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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番外·我很满足 ...

  •   院子里正鸡飞狗跳,姚秀把手里的书一放,扶额叹气。

      前几日毓焱和蔺风带着两个新收的徒弟来看他,那个叫李兹的浑小子跟当年乳臭未干的自己有那么几分像,追着他的师弟赵祐跑来跑去,把院儿里弄得乱七八糟。这不,蔺风在外头训人呢。

      姚秀觉着不要孩子真是个明智的决定。他本质上喜静,还没够三十岁就拉扯大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混世魔王,他早就体会过父母的艰辛,再也不想体会了。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不想他家阿缨受苦。

      想到三十一年前,意外去到亚美斯多利斯之后,他只要有时间就找那里的大夫了解他们的医学。因为是马斯坦统领的客人,大夫们都很客气,给他讲了很多知识。比如什么是细菌,什么是感染,什么是抵抗力。那份关于他抵抗力不好的报告,至今还被他装裱着,藏在他的书画堆里——本来他是打算挂起来的,朱缨不让,非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是名画,也不是作家手稿,没必要挂着。

      稍稍抬头就能看见床榻上方挂着的结婚申请书,他要挂那个的时候,阿缨同意了。

      虽然是被他软言好语加“硬上弓”给忽悠来的。

      他想尽量让家里有点她家乡的味道。

      这女子可聪明了,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抱着他的手竟然开始撒娇,说她都嫁过来了,他肯陪她说说家乡话,翻翻那唯一的一本字典,就足够了。

      姚秀如果这都能忍住,那他枉为人夫。他吃得痛快,小女子哭唧唧的骂他坏。

      然后她就突然提了话头,问他想不想要个孩子。

      他一向是做措施的。在亚美斯多利斯的时候,他曾向专门医治妇人的大夫请教。彼时他去到一个叫“产妇人科”的楼,那大夫似乎正在救治患者,他便等在一个叫“手术室”的门前。有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怔怔然。姚秀猜测,他的亲属可能就在里面被大夫救治,便起了恻隐之心,向白衣姑娘要了一杯水递给他。他面带悲伤,说了一句谢谢。姚秀陪着,他什么也没说。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姚秀看了看怀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又六刻”,也就是半个时辰又二刻。

      那人匆忙起身追上去,姚秀看见了被推出来的人没有挂药,脸上也蒙着一块白布。男人一瞬崩溃,抱着床榻边缘大哭,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肝哭碎。他颤抖着手掀开那白布,是一个金发女子苍白的面色,她似乎去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

      旁边的大夫劝了一句:“先生,您的孩子才刚出生,日后好好照顾他吧。”

      死去的妇人被推走,男人无力地坐在地上,白衣姑娘想要提示他做些什么,男人根本没法听进去。

      姚秀上前,用力地把他扶起,却惊觉自己的手冷到发麻,竟也用不出多少力气。

      一位白衣姑娘匆匆跑来,笑道:“姚先生,您在这里!莱蒙大夫已经下手术台了,您快请来吧!”

      姚秀知道生产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每年都有无数的女子死于生产,有人说生产就等同于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可来到亚美斯多利斯之后,那冷冰冰的死亡数字如洪;那用唐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病名如山,竟全是产妇人可能会得的。他自诩天才,也知道许多产妇人的疾病,还学了许多治病的法子,可原来他治不了的病,还有那么多。单是随意列举的他无法治疗的产妇人常见病的例子,就有十余条数百则,若是其他病人,岂不是千千万万无穷无尽?

      他被吓得不轻。

      那天晚上翻来覆去,做了一宿的梦,梦见朱缨得了许许多多自己根本不懂的病。他索性去请教避免的法子。新婚当日,他就问朱缨,想不想要个孩子。

      朱缨显然有些为难,斟酌许久后才点头,“一个,吧。”

      姚秀自是看出她的心思,双手认真地按在她的肩上,“阿缨,你诚实与我说,你真的想要么?”

