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舟】小舟从此去》听风入松

5、篝火之夜

　　一支轻骑部队趁着夜色回到北都城，大合萨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人们杀牛宰羊，架上篝火，赤膊的汉子将成桶的美酒搬出来，迎接远方归来的战士。被簇拥着喝酒的战士是九煵部的莫青，他沉默寡言，行事却极为妥帖细心。所以被大合萨派出去执行这桩秘密任务。
　　他礼貌地同大家寒暄了几句，放下酒碗来到大君帐外。阿苏勒正在看一封密信，火印的图案显示来自于东陆。
　　小舟听到帐篷外的喧闹声，忍不住起身。
　　部族首领们齐聚北都城，听闻他们都带了女眷。
　　北陆安定以来，青阳大君的金帐里还缺一位女主人。
　　宫仪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缓缓说道：“听闻北陆风俗，若是有姑娘看上哪位好儿郎，便会主动邀约。两个人一起围着篝火热舞，所有人都为之起哄祝福。”
　　小舟默不作声，回想着那一句话。
　　她大婚后，便自认没有资格再奢望阿苏勒会为她守住心。
　　可他说，“我不愿。”
　　宫仪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顺手将武器别在腰间，“我想出去看看热闹，要一起么？”
　　草原的夜虽不比天启城那般繁华盛景，却自有一番风味。
　　小舟梳着辫子，看起来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蛮族少女。
　　宫仪还特意在她脸上画了两道油彩，两个人混入载歌载舞的人群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篝火旁边围着很多人，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空酒坛摆四散摆开，烤架上的羔羊滋滋冒油，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和汉子们健壮的古铜色身躯相映成趣。
　　宫仪同搬酒的士兵攀谈起来，不一会儿便打探到了消息。
　　小舟隔着人群看到了他。
　　昔日温柔诚挚的质子，如今已成长为主座上八方敬贺的北陆之主。
　　吕归尘穿着一件藏青色常服，面容清秀。
　　看上去是人畜无害的青年，甚至还没有旁边那些膀大腰圆的侍位凶狠，居然是一统北陆的青阳大君，真是令人惊讶。
　　他端起酒碗，与座下几位首领虚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这时身上才流露出一种蛮族人的豪爽气概。
　　宫仪突然想起，就是这个人一招击杀了辰月教长。
　　他看上去不像野兽，也许只是因为藏起了利爪和尖牙。
　　男人们发出爽朗的笑声，不知是谁提议，一个红裙子的少女翩然而至，在众人面前大方献舞。
　　篝火熊熊燃烧，火星明灭。
　　小舟仿佛看到一朵摇曳的花朵在风中肆意生长，热烈而灿烂。
　　不同于天启城中舞者们的优雅轻盈，蛮族少女的舞步英姿飒爽，富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马步裙旋转起来，系着彩绳的发辫随之舞动，发尾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场上近距离欣赏舞姿的男人们更加入神，酒碗端在手边，却一时忘了痛快畅饮。
　　宫仪同样聚精会神，却并非是在欣赏，而是通过首领们对话的唇形读着唇语。
　　“这是阳河部落首领的小女儿，被称为草原上的格桑花。”
　　她小声说道，“喏，那边第三个就是她阿爸。”
　　宫仪省略了一些信息没说出来，但小舟已经猜出了大概。
　　草原上的格桑花光彩照人，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她的眼里却只有主座上沉默的那一位，舞步翩跹间已经来到吕归尘面前，盈盈一笑。
　　“这支舞还缺一位男伴，大君可愿相助？”
　　全场静默，都看向主座上的青阳大君。
　　炭火噼啪迸溅出火星，小舟凝望着阿苏勒。
　　作为生于皇家，搅弄过政权风云的白氏女，她深知身居高位者，多方掣肘，往往不能随心所欲。
　　面对诸位部族首领，身为大君的表态，不应当掺杂太多个人情感。
　　可内心深处，却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吕归尘放下酒碗站起来，面带微笑。
　　突然，他的眼神变得狠厉，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疯狂。
　　面前的酒案瞬间被撞翻，他大口喘息着，像野兽一样流露出狂野的目光，目光所视，众人皆惊。
　　“不好，大君又犯病了！”
　　兵士们虚晃动作围在五尺外，却不敢上前半步。
　　其他客人早就落荒而逃，躲得远远儿。
　　跟随吕归尘上过战场的战士们都知道，他们这位看似柔弱的大君有极可怕的潜能，他身体里仿佛封印着狮子，从释放出那股力量时，整个人就是发狂的状态，不知疲倦，理智暂失，同时愈合力和防御力都大幅增加，攻击力度更是被放大到可怕的程度。
　　这片草原上传承悠久的部族都知道这个秘密，帕苏尔家族的青铜之血，通过血脉代代传承。
　　有人说那是盘鞑天神赐予的能力，也有人说那是一种诅咒。
　　“格桑花”躲在阿爸身后瑟瑟发抖，她慈爱而年迈的父亲注视着场上狂血的大君，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大君还只是一个羸弱的少年，同他的哥哥们相比有些不起眼。
　　狩猎的队伍遭遇狼群，危急关头，是原本被阿爸护在身后的少年举起掉在地上的重剑。
　　《青阳帛书》记载：“群狼噬马，大君有灭顶之危。而有五王子吕归尘阿苏勒，奋祖先之威，拔剑斩狼。”
　　白狼王被他斩于刀下，一战成名，震惊四野。由此被下唐国使者拓拔山月看中，过海峡，至南淮，开启了质子生涯。
　　“孩子，别怕，大君是我们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他将为北陆带来新的希望！”
　　小舟下意识便要上前，她见过阿苏勒这种状态。
