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牛郎织女·第三回 ...
-
有的人生来就是你的克星,让你为他哭,为他笑,为他担忧,为他劳累。
但姚秀这个克星,似乎和朱缨理解中的不一样。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是姚秀为她担心劳累,自己像是个负心汉一样利用完他就把他踢开。但最可恶的是,明明这些都不是她要求的,甚至一开始,她只是想报答一下姚秀,才答应了他的做法。到头来,是谁报答谁,已经说不清楚。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阿焱,真不用叫你家师伯来看?她这样坐在走廊里坐一天了,是不是傻了?”
毓焱八卦的眼里闪过一道光,信誓旦旦地摇头:“不用,师父说过,这叫‘思春’!一定是阿缨姐姐想师伯想的!”
赵萌觉得这小姑娘可能还小,不太理解什么叫“思春”。真他娘的思姚秀,他的房间就在对面,人也没出去,进去就是了,还思个屁啊!
“不好,下雨了。”
二人想起晾在院子里的衣服还没收,赶忙前去收衣服。
这是今年第一场秋雨。
如同倒豆子一般,雨滴砸在屋檐上的声音并不小,远远传来的雷声并没有太大存在感,空气也仍是有些许局促。是个适合回味过去的日子,但姚秀自从遇见了朱缨,就已经慢慢的放下了。仔细想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
姚秀并不讨厌,相反,他还有点释然。
“婉儿,谢谢你。可是现在,我想试着走出来。”
他从没有这样叫过婉儿,即便在她弥留之际,也叫的是“婉儿师姐”。如今,倒也算是真正的放下了吧。
姚秀一向喜欢下雨天,虽然这对他来说并不太友好,但下雨的时候,即便身在闹市,没有世俗烦恼声,没有恩怨忧愁,有的是滴答雨声,更有满腔泥土芬芳。每到这时,他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支开窗户,任由雨滴飘入屋内,煮上一碗香茗,细细品会。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廊下的朱缨。雨帘朦胧,看不真切。
暗道糟糕,姚秀顾不得淋湿自己,快步来到朱缨面前,将她从雨中拉开。朱缨这才缓过神,默默将二人距离拉开些许,低声道:“我换衣服。”
“嗯,快去。”
对话很正常。
但为什么就这么正常?
朱缨换掉衣服,再次推开门,姚秀已经不在门口。敛去眼中的失落,隐约听到有水沸腾的声音,她踮着脚,小心地不让自己脚步发出声音,向客堂走去。
要是只有朱缨一人,大概姚秀就听见了,但前头还有为了收衣服而跑来跑去的赵萌和毓焱,姚秀并没有听见朱缨靠近。他捏了一抹盐,落到水中,等待沸腾,心中满是杂念。他不想逼朱缨,所以故作寻常。对朱缨宽容的时候,他不曾想到自己,不曾正视自己抽痛的心。
“真巧,赶上了?”是蔺风轻快活泼的声音。
姚秀一笑,“赶上了。孟雅,坐。”
“穗九兄心里有事吧。”
“心里没事的人也许并不多见。”
“若风猜得不对,请穗九兄原谅则个。”
“但说无妨。”
“世间之广,芳草千万,不必独怜一枝梅。那梅即便盛放,亦不全然为君,君何必如此?”将碗里的茶吃干净,“在风看来,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为儿女情长抛却世间万事,不似穗九之道。”
姚秀一笑,“原来孟雅以为秀辞了医馆是为这些。”
“不然……”
姚秀放下勺子,起身,慢慢走到客堂廊下。成串的雨水滴落,他伸手接了些,冰冰凉凉很舒服。“此番动作,并不全为她。第一,朱樱在扬州离奇‘死去’,不久洛道就出现了相似身影,很难让人不怀疑。秀此举,是为让对方略有松懈。不论之前种种,他们会查到最终姚秀带着金发女人离开,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第二,是秀的私心。天下之大,奇病万千,秀想多接触它们,所以即便没有这些事,秀仍会离开扬州。”
蔺风久久不语,末了向姚秀长长一拜。
蔺风赧然:“是风目光狭隘,误会穗九兄。”
“不必。是秀贪心。”是他不知鱼与熊掌,确实不能兼得。
蔺风离开,偌大的客堂里,又剩下姚秀一人。他挺拔的身姿总有些单薄,落入朱缨眼里,慢慢化作一层雾气。
温柔的笑,温和的声音,温暖的气息,有力的臂弯。姚秀很好,好得她都觉得自己配不起他。她实在无法跨过那些巨大的鸿沟,姚秀向她伸着手,她仍是没有胆量跨过。她到底哪里值得姚秀这样倾心?这一切莫不是假的吧!她警告过自己不可信。可她扑腾乱跳的心,分明在叫嚣着,嘶吼着,要她快些跳过去。
不能,不敢,而非不愿。
他们之间的鸿沟根本无法跨越,也无法相互适应,最终将好感耗尽,分崩离析。这样的结局是必然的,明知将来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痛苦,还会有傻子跳进去吗?
