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万川之月

12、2003-3

　　赵梵间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抓住肩头一阵晃。是个人就有起床气，他人还没醒透，已经用力挥开了那只手。

　　然后那只手居然又贴上来了，这回比刚才温柔一些，但仍然在晃他。

　　他愤怒地睁开眼，看见最近经常入梦的一张脸，一时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可是封铭看上去过于生动了，他只好面对现实，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

　　封铭整个人都散发着牙膏的薄荷味，好像还用了点自己的香水，也就是说，人家刚才从起床到洗漱的动静加起来，都没能吵醒自己。赵梵间难得睡得这么熟，对上封铭已经完全清醒的眼神，忽然就有点不好意思。

　　“……真的是你啊。”

　　封铭老实不客气地，当着他的面拉开他的衣柜：“借我件衬衫穿，昨天那件皱得没法看了……哪件可以？什么叫真的是我，你梦见过我？”

　　“你随便拿。”

　　避而不答，那就确有其事了，封铭挑了件深灰色的，一边扣扣子，一边扭头看他：“春梦吗？”

　　刚醒，脑子还没转起来，赵梵间举白旗认输：“是是是，想上你都快想疯了，可以了吗？”

　　头发乱得跟鸟窝一样的新晋枕边人，英俊如一件礼物，封铭笑着伸手摸摸他的脸：“可以。那……今晚换你来？”

　　“这就要夜夜笙歌了吗？”赵梵间仰面倒回床上：“我觉得好突然。”

　　封铭也学他的样子，打直球：“你是在拒绝我吗？”

　　“不是。今晚组里要给我开送行会，不知道要闹到几点。”

　　“哦，我说你怎么不早起上班呢，原来是快离职了。”

　　到处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的外套，估计是扔在客厅了，封铭就先蹲下来，开始收拾昨夜弄出来的一地乱七八糟。散落的纸团里包着什么，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赵梵间赶紧裹上睡袍，被子一掀跳下床，拎了个垃圾桶就来抢封铭手里的活。

　　“还是……我来吧。”

　　错身的时候，封铭一眼扫到他有点泛红的耳朵，脸上不由带出几分笑意：“行，那我不管了。你平时早饭都怎么解决？”

　　赵梵间把床单整个卷成一团，胡乱抱在怀里，从卧室里走出来，由于被遮挡了视线，还差点在客厅里跟封铭撞在一起。

　　“包子馒头冰箱里多的是。怎么，你要做给我吃？”

　　这个人总能三言两语就把自己逗笑，封铭懒得琢磨为什么，只顺着心意对他笑道：“改天吧，今天来不及了，你先自己糊弄一下。委托人说有急事找我。”

　　“那你还问我干嘛，赶紧去吧。”赵梵间已经把床单塞进了洗衣机，人坐到桌边，低头在手机上打开了日历：“啊今天是……”

　　封铭穿好鞋，在门口的全身镜前打量自己：“情人节？”

　　“那我晚上尽量早点，结束了来找你吧。”

　　“这就要夜夜笙歌了吗？我也觉得……”封铭一边含笑与他闹着玩，一边手都放在门把手上了，忽然想起什么事，又扭头折回来：“无所谓，看你时间吧，反正我什么节都不爱过。”

　　赵梵间微微抬起头望过来，封铭凑近了，偏头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差点忘了，这个……还你。”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要不执著起因与结果，过程其实可以省去许多烦恼。昨晚的合拍是真的，早起的愉悦也是真的，这就已经很好。

　　自从告别了给人打工的日子，封铭就很少在早高峰时段出门。打车显然不是好选择，地铁里也没好到哪儿去，人多到淹没了地面，他居然也没有因此心情烦躁。赵梵间的笑容如一道过于明亮的光线，在封铭的视觉里造成了延迟效应，直到广播里报出了目的地的站名，他才强迫自己从那种暖洋洋的心绪里抽出来，把注意力重新归拢到委托案上。

　　上回见面因为陆闻襄在场，封铭和权衍生明明是陌生人，却从东拉西扯的事情聊起，没有过相互试探，话题逐步深入的正常过程。而这个过程，对封铭来说，经常是观察新委托人的绝佳机会。如果让他自己选，他一定尽量安排一个只有两个人，或者再加廖昕三个人的场合，用谈生意的态度来见第一面。

　　不是朋友关系，却已经进行过朋友间才会有的谈话，然后再想退回去谈生意，就实在太难了。

　　出了地铁，离约定的地点还有几分钟的步行距离，封铭一路聚精会神，在心里把自己对权衍生的印象又复盘了一遍。这地方已经快到郊区了，权衍生把自己的工作室开在这附近，也算是闹中取静。他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穿过咖啡店狭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最里面，在尽头的那张绿植掩映的桌边找到了自己的2003号委托人。

