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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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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存了这样的心,于波又开始拟订新的战略。在谈话间隙,小心地刺探有礼的现实情况,又装着是好奇、不经意的样子。看着那些圆滑又带着刺探目的的句子,于波觉得自己还蛮有做间谍的天分的。平时他的话并不特别有趣,而且通常习惯实话实说,但在这段交往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只是对那些交谈不上心而已。他总觉得身边的人无法理解他,所以从不深究话语中的意思,能敷衍就敷衍过去,顺着对方附和就好。但对有礼,他不敢这样。有礼对语言仿佛有种直觉的敏锐,所以于波总害怕自己的目的会被看破,害怕自己的话无法达到有礼的高度。他对一句话翻来覆去的钻研程度,比他的专业课还专业。
有一次,有礼提到尼采,向于波推荐《悲剧的诞生》,于波抱怨道,买不到。
这不是书店太少,也不是书店里的书太少。相反,于波所在的学校周围开了不少书店,屈指数数竟有十来家。而且每家都铺面不小,通常都20平米左右,从上到下堆满了书。书山书海,新出炉的、装帧精美的图书安然躺在店中央的长桌上,炫耀自己夺目的外表。可在这一浪一浪打来的新的讯息之下,却无声地埋没了经典。任何在媒体上大肆宣传的流行书刊,都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出现在读者身边。可长期流传下来的经典却很难寻觅。当然,有些经典也带着流行色彩,或者充当着摆设的作用,那一套套整齐的世界名著可说是各店的镇店之宝,绝对不会缺少。可一些还没流行起来的经典,或者没有成为丛书的经典,比如这本《悲剧的诞生》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于波在上课听到尼采这个名字,就对他有兴趣,所以特地把周围所有书店(除了个性单一的考试书店)都细细寻觅了一遍,整整三个小时。但结果是另人失望的。他只找到一些哲学语录,好像古书中说的百缀衣一样。或者一些重新被包装过的散文集。出版商十分周到地考虑了读者的接受能力和自己的经济效益,想办法将一块难以下咽的黑麦面包,变成华丽易消化的速食饼干。将文字调大,用上精美而有跳跃性的现代排版,加上“幽默”“简练”的插图,并且像小学老师的参考书一样标出重点。没有办法啊,现在的人,时间是宝贵的,但又有消费书籍的本能,如果哲学不降低姿态,那结果只有让各种流行小说占领市场。时间就是效率金钱和生命,这都是丢不起的东西,于是只好压缩所有可以压缩的“多余”环节——不再有整块的时间连贯阅读,那就把它做成零碎时间读也不影响吸收的东西;没有时间做重点的选择,那就把重点直接用黑体字标出;甚至没有时间思考,那就把看起来最有智慧的话放在插图下面,只要背出来就算理解了。
于波把这次经历告诉有礼。有礼回答道:
“因为现在选择太多,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很难找到。”
“我同意。不想要的时候,满街都是;想要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
“我偶尔怀念以前的年代。虽然书籍较少,但都是精品,值得保留。可现在出书是一种时髦,但却很难长久。新的书很快被更新的书盖过。有些天才,在过去,可以在死后被发现;可如今,假使他没有在活着时被发现的话,他就再也没机会了。”
“不太明白。”
“信息量太大,而且以后只有越来越大。这种趋势在消解个人的影响力。”
“不会啊,现在媒体这么发达,影响力很大。”
“媒体发达,选择众多。可以看可以不看,可以看这个可以看那个,所以单个人的声音变小了,总体的声音却变大了。”
“这倒是,现在电视频道大概都有50多个了。”
“不过,有些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它的便捷。你想要的尼采,随时都可以在网上找到。”
“你有吗?”
“有。”
“可以发给我吗?”
于波问完才想起来,有礼的那份应该也是在网上下载的,他也可以在网上搜索就好。但平时哥们有什么好的软件说一声就直接传过来,问习惯了。不知道有礼会不会觉得这个要求很过分呢?
“可以。”
于波连忙把自己的信箱打上去。又问:
“你有什么即时聊天工具?□□,泡泡,msn?”
“我都没有装。”
“装了即时聊天工具会更方便一点,好友上线直接就可以看到。”
“我不太会用。”
“我教你,很简单的!”
“算了,下次吧。”
“那,直接寄到我的信箱可以吗?”
