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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全都怪他报错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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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沉,集市早就散了场,灯火也逐渐暗了下去,零碎的人声随风四散,整座城静谧得令人犯怵。
绿檀被她打发回府了,只剩她一个人。
阮烟罗知道身后有人一直追着,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凡城她来得不久,没多久便自寻死路地跑进了一条死胡同里。
满天繁星低压压地垂着,几乎都要落到肩上来一般。
她扶着墙喘着气,看着另一人拖长的影子逐渐靠近,带着些迟疑与犹豫。
“别过来!”
人影猛地驻足。
大概是这些天吃饭不太规律,还不等她平复下呼吸,胃中便翻江倒海起来。阮烟罗站不稳身子,只能半靠着墙干呕起来。
“阮烟罗!”
乌压压的云从天边飘来,遮住了月光,吞噬了一人向另一人飞奔的身影。
阮烟罗伸出胳膊拦住他。她显然没什么劲儿,胳膊伸出来都是软绵绵的,但那细瘦的胳膊横在空中,苏子吟愣是不敢再靠近半步。
“你要不要紧?是不是饿坏了?要不先吃点东西?”他有些焦急地问道。
阮烟罗勉强压下胃部的不适,靠着墙直起身子,看着面前的男人。
乌云散去,月色猛地倾泻而下,落在少女清澈的眸子里,将其中的情愫映照得清清楚楚。
——不解、羞愤、伤心、绝望、失落……还有藏在眼底的,那一份并不明显,却足够让苏子吟心脏突然一滞的厌恶。
“到底要怎么样……”阮烟罗痛苦地合了合眼,“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要怨怨我一人罢了,不要扯到舅舅好不好?”
“不是,我与你舅舅只是谈生意。”苏子吟解释着。
“那你是故意想羞辱我吗?”阮烟罗抬起眸子看他,眼圈红了大半。
“我不是——”
“你一开始就看到那个画了吧,”阮烟罗继续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我画的,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我舅舅?”
除了故意为之,没有别的解释。
苏子吟沉默了,一开始是宋景南故意钓柳雁彤上钩的,可他也并非不知情,却依旧顶着宋景南给他的身份将戏演了下去,为什么呢?
“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阮烟罗哽咽着开口了。
苏子吟的心跟着她的话一动。
“我在阮府这么多年,被欺负、被冤枉、被打骂的次数太多了,只有你安慰过我,告诉我不要哭,虽然这些你大概都不记得了,但你说的话几乎成了我这些年活下去唯一的指望。”
阮烟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知道吗?父亲说要将我嫁给你的时候,我开心得都快疯了,我好几个晚上没睡着,就想着该那天该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生怕我不够好看配不上你。”
苏子吟动了动嘴唇,却仿佛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
阮烟罗声音有些颤抖,“可你讨厌我,觉得是我害了你妹妹,整整半年多冷眼相待,那个破烂的院子冬天遮不住风,夏天又热得要命,我不求你对我好,可你连看都不愿意来看我。”
“厌弃一个人,不是心里有多恨他,而是他的存在对你来说云淡风气,不足挂齿,你对他视而不见。”
“你对我就是这样的,厌恶得明明白白,一丝转圜和辩解的余地都不留。”
“我亲眼看着你把我一颗心扔在泥里,踩得稀巴烂。”
阮烟罗觉得自己有些说不下去,吞了吞唾沫,将到唇边的哽咽咽了下去。
“这么久了,我明白了,也绝望了,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你不要的东西收起来,一点一点拼回去,就当我这些年白瞎了眼喂了狗还不行吗?”
苏子吟看着风里少女冻得发白的面庞,听着她有些嘶哑的嗓音,心跟着一寸一寸地绞痛,似乎有一双手撕破了胸口,将心狠狠捏在手里一样。
“为什么你还要这样羞辱我?”质问的话出口已经喑哑,句末几乎失了声,“我已经够糟糕了,为什么你还要落井下石呢?”
