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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人造之人·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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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满了药草的院子里,深秋的太阳温柔照耀,身着红色练功服的朱缨在屋檐下踱步。一袭白衣的姚秀蹲在草药前,手里拿着水瓢和松土的木棍,似乎正在照料药草。他的后腰上戳了把戒尺,朱缨每错一次,他就要抽出来,向地面敲一敲,背上的衣物已经附了不少尘土。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眼者。”
“是‘远’,遥远的远。”
“……有远者。我可以往,彼可以来,日通。”
“是曰,it means ‘say’。”
“曰通;通形者,先居高阳,利粮道,以战则利。可以往,难以返,日……曰挂;挂形者,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森……
“跟我念,胜。”
“森。”
“胜。”
“胜。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支形者,敌虽利我,我无出也;引而去之,令敌半出而击之,利。……什么形者?”
“隘,狭隘的隘。”
“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若敌先居之,盈而勿从,不盈而从之。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若敌先居之,引而去之,勿从也。远形者,势均,难以挑战,战而不利。凡此六者,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耶!我念完了!啊,你都背下来了吗?啊,不要‘吗’,你说不用。”
姚秀故意用力叹气,“当然不用,你用对了,也背得很好。但是啊,朱军娘,您在秀面前念了八百遍了,我就是个傻子也早该背下来了。”
朱缨挠挠头,这还真是。
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一月之期,但三天后,就是约定好的离别之日。姚秀将带着假的朱缨“隐匿”于枫华谷,而后折回万花谷。而朱缨,将在洛道与姚秀分别,前往天策府待命。
这一个月里,姚秀一直在回想那天朱缨的那句“别人”。他于朱缨而言,还是别人,还是不能添麻烦的对象,所以他想出了让朱缨学字的方法,希望能在这一个月时间,慢慢地让她习惯他,让她觉得他不再是“别人”。
姚秀起身,掸去身上的尘土,一步步向朱缨走去。
是时候了。
“阿缨,三日后,我与你一道。”
朱缨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这是属于我的事,不关你的事。”
眼神暗淡了些,他尽力不让朱缨发现自己的异常,“我还是‘别人’吗?”
朱缨实在不明白姚秀这话的意思,“你不就是你吗?”
秋风起,姚秀轻咳一声,又回到了温柔神色,“没什么,回去收拾东西吧,我去买些干粮。”
朱缨眨了眨眼,觉着这大唐人果然还是很奇怪,说话说一半的。
姚秀没让她再背书是件好事,她快步回房收拾行囊。在这生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东西渐渐增加,但她准备带走的,却还是那几件衣服。正在帮房巧龄收拾的毓焱好奇地凑到朱缨面前,看见她放在床上扎成豆腐块的行囊,“咦”了一声,“阿缨姐姐,您的行李就只有这些吗?”
朱缨想了想,换洗衣服一共三套,都收好了。随身的铜板有三贯也没落下,好像没漏东西。
毓焱不明白朱缨在想什么,将书案上的书拿起,递给朱缨,“这本不带了吗?这是师伯给您的书呢,《孙子兵法》,阿焱看不懂的书,可厉害了!还是阿缨姐姐收着好。”
朱缨接过,觉着自己好不容易认识了这么多字,带着可能比较好,于是打开包袱,将它放在衣服上。毓焱见状,欣喜不已,开始给朱缨搬家。
“这套衣服可好看了,还是师伯给您买的吧?阿缨姐姐带上吧!”
“啊这盒胭脂特别贵,要一两银子呢!师伯送给您的吗?要不也带上吧?”
“哇这花钿太美了,我想买些像样的送给师父都没有呢,师伯送您的吗?要不也带上吧?”
……
被毓焱一件件数过,堆在她行囊上的物什多到根本装不下,朱缨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东西,而这些多出来的,都是姚秀给的。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句“送给你”,就这么默默的买来,默默地给了她。那胭脂,那什么‘花电’,她根本没有自己碰过的印象,好像还是他给自己用过一回?
这些东西于她而言,根本就没用,他为什么要买啊?