      朱缨的眼神躲躲闪闪的。他将她拥入怀里,一下一下地顺。感到软玉温香不再抗拒,才慢慢松开手,那晶莹的蓝眸里仍存着顾忌。

      他不喜欢。

      他喜欢快快乐乐的朱缨。他的心肝儿啊,该是日日快乐才对。

      “我与你说实话,”朱缨诚恳道:“一个也不想。”

      她的眸光仍有躲闪,似是自语:“大唐人不都多子多福……可我真的不想生。阿秀,我怕我会变成第二个加布里埃尔。所以,一个就好了,好不好?”

      姚秀心跳得飞起。

      他低头吻向她的额,将她圈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听你说不想要,我欢喜得紧,阿缨。”

      “可是……”

      “我才不想与孩子分享你。”说完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果真践行了自己的话,一人独享朱缨,直到现在。

      姚秀咳了咳,昨日看书没关好窗,受了风寒。姚秀向来不服输,朱缨平日总护着他不让他干这干那,他也总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的身体好得很。只是这近一年来,姚秀终于不得不服老了。

      最怕英雄迟暮,一身侠肝义胆却无立足之处。

      想起二人成婚正是在天宝十四载。这新婚不到半个月,朱缨收到将令,让她即刻回天策府。姚秀想跟去,人都把朱缨送到万花谷外了,朱缨反身把他往里推,说她就是去忙几天,让他别瞎掺和。

      太原之后,二人总能推心置腹,姚秀自不疑有他,料想那安禄山也不敢轻举妄动,日后若是出事了她也不会瞒着自己,才对她说等她进京述职的时候,他再来长安与她相见。彼时朱缨笑得灿烂,主动拽着他的衣领吧唧一口,柔软湿润的唇嗒在他脸上,他也没嫌,捂着脸看她离去,生生出了神。

      十二月末,天策府沦陷的事儿就传来了万花谷。彼时他正准备外出游学的东西,准备来年四处游历,增进医道,听见那消息竟一下没缓过来,两眼一黑,觉得地覆天翻。

      外出游学的东西统统换成容易带走的药丸,姚秀凭借蔺风的线索,带着毓焱,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找到朱缨所在的部队。

      他因一路劳累,又不停在路上劳心救人,低烧反复发作。毓焱劝了他好久让他休息几日,可他总觉得如果自己休息了,天策府的人又不知行军到哪儿了,硬是咬着牙撑了下来。

      然后,他在大营门前被拦下的时候,看见了那一头金色的长发。头发被绞短了些,不如之前分开时那么长,扎成马尾长辫,束在发冠里。姚秀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朱缨,她回没回过头,自己却是怎么也没有印象了。

      再次睁开眼,他已经躺在营帐里。营帐帘子被掀开,正好对上那双带着些许疲惫的蓝眸。蓝眸倏然发亮,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放下手里的药,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那铠甲冰冷坚硬,她的力气又大,差点没把他半条命给撞掉。

      朱缨眼里的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姚秀想开几句玩笑调和气氛,结果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小丫头都吃进肚子里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后来,他和毓焱参与到了行军中,担起了军医。朱缨不会轻功,就会炼金术,姚秀主动请缨跟在她身后,一来能带她走,二来相当于带了个又能杀敌又能治病的人,补足她的弱处。

      俩人在这种每天累得几乎倒头就睡的情况下,相处了足足七年。姚秀身体本就不太好,朱缨一直逼他早睡早起,便是要连夜行军,都得在最后才叫他起来,还在辎重那边借了马草车,刨了个坑给他当床睡。起初还有人有意见,认为朱缨偏心,宠爱自己丈夫,姚秀不想她为难,就跟着大伙儿一块。没想到身体是真经不住熬,不到数日就病倒了。

      他病倒那天,打了一场硬仗,宋沛沛身受重伤,军医们束手无策,还是把病得昏沉的姚秀挖起来救人。再后来,姚秀在刀光剑影中与朱缨一道护住最后防线,这时才终于没人介意姚秀的特殊待遇,甚至还求着他吃好喝好睡好。

      姚秀只要了那个马草车,其余一概同等。

      朱缨得了个宠夫的名头,偶尔还有人调侃他们什么时候生孩子。

      朱缨笑得为难,姚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这身子被毒害了,再努力也没法得。哎,哪日阿缨不要我了,寻个有能耐让她生十个八个儿孙绕膝的,我可怎么办?”