“可以。”
下线后,于波想,总算可以知道有礼的信箱了。他怎么不早点问这个?聊天室等来等去太没准,如果能说服有礼装个即时聊天工具就好。又想,按照有礼的个性,好像和msn的界面比较配。
过一会,心痒难忍,上线查信。没有。狂删了一堆垃圾邮件,这个比细菌增殖还要快,而且有无中生有的功能,非常难缠。
十分钟后,又上去查。这次连垃圾邮件也没有了,面对着空荡荡的邮箱,于波反而觉得哪怕有几封垃圾邮件也好啊!
一个小时里,他上上下下,忙乎个不停,他简直觉得,这不是在等信,他只是上去确定信箱里没有信而已。
终于让他等到了。他确定了一下附件是尼采,就光顾着研究那个信箱地址了。开头是youliqin。
热血一下子冲到于波脑海里。天啊!!简直是最确凿的证据了!
他差点在寝室里唱起啦啦歌。
最初的兴奋和得意过后,另一种情绪在心中积攒起来:他想让秦有礼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作为布拉格,也不是普通的学生,而是——一个知道了他的秘密的学生,也就是于波目前真正的身份。
他快乐地计划着:他将给有礼写一封信,当然是用一个陌生的信箱。然后,向他申明自己是他的学生,并且知道他出入同志聊天室。这绝对不是恐吓或者勒索,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炫耀。有礼会如何回信呢?是矢口否认?是反击痛骂?还是恳求他保守秘密?
于波只是想做个小小的恶作剧。
“秦有礼老师:
好!
我是您的学生,十分喜欢您的课。
但我也知道,你是个喜欢同性的人。这个是我和你的秘密。
此致
敬礼”
他像所有发现猎物足迹而兴奋的猎人一样,在这个热血沸腾的时候,反而会越发谨慎。他重新申请了一个信箱,并且等到两天后才发出。这已经是他耐心的极限了。
第三次见到秦有礼,于波觉得他已经很熟悉了。可是,他看着老师的眼神,却带点愤怒。
他出于玩笑寄出了信,本来只是想看一看有礼的反应,但到今天,有礼还没有回信,让他产生了迁怒,一种被无视的不快。
第一天没收到,他安慰自己说有礼可能不常开信箱。第二天没收到,也很正常,这样的信总要考虑考虑才能回复嘛。但第三天第四天,只有无穷无尽的垃圾邮件来拜访,让于波一肚子火。
下课后,于波慢慢踱到老师身边,照常有不少人围着老师。其中一个忽然问:“老师有没有Email啊?”
“有。”
“可以留一个给我吗?”
于波盯着有礼的表情。有礼露出一点疑惑一点为难,但很快又遮掩过去,接过学生递给他的纸和笔,周围的人一看,都吵着要。有礼只好回过身,又在黑板上抄了一遍地址。于波默默对了对心中那个有礼的地址,完全一样。
最后一丝怀疑也消失了。原来有礼真的就是秦有礼!那为什么不回信?难道是没有收到吗?不然他怎么可以在课上还如此从容,甚至都没有一点心虚的样子。
于波心中充满了各种古怪的负面想法。他一句话也没说,等到最后一个离开,默默跟在秦有礼身后。
在教学楼前面,于波突然道:“那个,老师,我可以写Email给你吗?”
“可以。”有礼露出老师特有的微笑。
“您大概多长时间收一次?”
“基本每天都看吧。”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于波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封信重新发了一遍。也许是网络问题?真的能有人对这种信毫无反应吗?
可结果仍是让他失望。
他绞尽脑汁,又问了些哲学问题,用自己常用的信箱发了过去,礼貌起见,还附上了自己的学号和姓名。他想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网络问题。
三天后,他收到了秦有礼老师的回信,回答了他那些幼稚的问题。可他真正想知道的,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本来想躲在暗处,观察对方的行动,享受这种优势;却因为对方迟迟没有表示,反而让自己心浮气燥,落到了下风。
投出的信,仿佛落到了虚无的冥海,这种无法触摸到实体的空虚感觉占据了于波的胸口,他几次甚至想直接暴露出自己的身份拉着秦有礼好好质问一番。
借着上课的机会,于波在课后混杂在一堆人群后。他总是待在这里,却永远不说话。就仿佛聊天室中一样,做个看客。有时是因为天性里的沉默,有时是因为无法负担言语的重量。
陪着老师下楼。问道:“老师收到我的信了吗?”
