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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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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汉家办起了丧事。
正所谓祸从天降,眼瞅着就要添丁进口的大房,一夜之间两口子都没了。何大郎就不说了,留下个媳妇张氏早产,就算是何家大丫头跑到县里请来了郎中,也不过是诊治了一番,堪堪保住了不足月生下来的一对小儿女,大人却是没留下一个字就走了。
还有七八天就过年了,越来越浓重的年味儿里,何家院子里外的白色格外刺眼。
何贞送走了不住叹气的三奶奶和一脸悲悯的城里郎中,先回到堂屋,从奶奶王氏的被窝里抱出了弟妹的襁褓。因为早产,又是双胞胎,两个孩子格外瘦小,尽管何贞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却也能一手一个,稳稳的抱住他们。
“大丫头,你干啥?”王氏盘腿坐在床上,呜呜的哭着,并没怎么关注新生的两个孩子,只是被抱走了,她还是看见了的,便抬头问了一声。
何贞从前对这个家里的亲人心中不是没有想法的,然而觉得人无完人,爹娘弟弟好,别的也就不大在意了,可是今天连番的刺激之下,她不愿意忍让包容了。她并不停步,只回了一句“我去喂他们”,就用脚踢开门出去。
下了台阶经过厨房的时候,明辉站了起来,走到门边,眼巴巴的看着她。
一晚上惊心动魄、大惊大悲,大人们都乱了阵脚,就更没人关心这几个成了孤儿的孩子了。之前何贞去请郎中,叫明辉带着弟弟在厨房暖和,明辉果然就耐着性子守好了弟弟,娘亲走的时候,他默默的拉着明义到床前磕了头,又带着弟弟回了厨房里。明义人小,聪明归聪明,哭得累了也就倚着稻草睡了过去,他大了些,睡不着,就坐在小板凳上抹眼泪。
何贞看着脸上一道灰一道泪的弟弟,眼泪也在眼眶里打滚,好歹还是挤出个难看的笑来,用眼神示意明辉过来看看新生的弟弟妹妹。她声音很低,像是怕惊醒了刚刚睡着的两个孩子:“你看,这是咱们弟弟,这是妹妹。妹妹最小,往后咱们要让着她。”
明辉想去摸摸妹妹的小脸,可是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小心的背在身后,两只手扭在一起,只是眼睛却一直盯在两个小娃娃那里。
何贞心里都揪成了一团,用力吸口气,说:“你快回厨房去,再续根柴火,别冻着,也小心明义着凉,我把弟妹送到五叔家里,五婶刚生了小娃娃,我求她给咱弟妹一口奶喝。”
明辉点点头,想要说什么,到底没出声,默默的回了厨房。
折腾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村里的人多数都回家去了,只有他们这一枝极亲近的还留了些人在,只是也没什么女人过来,家里的两个婶婶也都先哄着自家的孩子睡觉去了,所以何贞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竟是没人理会的。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东边院子里升起了炊烟,何贞抱着弟妹上门,正碰上五叔挑着两个桶去井上挑水。何五叔与何贞家也是隔了房的,是何四叔的亲兄弟,因为父母早逝,早早分了家,并不住在一起,倒是很何贞家做了邻居。何五叔比四叔话稍微多些,看着何贞先说:“快上屋里去暖和,你婶子正喂孩子,快让你弟妹也吃一口。”
何贞也顾不得客气,点了头就进屋去。
何五婶年纪尚轻,也不过二十岁,大半个月前刚生下了长子,还没出月子,所以何贞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也没露面。何贞进门的时候,她正抱着刚吃饱的的儿子轻声哄,一边哄孩子,一边却在抹眼泪,瞧见何贞,连忙招呼她坐床边上。
“五婶子,我是来求您的。”何贞把弟弟妹妹放在何五婶指着的床边被子上,自己并不坐,抹了一把眼睛,“我爹我娘昨晚都没了,这是我的弟弟妹妹,我想把他们放在您这里几日,求您喂喂他们。”一边说着,眼泪就又落了下来。
何五婶怀里的小子已经睡着了,她就把孩子轻轻的放进自己里侧,用被子盖好,又拾起外侧的被子,把两个小娃娃盖住,自己也抹了把眼睛:“说啥求不求的,俩孩子也是可怜的,方才我听你五叔说了,这心里正难过着,你爹娘那么好的人……”
“婶子,您别掉眼泪,仔细伤了身子。”何贞顺势跪在床边,“我想着听人说过,后街上黄家三叔养的羊多,有母羊,我打算买头母羊喂弟弟妹妹,这头几天就劳您先受累,行不行?”