      朱缨掐他屁股的手劲可真不小,疼得姚秀眼眶都红了,反倒让人信了他的鬼话,真以为是他不行。然后大家开始劝朱缨好好待姚秀,孩子没有不要紧,战事结束领个温顺的就是了,可不能把大恩人给抛弃。朱缨向来不喜这种说法,可也没办法,这里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把女人看得平等,能这样劝她已经算是开明的。

      好在姚秀不是。姚秀比任何人都尊重她。

      那天是除夕,两边都停战休养,姚秀终于吃着了思念已久的甜。

      朱缨骂:“你不是不行么?”

      姚秀含了她的耳垂,忘情地低声道:“你在对谁说呢……我的阿缨。”

      直到战事结束那天,朱缨一高兴,喝大了,抱着他招供,他才知道,她那次是故意说他不行的,目的就是想他行一次。

      “你太正经了,我没法下手,觉得我侮辱你了,呜!”

      “……”他该说什么好呢?

      酒伤身,他从来不沾,也不觉得是个好东西。可二度被醉酒后的朱缨告白,他觉着,也许这玩意儿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一年那么一回也没什么嘛。

      战事结束,百废待兴,大唐繁华不再。流年不利,战事繁忙自然瘟疫盛行,姚秀收拾好包袱,准备游历天下,遍访名医,并力所能及地救治百姓。一来可以帮师兄收集治病的方子,二来也是完成他自己的愿望。

      这一次,朱缨背着包袱,陪着他一起走。

      毓焱在战事结束后就定了和蔺风的婚约,她出嫁的时候正好二十四岁,是房巧龄没了的年纪。这是她的主意。

      兴许是朱缨忘了他那护短的性子,问了句蔺风肯吗?他火上心头,掏出雪凤冰王笛,眼里全是火光,“蔺风敢不肯?”

      连名带姓,是真生气到极点!

      蔺风:“我肯我肯,我非常肯!”

      闹了个大笑话。

      毓焱和父母闹了好些年的别扭,她的父母一直不太敢面对她,事事都得来问姚秀的意见。姚秀没管,丢下毓焱出谷游历这茬儿,错不在毓焱,就算毓焱的母亲是谷里的师姐他也不想偏帮。

      但毓焱定亲后,他提前写信告诉她父母了。她父母没回话。姚秀觉着自己仁至义尽。

      谁想在婚宴那日,她的父母来了。

      带着整个江湖最好的武器——兰亭香雪。

      “阿焱……我和你娘没什么会的,一身功夫勉强能被称为侠,这是我们……比试了许久,得来的,给你当新婚贺礼。你看看,你喜欢吗?”

      毓焱本来想绷着脸,但看见父亲手上那经年累月的伤痕上竟又有新伤,眼里的泪再也兜不住,扑进父亲的怀里嚎啕大哭。

      “你们不是不要阿焱吗?阿焱从小跟着师父和穗九师伯长大,阿焱的师父没了,你们也不回来,阿焱差点连穗九师伯都没了,你们也不回来,你们不是不要我吗?”

      后来毓焱的父母不出门了,专心留在万花谷里教孩子们武学。毓焱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传说中的大侠,救过不少人,但为补偿她,说不做就不做了。

      毓焱父亲告诉姚秀,人总要有得有失,他们得了虚名,失了女儿,如今女儿肯给个机会,他们开心都来不及。

      是啊,人总要有得有失,如今他什么都得了,若再不多做好事,天罚降下来,他实在是没有什么本钱和老天爷抗了。就是心疼朱缨,战争多年一直没好好休息过,现在还来陪他游历,实在一刻安顿不下来。这想法在一次云销雨霁后,他不经意间说出口,被她用手捂了唇,翻身按着他,似乎在威胁他一般,道:“现在就很好,我很欢喜。这么多年,我早习以为常,你让我安静下来,我一刻也安静不了。”

