,回了家乡,再也不回来。”
她没有自称朱缨,那不是她的姓名。既然要告别,那就真诚一些,用自己的本名。
裴元冷声:“我如何敢信你?”
朱缨虚捏裙摆的手僵在原地,傲然转身,许久不见的浑身傲骨顿时溢出,漠然道:“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如此。”
裴元一针见血:“不管你回不回你家乡,都应自己去跟姚秀说,为什么要我说?”
朱缨苦笑,“你不是,不想我见他么?”
裴元的手捏着茶盏,轻轻敲桌面。力道不大,只一下下往朱缨心里撞。
他说:“我不喜欢你,可穗九想见你。我以为,你会念着他的心,至少在他病中顺顺他的意,与我抗争几句。没想到,你一句也不抗争。穗九是看错了人,错付真心,还为你神伤,病中喃喃的,都是你。”
朱缨捂着嘴,死死地捂着嘴,生怕自己松了手,红红的眼框里挂着的晶莹就会掉下。
饶是最后了,反正裴元也不是姚秀,说就说吧。
“你答应我,不告诉他,可以吗?”
言语中恳切的哀求,那分明的哭腔,忍得痛苦,听的人都觉得心碎。裴元放下了茶盏,向屋外左侧瞥了一眼,淡然道:“我不告诉他,你说吧。”
“我见到雷金纳德了。”朱缨揩掉眼角的泪,方才行礼已经用掉她全部的力气,只能慢慢地坐在地上,逼自己露出淡淡笑意,仿佛完成了一桩多年的心愿。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她才终于有了些许力气,爬到被随意丢在客堂里的画卷前,她将它放在裴元面前,轻轻展开,“这是雷金纳德给我的,我身边的人,她全盯上了。”
“她知道姚秀中毒。我配合她,她就会救姚秀。”剩下那半句朱缨没有明说,裴元已了然。朱缨笑得苦,但还是努力在笑,“我答应她了,所以到时候,她会来给姚秀解毒。”
“你信得过小人?”
朱缨垂眸,“她这个人,信条是有的,说会救,就会救。”
“你帮完了她再回来……”
“回不来了。”朱缨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茫然道:“回不来的,我跟她,不是她死,就是我亡。当年在克劳蒂亚山的悬崖,她宁可跟我一起去死,也不愿被我带回去。所以,她说要用我,就是要我死。”刻意露出轻松的笑容,朱缨说出的却是残忍的话:“不要告诉姚秀,到那时也许他会伤心。起码,让我这么以为吧。” 不然,她会好难过。
裴元起身,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唇角挂着她不曾见过的春风,“小娘子,现在才说这句,有点晚了。”
他撩袍离去,紧接着有人进来了。
朱缨的脸顿时僵固,那堪比黄连的刻意轻松如同陈旧的漆一般片片剥落。难怪啊,难怪裴元非要刻意重复一句“我不告诉他”。是啊,裴元确实没告诉姚秀,因为他知道姚秀就在门外听着,是她自己告诉了姚秀!
姚秀的双眸一如既往地望着她,如同望着一汪秋水,情意浓浓,可这深不见底的眼里,没有丝毫眸光。姚秀几乎是挪进来的,如同年过六旬的老人一般,身体应当是相当不舒服。朱缨想糊弄过去,但姚秀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将她那些糊弄人的话统统逼退。
“这事儿不怪你。”他哑着嗓子,想来这病把他折腾得是在够呛,“是我自己想寻解药,逞了强,才病了。本就是受不得寒的,我明知故犯,所以,不怪你。”
费尔说的话,要求他的事儿,他连自家师兄都没说,更何况朱缨。
朱缨万万没想到,他的第一句,竟然是不怪她……
“什么解药?”朱缨抓住了重点,姚秀也不瞒了,按着她的肩,承认道:“这毒是很多年前中的,我素来畏寒,也是因此。”
“那应该怎么办?”
看她煞白的脸色,脸上还有伤,姚秀苦笑,捧着她的脸,小心轻抚那已经结痂的伤口,“不碍事,我已经找到了解药。不碍事的。你这般担忧我,我却因为与你重逢,心中欢喜,行事鲁莽了,不知你不喜欢,轻薄了你。”
朱缨猛然抬眸,眼已经红得不像样。他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都是在认错的话,仿佛把这世上所有的过错都揽自己身上。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拎得清的,孰对孰错,他向来拎得清的,怎么今天一股脑全怪自己身上了啊!
他是在哄她吗?他这般服软,是在哄着她吗?
“不哭了。嗯?”