“你是……”
“哦,就是那封说到尼采的信。”
于波毫不在意地临时编出一封信来,他那封上得台面的信问的是人生意义。
有礼蹙着眉头想了一会,说“不好意思,没有印象了。一般我都会回信,可能是没收到吧。”
装作很吃惊的样子,于波道:“都回信?给老师写信的人很多吗?”
“还可以,都是学生。”
紧紧盯着有礼看了一会,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点瑟缩。可是没有。
他的眼睛透露着一种微微的疲倦,眼角有细细的尾纹,当他露出微笑时,眼睛自然下垂。
当夜风吹过他们的时候,于波差点想喊:“你说谎——”
用这么无所谓的样子对你的学生说着谎。
虽然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总有一些秘密是不能告诉别人,而必须用谎话来掩饰的,于波自己就在说谎。可他的感情还是不能容忍有礼这么无谓地对他说谎。
有礼想遮掩的,于波都知道。可有礼无法认出他,把他当作毫无关系的他人,不想让他涉入自己的领域。
这样想着,徒劳地说着谎,又被于波看出疲倦的有礼,实在有些可笑和可怜了。
有礼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了。老师再见。”
“再见。”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的于波,静静地望着有礼的背影消失在浓黑的树阴中。同时,他却感到有礼身上的烟草味一直无法消散。
对着电脑,他打开聊天室,有礼在。
于波本来以为,网络的好处,就是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真话,除了自己的银行帐号和密码。
可现在他却发现,他有很多无法对有礼说的话。
这真够滑稽的,本来他们可以谈所有的事,可随着于波一点点抓住有礼的影子,他们之间无限的可能性也就消失了。
于波得小心翼翼,不谈到自己对课程的看法,不然很容易就会让有礼发现自己是他的学生。
他也不敢问有礼的工作,或者那封没有下落的信,这些都太敏感了。
于波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是网上的布拉格;一个是现实中的于波。他们对有礼的了解同样多,但却要装出他们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应该知道的多。可于波也无法弥补这道裂痕,因为他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有礼。
他现在只有第三种方法。
用陌生的信箱给有礼写信。
也许,这大概真的算是一种骚扰,但他也无法选择。
他当然可以换一个新信箱,用单纯的学生身份告诉有礼他对课程的看法。
但有种奇怪的心理,让他不希望有礼将他的信当作一般学生的信来处理。
他觉得自己更了解有礼,所以值得一种特别的对待。
虽然写的都只是课程感想,但有礼一直没有回信。所以于波可以肯定,第一封信和这些信一样,有礼都收到了。
没有回信,也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于波的态度也慢慢从不甘变成了秘密的快乐——没有回信,就说明没有指责和反驳;而肯定被对方收到的确信,又带来倾诉的快乐。于波慢慢把一些私人心情也写了上去。
一次上完课,于波看到路边站着秦有礼,似乎在等人。
半晌,一群人从教学楼里出来,都是老师的样子,秦有礼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于波觉得自己变傻了,这种小事,他也很开心地写在信里,告诉那个不开口的有礼。
“秦有礼老师:
好!