　　这时候的他非常危险，需要有人在身旁安抚，否则随时会失去理智或是倒地不起。
　　宫仪拉住她，摇了摇头。
　　颜静龙带着一批亲卫匆匆忙忙赶过来，驱散了慌张的众人，他一个人叽里咕噜念叨了几句咒语，吕归尘安静下来。
　　小舟这才松了口气。
　　宫仪知道她是没法回去安心休息了，提议道：“要不，你去看看他？”
　　吕归尘躺在床榻上，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
　　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进了帐篷。
　　他此时不太想见人，尤其是女人。
　　于是他翻了个身，闷声道：“把东西放下，出去吧。”
　　“是。”
　　一声轻柔的应答，勾起他心底的异样感觉。
　　小舟转身离去，身后却传来急促的声音。
　　“等等！”
　　她心如鼓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停下脚步。
　　“大君还有什么吩咐？”
　　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幕，吕归尘皱了皱好看的眉毛，肯定地说：“你是东陆人。”
　　北陆蛮族羡慕东陆华族的繁华，是以贵族们都会学习东陆的语言文字和文化，大部分人都有一个东陆名字。
　　譬如吕归尘的阿爸叫做吕嵩，他的哥哥们也起了吕鹰扬和吕守愚这样的名字。
　　但这个婢女的声音，却太过正宗，没有任何后天学习的痕迹。
　　吕归尘想起南淮，想起天启城…
　　只有东陆的女子才会有这样自然而轻柔的语调。
　　小舟没有想到他如此敏锐，可现在还不是相见的时机。
　　于是她不卑不亢道：“是，前些日子才来到北陆。”
　　她拿起食盒，“大合萨特命我带些九云斋的果子，说是大君会喜欢。”
　　吕归尘心中一动，隔着帘幕接过食盒。
　　熟悉的名字，熟悉的香味，仿佛近在昨日，又久远的仿佛是前世的记忆。
　　在南淮城那段日子，他与姬野、羽然三人终日厮混，听戏跳板大枣子，羽然最爱吃九云斋的果子蜜饯，姬野每次惹她生气了便让自己帮忙买一盒，然后在校场演练结束后拿去哄羽然开心。
　　吕归尘本不爱吃甜食，但他很喜欢三个人一起打打闹闹无忧无虑的时光，所以连带着对那一口甜蜜也有了几分眷恋。
　　他拿起一颗糖渍乌梅放进嘴里，感受着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先前吃时只觉得甜的发腻，现在却只品出来浓郁的酸。
　　吕归尘脑海中闪过一幅幅记忆的画面，心中温馨而酸楚。
　　姬野在大胤披甲为将，羽然在青州密林里禁锢了自由，而他在瀚州草原上为族人们而战。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不舍得吃太多，小心地把食盒收起来，看了一眼帘幕后恭敬的婢女，随口问道：“你来自东陆哪个地方？”
　　脱口而出的天启被小舟咽了回去，怕他猜出什么，改口道“楚卫国。”
　　“楚卫啊…”
　　吕归尘的声音轻了许多，大胤诸侯国中，他最熟悉也最有感情的还是下唐。
　　但楚卫国，他也时常凝视地图上那一方小小的标点。
　　他记得，小舟的母亲就是楚卫国主。
　　那里原是她的故土。
　　想到这个名字，心里不由泛起涟漪，说不清是酸涩还是甜蜜。
　　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大胤现在是女帝当权，民间可有什么议论？”
　　“国家大事，不敢妄议。”
　　小舟巧妙地避开了问题。
　　“呵。”吕归尘低低地笑出声，似乎有些不悦，“女帝是你们楚卫国主血脉，我还以为你们会与有荣焉。”
　　小舟苦笑，身处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既会给母国带来荣耀，行差踏错，也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
　　“国主很是惦念陛下，寻常人家，只觉得骨肉分离乃人间至苦，所以，并不羡慕这样的荣耀。”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又符合人之常情。
　　吕归尘一时默然，又想到小舟自幼时起便在天启，人间至苦竟是早早尝到甚至习以为常，心中不免神伤。
　　小舟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安慰道：“世上有人生而庸碌，只求诸事圆满。也有人注定背负责任，舍一人而全天下。大君这样的身份，一定能体会这个道理。”
　　“你这番话，我倒是好像在哪里听过。”
　　吕归尘轻轻笑了。
　　笑意收敛之后，想起的是在南淮城初见小舟的那一面。
　　那时她说：“一个人的快乐，毕竟是庸碌的快乐。世子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庸碌的。”
　　她是如此通透大气的女子，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
　　她可以为巩固朝堂，与百里家合作，将痴儿百里煜纳为皇夫。
　　可他却做不到，让一个不喜欢的蛮族女子住进金帐里。
　　他心疼小舟的牺牲，若是百里煜小时候没有生那一场怪病，现在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他姑且能做到默默祝福。
　　可他见过那个孩子，他身上流着下唐国王室的血脉，心智却永远停留在童年时，绝非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反而是需要小舟一辈子悉心照顾的责任。
　　吕归尘常常会想，如果自己当时被铁浮屠救离下唐时，带上小舟一起走，或是不说那番违心之语，两个人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世上没有如果，就算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只是这颗心已经给了出去，终究不会再为其他人而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