何五婶伸手摸摸何贞已经散乱的鬏鬏,叹口气:“你这孩子咋还学会了客气了,尽管放在这儿,你爹娘身后的事儿还多呢,俩小的我看着,你放心就是。只是你也还是个孩子,难为你了。”
何贞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郑重道:“我弟弟妹妹生下来还没吃过奶水,五婶子这是活命的恩情,我们绝不会忘的。”五婶后面的话,她就没有回了。难为不难为的,她都要扛下去,从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破碎家庭投胎到何大郎家里,得了父母九年多的疼爱,后面是该她为弟妹撑起一个家的时候了。实在应该庆幸,她不是真正的孩子。
暂时安顿了弟妹,何贞也不耽误时间,辞了何五婶就回家去。进了院子,就听见几个汉子跟爷爷何老汉商议棺材寿衣的事情。黎明的时候张氏咽了气,出的血太多,把被褥都湿透了,旁的人害怕,是接生多年的三奶奶指挥着李氏和陈氏烧了水,自己给擦洗干净的。可是人虽收拾干净了,寿衣却没有,也就只穿着何贞从衣服箱子里找出来的一身旧衣裳。何大郎也是一样的情形。
白发人送黑发人,何老汉也落了泪,心里正难过着,瞧见何贞过来,难得的没像平常一般板着脸,主动问了她一句:“你兄弟呢?”
何贞知道,时人多重男轻女,乡下更甚,爷爷一直都是看重明辉多一些,对自己不大上心的,对于爹娘看重她也不大赞同,不过是因见她学着绣荷包绣手帕也能赚钱便容忍了她罢了。从前她都不往心里去,更何况这会儿,她还有事要说:“爷爷,明辉看着明义睡觉呢,我想跟您借银子使。”
何老汉默了默,叹气:“你是买棺材使吧?行,顾不得现做了,便连衣裳也一起买了吧。”
父母尚且年轻,自然没有备下这种东西,可是爷爷奶奶早在五六年前就开始置办了,从寿材到寿衣,都用的极好的材料,虽说不能跟高门大户去比,可在这乡下也算是十分体面的了。何贞倒没想过真的用了他们老人家的东西,可是像何老汉这样一个字不提,不知是打量着她是个孩子好糊弄,还是到底自己的事最重要。想到置办那些东西的时候,因为爷爷想要体面些,父亲格外下力气做工,得了钱全部上交,一文钱都不藏私,母亲赶工绣活累得胳膊都抬不动,何贞还是觉得有些心寒。
“我爹娘赚的钱都上交给您了,虽说您允许我娘做绣活的钱里留些零花钱,可我们家里一共就二两银子,原是打算开春给先生送礼和给弟弟们买笔纸做衣裳的,现在顾不得那些了,只是给我爹娘发送了,还差着许多。”何贞声调有些冷。
何老汉拿起烟袋,用力嘬了一口。
何贞心中已经隐隐有了怒火,话已经开了头,即使何老汉不舍得,她也要把这个钱借到:“爷爷,我也听过村里的老人们说过这些,镇上的纸扎铺子也有做好的寿材,您借我十两银子,我往后攒了还您!”
“这是什么话!你爹就不是我儿子了?”何贞说话的声音不算高,不过屋檐下就站着村里的后生,何老汉脸上挂不住,低声斥责她,“小丫头子没有规矩!这是你能管的?”
“爷爷,如今我爹娘没了,我是我们这一房的老大,自然是我做主。我晓得您为难,毕竟没分家,没有让叔叔们替我们出这个钱的道理,所以我跟您借,将来一定还您,就是还不了,总还有分家呢,从里头扣就是。”
“老四,孩子说得在理,人还能有银子要紧了?”这会儿进来的是三爷爷,算是何家族里的老长辈了,何老汉也要叫他一声“三哥”的,之前接生的三奶奶就是他的老伴。
何老汉磕磕烟袋,起身进了里间,好一会儿才拿了两块碎银子和两串铜钱出来:“银子是九两半,还有五百个钱,只你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能办这事?”
“让明辉跟我二叔去吧,您看呢?”何贞并不纠结这些细节。
何老汉自然同意。
何贞回屋,找出了父母攒钱的匣子,把里面零零散散的碎银子和铜钱放在匣子里的空荷包里,转身交给明辉,叮嘱他:“听二叔的话,让他掌眼,不过不要省钱,可着这些钱花,尽量给咱爹娘置办好一点的。”
明辉红着鼻子答应了。
何贞送出门口,叫住了何二郎,眼神冰冷:“二叔,我们都是孩子,不懂得那些,求您给上上心,别让人糊弄我们,到底看在我爹‘那么’死了的份上。”
何二郎一个激灵,结结巴巴的问:“你……你……你怎么知道?”
何贞摇头,并不解释,再次强调:“求二叔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