今天下午在教学楼前面看见你。你穿了咖啡色大衣,带着黑格子围巾。
此致
敬礼”
想到一件事一个人一个时间就会有隐秘的激动,那种心脏仿佛以神秘的频率颤动的感觉,于波慢慢体会多了。在聊天室里等有礼的时候;在每个周二接近傍晚的时候;在写没有回信的邮件的时候……
也许这和恋爱的激动仍有区别,这只是一种期待一种好奇,一种人的本能。
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心中对“会发生什么”而有秘密的期待,所以在接近的时候,感到了身体的共鸣。
当然,即使排除一切有礼对于波的个人影响,单就一个老师的课程来说,有礼的哲学课也值得让人期待。这只要从每周上课时越来越拥挤的景象来看就足以证明。
这次上课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原来有不少没选上课的人都来旁听,结果让一些选上课的同学找不到座位。老师走进来,看到前面正有几个人在争吵。问清楚原因后,他呵呵笑着说:“看来我还是没有我德国的老师有魅力。”
“为什么?”前排同学很合作地问道。
“他们的学生,从来不为座位争吵,也从来不分选上没选上,只要是来听课的同学,哪怕是坐在地上也没有怨言。当时我去听课,老师周围一圈地上都坐满了人,他连动动脚都不行。你看,现在我还能这里跳舞呢。”
说着,竟跨出步子来转了个圈。
整个教室哄堂大笑,笑声里,这几个有矛盾的学生也只好讪讪地退到门边,老老实实站着了。
有礼跟他带来的研究生耳语了几句,那研究生从别的教室拖来一条板凳,让那几个同学坐下。
于波暗暗想,一定要写信告诉老师,他应该去训练一下舞步,不然摇摇晃晃的样子让人担心他随时会一脚踏空。
有礼拿出一张名单,道:“虽然我很不喜欢点名,不过我今天还是要点一下。哪些同学以为自己选上但没有在这张名单上的,下课来跟我说一声。”
于波前面的两个学生小声议论道:“奇怪,以前老师从来不点名的。”“反正又不怕缺席,点就点吧。”
于波马上想到自己的信。
难道是有礼的策略?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有礼顺着名单点下去,应到的方式千奇百怪。有人很正式地站起身子来报到,有人只是懒洋洋地举一下手,有的人声音响亮,有的人声若蚊蝇,颇代表各人个性。点到于波时,于波直起身来,应了声到。
天知道,他本来只想举举手,应个声。因为站起来的人不多,而且越到后面,越没有人这样做。都是大学生了,还这么毕恭毕敬,好像小学生一样,太丢脸了。而且,于波不想给有礼留下太强烈的印象,他已经习惯躲在暗处的安全感了。可好学生的本能让他一听到名字就好像猎狗听到哨子一样撒开腿来,等他想挽回时,他都已经半直起身子了,结果就一副半直半弯带点懊恼和惶恐的样子应一声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有礼似乎多看了他几眼。
也许是心虚,让他觉得有礼的眼神带着打量和刺探,可这样的认知反而让他充满了优越感。你看吧看吧,反正你无论如何是认不出我的。
坐下。
心情还不能平复。热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于波伸出冰凉的手贴在脸颊上,暗骂自己真没出息。
下课后,他本想一走了之,不能再做些多余的动作引得有礼的注意。可结果却总是和想法背道而驰。他磨蹭着整理书包,暗暗打量身边围了一圈人的有礼,最终还是忍不住又凑了上去。大概十五分钟后,人群慢慢散去,有礼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收了起来,好像收起一把有点陈旧的伞。那一张一天都属于学生们的脸终于露出一个人该有的疲惫、淡漠、以及距离。
于波心里一动,低下头去。在他的视线焦点上,有礼穿着的深青色条纹毛衣有一个不明显的小洞。也许是蛀出来的,也许是烟头不小心烫的……
这一刻,他和他没有说话,没有用手指聊天,没有进行徒劳的努力去理解,但,他突然觉得,一个“人”如此鲜明地矗立在他面前。
默默地跟在有礼身后,出了教学楼。
“老师再见。”于波像前几次一样鞠躬。
“那个……”有礼却没有接上“再见”而是带点迟疑带点尴尬地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前几次你也一直等到现在却没有开口说话。”
于波轰一下,不知道如何接下话。半秒种的混乱和犹豫过后,他拉开微笑:“老师的课很有趣。”
“哦。”
夜风刷地吹过来,直扑到于波脸上,细细的沙尘摩擦着他的皮肤,他狼狈地侧过头半眯起眼睛。——老师的课很有趣;哦——这就是现实中他和有礼能进行的对话。
“老师——”他撇着头,看不到有礼,对着地面,鼓起勇气道。
可当他在风过去后,看到有礼苍白的,在月色里像纸一样薄而无情的脸,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任何的秘密。
“老师……你的衣服上,有个洞……”
留下愕然的有礼,于波向前跑去。灰黑的道路,夜影飘摇,深蓝带紫的天空,又高又稀薄的棉云。真可怕。
夜晚,似乎会有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面翻转出来,这个被身躯监禁了一个白天的灵魂,如此跳跃大胆充满未可知的激情,习惯诱惑和破坏秩序,想要吐露秘密,解剖自己……
真可怕。
在如此撼动灵魂的课之后还要面对有礼和自己。
真可怕。
一种无法控制的可怕。
于波觉得夜晚也如此沉重的加压在他心上。他跑着,于是想起来,另一个夜里,他也如此害怕地跑着。命运、黑暗、责任压得他不知所措,迷茫的前方,他只看到一个身影。
他的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