“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子吟也有些迷茫,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一边说着不喜欢她,一边不乐意她跟别的男人说话;一边想极力跟她划清界限,一边又因为她送的小东西而高兴;一边答应和离,一边又不想让她离开。
“算了。”阮烟罗低下头,轻轻推了他一把,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我送你回去吧。”苏子吟在她身后轻声说。
阮烟罗站在风里,肩头的长发被掠起,又落下。
“不要,”她说,“我讨厌你。”
宋景南跟柳雁彤大眼瞪小眼地坐了小半个时辰,苏子吟还没回来。
虽然这一茬多半瞒不住了,但宋景南还是不敢随意乱说,否则要说秃噜了嘴估计得被姓苏的摁在地上当搓衣板。
他脸皮厚如城墙,顶着柳雁彤冰冷的视线也能镇定自若地拿起地上的画仔细端详,那是刚刚苏子吟落下的那副。
不愧是嫂子的手笔,虽画技稚嫩,但胜在一颗诚心,意境极其出色,要拿出去出卖绝对能叫座。
宋景南在心里默默叹道,视线扫过画的一角,猛然一顿。
哎呀呀,这下有意思了。
宋景南一时有些得意忘形,嘴角挑出一个幸灾乐祸的弧度,浑然忘记了对面坐着某位散发着低气压的青年。
“你在笑什么?”
“老苏可倒霉了,这下他是彻彻底底冤枉……”宋景南的话头戛然而止,对面的柳雁彤已经眯起了眼睛。
“老苏?”柳雁彤声音一沉,“你说的可是苏子吟?”
“呃——”宋景南脖子一缩,干脆装死。
“你不说,那我便猜猜,”柳雁彤声音不大,气势却骇人,“你们其实从一开始便知道阿罗是我外甥女,但用了个假身份诱我上钩。”
宋景南顶着他阴沉的目光讪笑了两声,“但生意之事我们还是很诚心的。”
“他待阿罗不好,再诚心我也不愿。”柳雁彤撑着桌子起身,干脆道,“替我传达给苏子吟,告辞。”
宋景南愣愣地看着柳雁彤转身消失在醉仙楼,又看了看手上的画,心里默默为苏子吟上了柱香。
苏氏那些人、阮烟罗、阮烟罗她舅舅……
——真是把能得罪的都给得罪了干净。
那天夜里许是跑得久了,出了汗,又吹了风,本就不耐寒的身体便遭了殃,风寒又好巧不巧地找上了阮烟罗的门。
苏子吟知道是自己的错,可绿檀横竖不让他进门,没办法,只能将东西都交给苏子茗带进去,乱七八糟的,各种药具不提,还有笔墨纸砚,暖炉熏香,绿檀拦都拦不住。那天阮烟罗迷迷糊糊地从床上醒来,就看见苏子茗蹑手蹑脚地给往她的被子里塞手炉。
“呃,嫂嫂醒啦?”苏子茗动作一僵,心一横,直接把手炉推到她怀里去了。
暖烘烘的东西冷不丁贴上前胸,阮烟罗缩了缩身子,无奈地撑着床头起身,接过绿檀递来的水喝了两口,又整了整床头的软垫靠上,才算清醒过来。
“你怎么又来了?不怕我风寒传染?”
“没事啦,洛哥哥说这个不会传染的。”苏子茗皱了皱鼻子,坐在床边,小猫在她脚边喵呜喵呜地软软叫着,“而且都怪哥哥不好,才害得嫂嫂刚痊愈又病了。”
阮烟罗听到苏子茗的时候皱了皱眉,却没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洛邱来过了?”