总归不是她的,就不能要,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她的家,在妈妈死的时候破碎,在父亲死的时候成为毕生噩梦,她真的没有勇气再来一次。
她根本没有信心,没有能够建立一个新的家庭,并且给予对方幸福的信心。而从他人身上汲取幸福这种事,她早已不奢望。
——可是朱莉娅啊,你舍得姚秀吗?
朱缨看不见自己红得不像样的眼,看不见自己苍白的脸色。失去血色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在这纷杂的雨声中,她清晰无比地听见水珠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啪、啪、啪。
心痛得似乎要停止似的,眼前甚至有些发黑。试图挪动脚步回去,却在刚走出一步的时候,摔在了地上,爬不起来。猛然感到姚秀投来的目光,她匆匆避开,心痛得连呼吸都难受了许多,只能张着口,细细地喘息。
姚秀在蔺风走了之后,才注意到朱缨就在身后的。想到自己方才说那些个话都让朱缨听去,他呼吸一窒,又不想与她解释。
也罢吧,强扭的瓜不甜,既然神女无心,自己何必不识时务呢?
可一想到要放弃她,姚秀的内心又充满了不甘。想着破罐子破摔也好,总之最后一次与她诉说自己的心意吧。之后,便是天各一方,他也不悔。
“砰”的一声,是人摔在地上的声音,那个方向除了朱缨以外再无他人。姚秀飞快转身,解开墨色大袄的系带,蹲下同时披在朱缨身上,一向整齐的层层叠叠的白色衣襟,也被扯得有些凌乱。想要将人扶起来,却被那人拂了手。又伸去,又拂开,姚秀终是强硬地抓住她的手腕,语气不乏温柔:“先去坐坐。”
朱缨站不起来,姚秀也没勉强,拽来蒲团,将她上半身抱起,垫了蒲团在她身下,让她靠在柱子上,顺手探了额头,并不是想象中烫手的温度。眼底担心渐浮,姚秀号了脉,柔声问道:“没力气么?难受么?能看见我么?手这么凉,像是没吃饭。能说话么?能的话告诉我哪里难受?”
见她半天没回话,姚秀从怀里摸出一颗糖,“阿樱,先吃点东西吧。”
说着就将糖送到朱缨唇边,朱缨咬紧牙关,抵死不让它进去。
“阿樱,莫闹,折腾坏身子怎么办?”姚秀无奈地放软语气,像是用尽毕生力气去哄她,朱缨僵硬得不受控制的手搭在他衣袖上,使劲地往外推,似乎是不要他管。
“啪嗒”,是糖掉在地上的声音。
“阿樱,你身子还没好透,别胡闹。”反手抓住朱缨的手腕,被那比方才僵硬许多的冰手吓了一跳,忙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用温暖的手心一下一下地揉搓她的手臂肌肤,“听话,阿樱,至少要听大夫的话。”
这话说得他自己的心都在抽着疼——在她面前,自己不过是个大夫,甚至是个她不信赖的大夫。还是摸出另一颗糖,半是强迫地塞到她的嘴里。触碰到那潮湿的脸颊,姚秀的难过如同决堤,用力地将人一把拉入怀中。
很用力,甚至让朱缨感到疼痛,这不像一贯温柔的姚秀会做的事儿。
朱缨眼前发黑,偏生那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落在姚秀手背上。与其说是没力气挣扎,不如说是自己不想挣扎。嘴里的糖很甜,甜到发苦。姚秀的力道很大,将她都弄疼了,可是再疼,也敌不过抽着疼的心。
她抽搭着,把糖吞进了肚子里,险些呛着。接过姚秀递来的温水,朱缨急急忙忙喝下,忘了自己哭到打嗝,一口水涌进气管里,拼命咳起来。姚秀轻拍她的背脊,半是心疼半是无奈:“慢点,慢点。”
眼前迅速起了雾气,朱缨伸手抹掉,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在爸爸死后,我没这么丢脸过。”想要努力找点话题,朱缨勉强自己开口,“装Auto Mail(机械铠)很疼的,很痛,很痛,然后啊……”
听见她哑着嗓子说这些话,姚秀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似是告诉她,也是告诉自己:“不用勉强。”
朱缨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还有啊……好像,都是说亚美斯多利斯,我想想,大唐的,对,每年要进长安城……”
像个机械,不停地重复“长安城”三个字。
“朱樱!”