　　长期从事设计工作，权先生的品味自然不差，每次出现都穿得十分妥帖，且身上必有一两处亮眼的细节。封铭把视线从那个看上去像个徽章的领针上收回来，并未开口打招呼，只淡淡点个头，就在空着的椅子上自顾自坐下了。

　　在他面前的桌面上，一杯触手温度正好的拿铁已经摆好了，正是上次见面时封铭点过的东西。权衍生那边除了杯子，还有一只盛着蛋糕的白瓷盘。封铭对烘焙毫无研究，但一眼望过去，也可知那是个极费工夫的品类，大约可以用来检验后厨糕点师的真实水准。

　　他走过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权衍生正在吃这个蛋糕，然后他落座了，对方就直接放回了盘子里。

　　“没事，你继续吃。”

　　“不了，太甜了。”嘴里这样说着，权衍生还抽了张纸巾捏在指间，显然是不准备再下嘴的意思：“我吃半个还可以，再吃就该腻了。”

　　封铭扫了一眼他杯子里堆得高出杯沿一大截的奶油，也不拆穿他，直接切入正题：“之前你说的急事，是指……”

　　权衍生陡然紧张起来，右手又开始抠左手的指甲边缘，抠了半天才深吸一口气：“我后来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要求女方生孩子太过分了，我想撤回这个要求，可以吗？”

　　“当然可以。”

　　封铭做过律师，也做过公司法务，面无表情的样子经过多年修炼，在一对一的场合一旦开始惜字如金，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还能谈笑自若。

　　他是故意的。

　　权衍生明明喜欢甜食，但因为蛋糕会掉渣，鲜奶油会蹭在嘴唇上，在半生不熟的人面前继续吃未免仪态不雅，他就宁可放弃剩下的半个，可见骨子里是把规矩、礼貌、道德这些玩意儿看得有多重。

　　那这样的人，又为什么会对女方提出一大串苛刻的要求呢。如果吃得一手一嘴都是鲜奶油还掉渣是“不像话”，那这些要求，岂不是更“不像话”。

　　有时候人就是需要别人施加一点额外的压力，才有可能露出真性情来。封铭垂下眼，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半只被遗忘的蛋糕，空气里仿佛结了冰，权衍生一点一点变得更尴尬，然后如封铭预料地那样，他被迫开始说实话了。

　　“我急着请你出来，是怕我这些要求太离谱了，会耗费你和廖小姐太多时间。我的本意只是想找一个聪明懂事的姑娘，最好是已经有长期伴侣的，大家合作演一场戏，给双方父母一个交代，然后要不要孩子都可以再商量，我其实……没那么喜欢孩子。”

　　“为什么希望女方有长期伴侣？”

　　“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我妈一哭，我爸一叹气，我就没原则了。我希望女方比我更坚定，如果我真有犯糊涂的时候，她，或者她们，能帮我拿定主意。”

　　这是怎样的自知之明，不信自己，倒去信那个找到现在还没个影子的“女方”，简直黑色幽默。

　　封铭静静地看向对面，然后发觉自己的目光对这个已经浑身不自在的男人来说，或许真的是太严苛了，索性又挪开眼：“那上次我们见面，你为什么对女方要生育这一点特别坚持？短短几天时间，为什么你的想法会有这么大转变？”

　　“我当时……正好遇到一些事情，所以一时冲动。”

　　“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封铭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还微笑了一下：“当然了，如果权先生觉得我不必知道，那也可以，我尊重委托人的意愿。”

　　很难说清为什么，但封铭的每一条职业神经都在报警：如果问不清楚这一点，这单就埋下了薛定谔的地雷，以后会不会炸不知道，但封铭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工作上的纰漏。

　　活在当下，他必须尽力。

　　权衍生实在太不善于应对封铭这样随时能立起一身尖刺的人，每次面对他的攻势，都只知道本能地后撤：“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些事，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要告诉别人，我只是……”

　　“所以等你做好准备了，是打算告诉我吗？”

　　这个问题像是戳中了什么，权衍生整个人一下就戒备起来，露出一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神情。

　　封铭当机立断，起身穿上外套就往外走。

　　兔子被惊讶一激，忘记了自己本来想咬人，下意识就伸手去拉他，已经来不及了，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事情我会继续做下去的，想好了再联系我。你还是把东西吃完吧……别浪费粮食。”

　　话音渐行渐远，权衍生坐在那儿愣了半晌，然后慢慢抬手捂住了脸，在自己指缝里发出了一声仿佛压抑已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