闹不明白姚秀到底想做什么,朱缨在敲下“大唐风俗”的印章后,找来些木头,练成了纸盒子,将它们归置好,都给了毓焱。
“我用不着。”
毓焱抱着盒子,看见朱缨只把那本书放在行囊内收拾好,一下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毓焱不像房巧龄那样直肠子,不然此刻她一定会问,为什么要把师伯送给朱缨的东西转送给她。她只会劝朱缨把它们都带走,但朱缨的态度实在太坚决,她没法劝动。
还那么一句轻描淡写的“我用不着”。那都是师伯的心意啊!
想起第一次给师父送礼物却被拒之门外的毓焱,她可以忍受自己遭到这样的待遇,却不代表她不曾心酸不曾难过。若是让自家穗九师伯知道了,他那般心思细腻的人,定然会更加难受。
越想越觉得心疼——穗九师伯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师伯啊,为何朱缨要这样欺负他?
朱缨心里空空落落的,明明收拾行囊是她在军营生活几十年的必备基本功,她确定现在也做得很完美,可此刻,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出发前一晚,姚秀睡得比寻常早,朱缨罕见地站在姚秀常站的屋檐下。赵萌拍拍她的肩,故作轻松,“明天要回去了,你应该觉得轻松才对,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
轻松?“还好。”
“怎么,你不是不想见到姚先生么?”赵萌伸懒腰,故意摆出可惜的表情,“你那么坚定把他排除出去,我还以为是你不想见到他。”
见朱缨似乎有些动摇,赵萌故意叹气,眼珠子死死盯着朱缨,希望能从她的表情里找到些许变化:“唉,我可听毓焱说,你把姚先生送你的东西都扔给她了,难道你不是烦他才不愿收他的东西吗?你啊,总是一个人担着。我认识你那么久了,也只是知道你有个任务要完成,怎么完成,需不需要我们帮助,你从来不说。我和楚昭谈过了,他直觉你在完成的任务,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可你只让天策府帮你查,也没有能帮你的朋友,你要怎么完成?”
朱缨的眉头紧了紧。
“像现在,姚先生摆明了想要帮你,那么危险的圣坛,他也为你闯了。你回来之后昏迷好几天,你以为只有你和房巧龄病着么?他夜半高热,把蔺风吓得一夜无眠,可是第二天起来什么都没吃就先去看你了。他那么帮你,你怎么还把他推开?”
朱缨没有神色的目光,对上赵萌的眼。
“这些和他没关系,他为什么要帮我?妈妈告诉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爸爸也跟我说过,欠了别人是要还的。如果是马斯坦准将这样帮我,我不会多说一句话,因为他借了我的钱,这算是‘等价交换’。姚秀这么做算什么呢?这根本不等价,我不想将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再继续下去。”
她想要平等的关系,他和她,不需要谁为谁付出更多,等价即可。要是多了,回头因为合不来而分手,徒添吵架的根源,最后别说做朋友,见面便是仇人,她可不乐意。
赵萌哑然。等价交换,好一个等价交换!
“我来天策府,最开始就说好了,我完成分配的任务,你们帮我找到雷金纳德,这是等价的,我没有更多的条件与你们交换。”朱缨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这样的微笑,赵萌还是第一次见。“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萌张张嘴,想要找出更合适的理由,却怎么也找不出。她不得不承认,朱缨这番话,太有她的特色和行为准则了——朱缨,毕竟是个炼金术师啊。
翌日,姚秀起了个大早,刚出门就见毓焱支支吾吾想说不敢说地站在门前。笑着拍拍她的头,姚秀大概猜到她是想说朱缨的事儿。被拒绝已经是定局,他不想过多纠缠,既然她想这么做,就随了她吧。
目光在触及那一个纸箱子的时候,姚秀经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得连阿土都能看出来。
朱缨将那套胡姬的衣服收了起来,昨日随着姚秀前去拜访的时候她就知道,这衣服也许就此结束它的使命了。军人向来不带多余的东西在身上,有那闲工夫不如多带点粮食,可看着那叠成方块的衣服,她忽然不忍心。
原来那时候的毓焱是抱着这种心情在给她收拾东西的吗?
朱缨打开包袱,将那套西域风情的衣物收入行囊中。比原来沉不了太多,多带这么一件,似乎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