被姚秀捏着的肩膀生疼,被泪眼模糊的眸子看姚秀都不太真切,只是凭借他的声音,清楚地知道他就在眼前,而且看着自己。朱缨哑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很难受,但说不出哪里难受,她知道自己身体没问题,也不太像得了神经衰弱时那种让人绝望的恐怖。
难受得仿佛被人掐着脖子一般喘不过气,又像是千万把刀子刺入心中痛不欲生,她红着眼望向姚秀,一滴滴晶莹的泪在脸颊上又划出一道道泪痕。此刻的她狼狈不已,可比起自己如今的狼狈,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姚秀已彻底心软,伸手意图揩去她的泪痕,被她强行推开。姚秀不再伸手,无力地垂下。算了,随她吧,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的话……痛的只有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尽量扯出一个微笑,姚秀柔声道:“阿樱,哪儿不舒服?嗯?我给你瞧瞧。”
“我……我不知道。”
手都僵硬得无法控制了,怎么会不知道?“今日用过饭了吗?胃疼吗?还是说饭菜不合口……”
朱缨一把推开,近乎疯狂地吼叫:“我很痛,姚秀,听见你说要走,我他娘很痛!”
姚秀张大眼睛,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句话。
听说他要走,她很痛?
这傻丫头啊,直接告诉他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啊?是欺负他,要他心疼她吗?不由分说,姚秀将朱缨抱入怀中。将她的后背抵在他的胸前,双手环过她的腰,牢牢地圈着,语气是藏都藏不住的欢欣与爱慕,“阿樱啊……”
“嗝——”
傻丫头。
“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走。”
朱缨浑身一僵,哑声念了句她不知道。
为什么她不想让姚秀走?前几天对姚秀说的,今天自己就给推得干净,是为了什么?
嗓子又酸又痛,朱缨合上眼,脑袋慢慢地向他倾斜,最后的眼泪滑落,又蹭到姚秀的衣服上。她想起八月初一那天,姚秀说的那个故事。她是织女,他是牛郎,二人之间横亘着一个鸿沟。她心中的玉帝将他推开,他却试图架起鹊桥,跨过这些鸿沟,向她靠近。
就是他骗自己的也好,她想向前看看啊!
前方道路荆棘满布,可在路的尽头,向她伸来手的,是姚秀啊。他都不怕自己的来历,为什么自己不去试试?
朱缨皱皱鼻子,哑着嗓子道:“我要完成我的任务抓雷金纳德。”
姚秀轻快回道:“嗯。我想游学四方,救济天下苍生。和你一路,应该不会太闷。”
朱缨闷闷的:“如果我必须选择任务和狗猫偷生,我选任务。”
他抱她更紧了些,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温和道:“嗯。我自认才智过人。学医十载,也许没法起死回生,救个小小军娘还是没问题的。还有,是苟且,不是狗猫。”
“我不会字。你看的书,这里的文化,我都不会。”
“嗯。亚美斯多利斯的历史传统与文化,还有用于治病的炼金术,我十分有兴趣。”
“我不要成亲。我想相处试试,如果不合适,我们就分开。”
“嗯。我正好多享受几年没有老婆管教的生活。哪个要当耙耳朵哟。”
朱缨“我”了半天没能再我出什么新的东西,姚秀把话都说完了,她还真没什么能说的,只好把话投到刚才她没听懂的那句话上:“耙耳朵是什么?”
“我祖籍的方言,我爹娘应该都会说。”姚秀笑眯眯的,“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出来,过时不候。”
“我……”朱缨低声呢喃半天,哑然。
姚秀笑得粲然,嘴上也没了个正经:“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朱缨:?
差点忘了,这是个文盲。姚秀叹了口气,用袖子拭去她的泪珠与泪痕,待她如易碎的瓷娃娃般,再次仔细地收入怀中,握着她的手,点在自己的心前。
“这里全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