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计》吴小雾

1、雪和冬天的相约

　　元月，北京，零下七度。
　　方美茶刚从舞蹈学校出来，只穿件将校尼风衣，练习出了一身汗，贪凉气，扣子也没扣，迎面吹阵风，衣摆朝两侧翻飞，像大雁翅膀。余夏初一出门，就看她手忙脚乱地拢着衣襟，嘴还不老实地咒骂连连。挣扎了半天，才懂得背过身来躲风，一回头，两人目光遇上。
　　美茶欢欢喜喜地叫了声夏初，顺着风跑过来。
　　夏初扶住几乎是扑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车还没来吗？”
　　“司机请假了，肯定又是我爸司机来接，他得先忙完了我爸才能想起我。我不想等了，走着回去反正又没多远。”方美茶站稳了，却就势挽住了夏初的手臂不放，“你不是还有一节课吗？怎么出来了？”
　　夏初斜她一眼，“你不也没到放学就跑了？”
　　她笑嘻嘻不在乎，“我不一样，我是学生，你是老师，你逃课的话扣工资。”
　　夏初不说话，伸手帮她把扣错的纽扣扣好。
　　方美茶低头看她的发旋，颇有怨气，“我就是不愿意在这儿上课啊，还不是都是你不肯给我当家教了，我妈只好再把我送回来。夏初，就单独辅导我一人儿，不比在这儿教课轻松多了？”
　　“一点儿都不轻松。”夏初对着她直摇头，“你最好别告诉别说你已经跟我学过两年舞蹈了，太丢人，班上刚来几个月的也比你跳得好。”
　　美茶皱眉，“你是因为这个才不再教我了？”
　　“我知道，其实你可以跳好，只不过你怕跳得好了之后，家里就不再用我。你的心意我理解，不再教你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明天就离开北京了。”夏初扣好最后一粒扣子，直起身正面望着她，“美茶，我要结婚了。”
　　夏初是美丽的，她跳舞时，美茶只知道看，却记不住某一个动作。舞台上的夏初，有着近乎魔力的气场，让人痴痴醉醉。而看到此刻的夏初，美茶一瞬间窒息。
　　许久，她听见自己说：“我只是想像你这样漂亮。”
　　美茶脑子里有各种舞姿的夏初，是以往自己奋力模仿的美丽，可这一刻突然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张微笑的脸。
　　“根本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美茶说，“我不喜欢跳舞，只是以为学你跳舞就可以像你这么漂亮。可是你现在没跳舞，为什么反而更美？夏初，能不能教教我？”
　　略带稚气的声音，风雪呼啸中却清晰无比。
　　一辆车子驶过，卷起积雪上旋，在不远处停下，车里的人推门而出，却不过来，只撑着伞，安静注视。
　　夏初唇角更弯，抚着小姑娘冻红的脸颊，“美茶，这件事，我教不了你。”
　　夏初一刹那移开又收回的视线，美茶并没有看到，只是问她：“那我要跟谁学？”
　　“一个让你愿意为他变漂亮的人。雪花为了冬天才开，草木为了夏天变绿，人也一样。将来会有一个人出现，能给你一切，也只有在这个人的眼中，你才能找到最漂亮的自己。”
　　轻雪纵横天地，夏初的微笑在眼底眉梢，春意浅浅浮现，寒天里仿佛有花盛开。