“啊,来过了。”苏子茗点点头,“还说比试的事情有他盯着,让嫂嫂安心养病。”
阮烟罗算了算日子,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不行,我还是放心不下。”她说着便不顾绿檀和苏子茗的阻止,要掀开被子。
“躺下。”屋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苏子茗应声看去,是一个身着蓝衫的青年,长得很是清秀,但眉目间却仿佛结了层冰一样,总感觉不好靠近。
“舅舅……”阮烟罗瘪了瘪嘴,知道今天是出不去了。
柳雁彤抬脚进屋,看了一眼床边坐着的小姑娘,苏子茗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缩了缩。
“舅舅,别吓人。”阮烟罗无奈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子茗对我很好的。”
柳雁彤当然知道,发生的事情阮烟罗都写信给他讲过了,但这张脸天生这个样子,尤其不招小孩子喜欢,连阮烟罗小时候都被他吓哭过。
他想起来小时候一点点儿大的阮烟罗,可爱地甩着羊角小辫,又看看现在躺在榻上病殃殃的少女,脸色更沉了。
“苏子吟那件事,舅舅是被蒙在鼓里了。”柳雁彤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不怪舅舅。”阮烟罗道,“而且生意之事就不要顾忌我了,若是他诚心想与舅舅合作,答应了便是。”
“不行,事情我派人都打听过了,”柳雁彤眉头紧蹙,“他将你视作杀了妹妹仇人,待你如此之糟糕,我怎么能同他……”
阮烟罗捏了捏他的手,眼神示意旁边还坐着个蒙在鼓里的小姑娘,可已经晚了。
苏子茗脸一白,颤抖着嘴唇轻轻吐出两个字,“什么?”
阮烟罗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去问哥哥!”苏子茗跳下床,声音有些尖锐,“不可能的!嫂嫂绝对不可能!”
阮烟罗无奈地看着小姑娘像一颗炮弹一样冲了出去,脚边那只小猫还迷迷瞪瞪地慢了半拍,回头看着自家舅舅冷若冰霜的脸,“舅舅,你看你干的好事。”
柳雁彤不满地皱了皱眉,“管她呢,反正我不跟姓苏的做生意。”
“舅舅!”阮烟罗更无奈了,她知道柳雁彤的脾气,死犟死犟,劝是肯定劝不住的,便只能由他去了。
苏府书房,墨香环绕。
宋景南难得地走了正门,惊得苏子吟从账目里抬起头,上下狐疑地打量着他。
“别这样看着我,我有要紧事儿,可算逮着你了。”宋景南道。
“抱歉,最近有些忙了,接手了东街和西城的几家地皮,还有醉仙楼的事情,”苏子吟揉了揉眉心,“何事?”
“你不打算跟柳雁彤合作了?”宋景南问他。
“他不愿意跟我合作,那天你不也看见了。”苏子吟道,“到底何事?”
“嫂子怎么样了?”
“床上躺着,又病了。”苏子吟敲了敲桌面,“你再不说,我便用飞蝗石请你出去了。”
宋景南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之前的画轴,交到他手上。
苏子吟感觉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你怎么还留着这个?你不怕她病我都怕!”
“你看看画的左下角。”
“什么东西,神神秘——”苏子吟嘟囔着打开画轴,话音却猛地戛然而止。
画的左下角题着作画的时间,己亥年三月十八,酉时,他算了算,刚好是十年前苏子铃出事的那一个晚上!时间重合地刚刚好,也就是说,苏子铃出事的时候,阮烟罗正在屋里作画。
笔迹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泛了黄,不存在作假的可能性,也不会有人题画的时候故意写别的日期,就算是为了做假证故意写的日期,她也应该早就将画拿出来自证清白了。
完了……
他是不是……
彻底搞错了……?
白字黑字摆在眼前,容不得他置喙。
苏子吟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抬头看向宋景南。
宋景南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并且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好自为之。
这会儿,苏子茗一边哭着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上起步不接下气地说,“哥、哥……嫂、嫂嫂她没有害了姐姐……”
话没说完,就见她那个向来稳重自持的哥哥一头磕在了桌子上。
“乖,子茗啊,去给你哥找两根荆条过来。”宋景南和蔼地摸了摸苏子茗的头。
苏子茗脸上还挂着泪珠,“啊?为什么?”
“你哥哥用他自己亲身给你实践一个成语,”宋景南语气沉重,“负荆请罪。”
一颗飞蝗石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深深地钉在了门框上。
一个虚弱且颓废的声音从堆叠的账目中传来。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