      嘿,还用了个新成语。

      她欺身下来,竟是“强迫”了他。

      后来他们在太原遇着晁耿,一问才知,这么些年了,他家里仍然放着那支沾满房巧龄鲜血的落凤。姚秀难得劝他看开些,晁耿笑了笑,诚实道:“不完全为了她,就只是没遇见比她还好的姑娘,时间一长,也就那样了。女子多愁善感,没有巧龄那刚毅劲儿,还不如守守这边疆。”

      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眶子有些发红,姚秀和朱缨都注意到了,但谁也没说破。

      毓焱在成婚第三年就生了个闺女,把蔺风高兴坏了,说一定要把她养得跟毓焱一样温婉。没想到小姑娘尤好武学,自学了武就天天揪着父亲练习。好在比大闺女小了五岁的小闺女像毓焱一些,能静下心来读书,这多少让蔺风有些心理安慰。

      就是这俩姐妹感情太要好,大的带着小的出去玩,小的胆儿也贼肥,就敢跟着出去玩。有一回竟跑到了扬州,差点把蔺风给吓死。

      蔺风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还面带惧色,可是现在他那两个闺女都嫁了人,他一个人在家孤零零的,想着两个闺女就掉眼泪,真恨自己没招上门女婿。毓焱受不了他想女儿想得快病了的模样,这才打了商量,接了两个徒弟回来给他带着,还特地选了皮厚的那种。

      “穗九啊,我可算知道你当年管她师父多苦了!”

      姚秀把茶碗放在他面前,“得了。那么多年过去,你话倒是越来越多。”

      “缨娘呢?”

      “里屋呢。”

      姚秀随手灭了风炉,没吃完的茶汤也不理了,拾起放在一边的拐杖慢慢往里挪。这还是朱缨去年做给他的,因为去年他摔着脚,她怕他不方便,特地做的。

      这脚伤好是好了,可今年以来,腿脚越来越不利索,这拐杖,自然还用着。

      蔺风招呼两个徒弟跟好,姚秀带着四人慢腾腾地挪到里屋。这里连着院儿,朱缨喜欢在这休息,所以姚秀收拾好了以后,把她的牌位和骨灰也放在了这里。

      她是想让骨灰撒在土里的,姚秀抱着骨灰盒站在树林边,没能下得了手。

      毓焱忙上前取香,燃着后分给蔺风和两个徒弟,四人上香。

      “伯娘也走了快一年了……”毓焱眼眶慢慢红了,“师伯,您可要长命百岁。”

      姚秀抬头,看着她的牌位。是仿着亚美斯多利斯的写法,只写了她的两个姓名和生卒年,没有刻意冠上姚氏。朱缨一生独立,从不依附他人,冠氏对她来说,实在不尊重。

      姚秀心中仍有遗憾,于是在牌位后头亲自刻上四个字。

      此生挚爱。

      他笑了笑,眼角皱纹不浅,当年风度犹在。

      “自然,我说了,要比她活得长些,免得她再遭失去亲人苦痛。”

      那天晚上,李兹和赵祐把姚秀的两本珍藏给撕坏了。姚秀拿着雪凤冰王笛,一把年纪腿脚还不好,竟把两个小子教训得服服帖帖,哭着坐在房里给他抄书。姚秀笑吟吟地煮了茶,他好久没这么动过了,竟觉得精神头还不错。要是房巧龄还活着,说不定还能训她一顿。

      姚秀放下狠话,让那俩小子老实些听师父的话,不然他还训他俩。

      毕竟上了年纪,姚秀还是累了些,早早就回房睡了。他躺在床上,伸手够了桌上的怀表,看着上头快要指着“IX”这个数字,阿缨就是一年前的这一天,差不多这些时候走的。

      他忽然觉得太累了。

      他爱了一生,忙了一生。承诺给朱缨的一切,他全部都做到了。暗自要求自己要比朱缨多活一年,现在看来,他也做到了。试问,又能有几个人如他一般充实的?

      他很满足了啊……

      怀表的发条,终于没能上成。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番外·我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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