　　☜♥☞美人计☜♥☞

　　元月，北京，零下五度，小寒。
　　沈惠茹自二楼下来，转角看见女儿还在客厅打电话，不耐烦道，“方美茶，我不让你换衣服吗？这电话聊起来怎么就放不下了？”
　　美茶不理她，倒是电话里的人听见呼喝，催促收线。
　　沈惠茹听着对话猜测：“又是余夏初吧？”
　　“嗯。夏初生了一女儿，肯定特漂亮。”
　　“别跟我提她！当年给咱家就那么撂了挑子，自个儿攀高枝儿去了。”
　　美茶白了母亲一眼，小声道：“说话难听。”
　　沈惠茹耳尖，嗓音更尖，“我说话难听？她办事儿差劲还指望我给什么好字眼儿？你说她要不是来咱家教你跳舞，能有机会结识连家？那时候我看她一女孩子也没什么亲人，养活自个儿挺不容易的，正好你爸他们公司办联欢雇舞蹈演员，我就想着让她去跳一场，多少不还能落点儿零花么。结果人这一去可捞大发了。哎哟这小岁数有这本事，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说她跟连家那儿子才认识多长时间啊？好么，单位单位也辞了，把你也撂下了，说嫁人抬屁股就走，跟我这儿可连句人话都没有。老城根儿这群胡同串子啊，我跟你说……”
　　“您别夏初一来电话就念叨这事儿成吗？”美茶打断她，起身要上楼，正撞上保姆拎着硕大两只皮箱下来，侧到边上让了一下，问道：“这么早就走啊？”
　　“早什么早？外头雪越下越大了，不赶紧出门半路上堵车怎么办？”沈惠茹边整理机票证件边扭脸吩咐，“让老安把车开出来，我们现在就走。”
　　保姆答道：“老安去火车站接儿子了。”
　　“唉哟这个老安，这边儿等着去机场呢，他又不是不知道，说走就走也不言语一声。”
　　“安叔走时候您不还睡着呢吗？我看下这么大雪，就让他开车去了。”美茶看看手表，“再有十多分钟就回来了，也来得及。”
　　“哟，这我还没死呢，你当上家了？”沈惠茹冷哼一声坐在沙发上，“赶紧换衣服去！”
　　“妈，我肚子疼，不想去奶奶家了。”
　　“少废话，老爷子七十大寿，你爸明儿一早都得赶过去，你不想去？”
　　“好好好，我马上收拾去。”
　　“你还真别当我愿意看你们老方家这些人，大的小的扒啦着挑，个顶个儿长得土眉坷眼的。你也没个数儿，还随了他们家那副长相，往块堆儿一凑，不够寒碜的。”
　　美茶哭笑不得，“长什么样儿我说了算的啊？”匆匆上楼来，进了自己房间，把母亲的碎念关在门外。
　　沈惠茹始终把女儿平凡无奇的长相，归咎于婆家的不良基因。她们沈家姐妹自然模样出众，要不然也不会个个儿嫁入豪门。不过美茶的几位同辈表亲，不论男女，相貌上都遗传了几分沈家的灵气，就独独她像极了父亲，也难怪沈惠茹失望透顶。
　　美茶不懂容貌之于一个女人有什么实际意义，她只是整天整天的被母亲念叨，感觉自己没成为一个美人，是种罪过。尤其是亲朋聚会上，别人家女孩儿被夸得天仙绕路，而她至多就被客气地说上一句‘长得白’，敷衍的语气连她自己也听得出来。每次回来沈惠茹都气得不行，渐渐也少带她出去了，美茶自己是乐得于此。但母亲看她的眼神，让人气馁。
　　抽屉里拿出夏初寄来的结婚照，两年不见，她五官明明没变化，怎么会越来越漂亮？旁边表情冷漠的家伙，就是让夏初愿意为之变美的人吗？

　　美茶慢吞吞换好衣服，听见车子引擎响才推门出来，到楼梯口，正看见司机安叔叔和一个孩子站在门口，跟母亲解释：“……把绍严先搁到这儿，我怕给他送回家再来接您，赶上不飞机。”
　　沈惠茹没空刻薄他，倒是对那孩子多看了两眼，回头唤美茶快走。
　　美茶脚步当真快了几步，却是急着想看安叔叔的儿子，不等下楼便大声问道：“你是不是安绍严？小时候来过我家还记得吗……”脚下一空，漏踩了阶楼梯，整个人跌下来。
　　安绍严低低地哎呀一声，躲到了父亲身后。

　　沈惠茹最终丢下扭了脚的女儿，独自去为家翁拜寿。美茶坐在沙发上，很遗憾地望着妈妈出门。保姆去做饭，客厅里两个孩子对望。不知为什么，安绍严就是觉得受了伤的方美茶，一点儿也不可怜。
　　美茶揉着脚踝，伤痛不在乎的样子，笑嘻嘻打量他：“是叫绍严吧，你都长这么大啦？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年跟来北京和安叔过年，那么小，不过特别乖，总也不出声。”
　　安绍严笑笑，却不说那时候她也没多大。
　　“我还把过年的新衣服给了你一套，你穿起来大，小毛衣给你穿了像毛裙。我其实一直以为你是个女孩儿，晚上还想跟你一起睡觉……”她嘟囔着，“你是不是比我还高了？”
　　然后就在安绍严诧异的目光中，绕过茶几走过来拉他站起。
　　安绍严怔怔地看着她的脚，“你？”
　　保姆端了饭菜去餐厅，顺便唤小主人吃饭。
　　美茶扬声应道：“哦，来了。”抬起一只脚，向身后的人眨眨眼。
　　了然的信息在少年清澈的眼中闪过，跟在她身后，他不安地开口：“那个……你刚扭到的，是右边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