他伸出滚烫的手,轻轻揩去她脸颊上的泪。
朱缨不敢说话,她知道,只要自己张了口,那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殊不知这男人竟挪到她身边,大手揽入怀中,力气不是很大,还有些勉强,可还是把她揽入怀中,似乎生怕她会逃跑。
他的下巴靠着她的脑袋,合上眼眸,话语里重重忧虑,重重痛苦:“阿缨,我明知这毒很可能会让我先你而去,可我还是忍不住,想把你留在身边,即便你可能再一次面临亲人先自己而去的痛苦,我还是不舍得你。阿缨,如何是好啊,阿缨。”
朱缨死死咬着自己的大鱼际,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他素白的衣服上,愣是没哭出声。
“不要解药也没什么不好……”生活在万花谷,断然不可能受寒的。“可我还是想身体康健地出现在你面前,阿缨,我不舍得你心疼,我不舍得你难过。我这么不舍得你,你怎么能舍得我?”
他的控诉声声带着刺儿,狠狠地扎入朱缨的心中。
“阿缨,你曾告诉我,你以任务优先,要抓住雷金纳德,我同意了。可我同意的,是你抓住贼人后,平安归来,而不是因了我,受制于她。我姚秀,幸得上天眷顾,多活了二十余年,可也不屑于苟活,你明白么?”
朱缨终于忍不住,双手紧紧地圈着他的腰,脑袋窝在他的颈窝,泪如泉涌,顺着姚秀的脖颈往下流,渐渐洇湿肩膀。
“你怪我,你还怪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应付我?不想和我接吻就说啊,不想和我牵手就说啊!我们那么久不见了,你见了我一点都不高兴,到现在还骗我,明明是你骗我啊。你骗我,什么心里全是我,都是骗我的啊,骗了我给你写I love you,然后还撕掉了那张纸,你骗我!”
什么撕掉了纸……他没撕过啊?他什么时候骗过她了,明明是她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以为自己做了逾矩的事儿,惹得她厌恶自己了才是,怎到了她这,就是非不分黑白颠倒了?
怀里的人儿哭得打嗝,说话断断续续的:“雷金纳德、逼我的时候,我就想,用我的命,换、换你一命,你也干过的,我学你。我一个人,打不过她,抓不了她,我肯定会输,所以,干脆换你,更、更好,等价交换,我、我不吃亏。”
姚秀把她的脑袋端了出来,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捧着她的脸,温热的唇带着异样的炙热气息,吻去她眼角的泪。一下一下,轻柔得像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将她苦涩的泪尽数吻去,才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绯红的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朱缨,朱莉娅,你要是真的如她所愿,你吃大亏的。”
朱缨眨眨眼,满脸不解。姚秀叹了口气,这人,果然是什么都要说出口才能知道啊。
那便说罢……谁让先沉沦的,是自己呢?
“姚秀脑子好使,朱缨骗姚秀,最多骗个三五年。到那时,姚秀就要背负着对朱缨不绝的思念,痛苦地走完这漫长的一生。就像你的父亲思念你的母亲那样。”
朱缨摇头,不肯他这样痛苦。
姚秀露出笑意,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是三月里的春风,是温暖人心的初升太阳,是暴风雨后一抹灿烂的彩虹。
既然她是要他说出口才知道,那他就说。
他抚摸她的脸颊,如珍似宝,温柔得如同春日里随风摇动的杨柳。
他用这世上最真挚的声音和笑容,轻声道:“傻瓜,我想与你白头到老啊。”
“心中有她”还不够让她明白的话,那他就说一辈子。
那带着异样热气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并没有过多杂念,只是单纯又温柔地宣示他的爱意。唇瓣相贴,他喃喃道:“阿缨,撑着我些。”
朱缨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人压得摔在木地板上。他浑身的燥热昭示此人仍在发高热,朱缨四肢被冻伤,要挪自己都够呛,此刻那么重一大男人压下来,根本无力翻身。她抱着他的身子,努力不让他与冰凉的地板相接触,几乎绝望地朝外喊:“谁来……扶姚秀!他晕倒了!”
知道里头小两口耳鬓厮磨,正常人谁会候在外面?
所以任朱缨怎么喊,都始终无人听见。朱缨急了,随手练了六枚木质飞刀,维持着被姚秀压得动不了的姿势朝门口扔去。扔得并不准,但好歹扔出了个形状,朱缨左手按地,“砰”的一下,门口木板碎成方块,发出巨大的声响。闻声而来的高劲和蔺风被眼前这景象惊呆,一来心痛房子砸出个大坑,二来对屋里那对抱着还躺着的男女更是惊异,忙不迭地捂着眼,假装没看到。
朱缨气绝,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他昏过去了,快把他拉起来,我要被压死了!”
咦?不是在做苟且之事还把地板做出个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