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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那是关于我年少的一个梦想,彼时我已能写一手漂亮的行楷,我将诗歌写在掉落的枫叶上顺洛河而下,我写: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彼时我总不爱写下一句,因为我想,我一定要做个幸运的姑娘。

      【壹】
      阿爹是景祐三年落的贬,阿娘原是富家千金,面对此也丝毫没了气度,指着阿爹的鼻子便是骂开,我看你就是骚客的心,弄臣的命!我一边默默替阿爹收拾那些脱了线的旧书稿,一边心里为阿爹被贬这事儿不值。

      这一年,春来的特别迟,阿爹为此特意做了首诗: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洛阳是我出生的地方,在我记忆中,那是一座过于柔媚的城池,春时杨花如絮,夏时牡丹胜锦,秋时金桂若醾,冬时傲梅似银。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那里,离开那座弥漫着歌舞升平,声色犬马以及错综繁复的明争暗斗的城池。

      然而,命运是如此,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就在这里。

      【贰】
      我是什么时候遇见他的呢?很多年了,我都快记不清了。

      应是我来夷陵的第一年,景祐三年,父亲遭贬,我们举家搬至夷陵。此处上控巴夔,下引荆襄,有诗说: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我想我不会心心念念的喜欢上这里。

      初遇他时,我还不过一个半大的姑娘,在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年纪里。

      他叫顾念远。

      是阿爹早年一个门生的儿子,他爹听闻阿爹遭了贬,特前来一看。

      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姓顾的家伙一定不怀好意。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实在阿娘对我十几年的潜移默化起了作用,幼时阿娘常常教育我说,凡是长的好看的男人都不是个东西,于是,我便早慧的得出结论,越是长的好看的男人就越不是个东西。

      所以顾念远实在不是个东西。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那时他正在月下舞剑,一袭白衣胜雪,一剑一碎月华。我莽撞的跑过来,剑尖差点刺中我的胸口。他流畅的挽花收剑,扬起下巴,顺便冲我要命的笑一笑,说,“泛泛,你要不要这么可爱?”

      适时月影浮动,熏风眯眼,我撇嘴,没骨气的开口:“这个问题你千万别问,谁问谁死啊。”

      我想我是完了,这么烂的开场,要他以后对我有想法也难了。

      “没事,我顾念远不怕死,”他用左手的中指轻叩了我的额心一下,末了补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我怔了下,耳根旋即开始发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夸我生的好看。他勾唇,扬长而去,月影斑驳,唏嘘满地。我堪反应过来,对那个逐渐瘦去的背影恶狠狠踩上几脚,好你个该死的顾念远!

      【叁】
      我第二次遇见顾念远是在夷陵的市集。

      实在这事儿说来有那么些窝囊,前几日阿娘听姨娘说屏馨斋出了一种胭脂特别好看,非要拉我上市集来买一盒。在屏馨斋呆了没一阵,我便百无聊赖的溜了出来,我这人一直有个坏毛病,就是凡遇到不认识的路口,通通都向左拐。

      左拐了许久,我终于欢快的来到了处没走过的新鲜地方。而更让我欢快的,就是那个我向来指望不上的天公让我看见了那个实在不是个东西的顾念远。我摩拳擦掌,决定好好修理下这个可恶的坏家伙。

      然,就在我刚道完那句这真是一出不得不说的孽缘之后,就见着一只纤手拿着一柄素伞,从顾念远身后轻盈盈晃了出来,四十八骨的素白伞面,撑开便是一幅风荷听雨,我见着伞檐下的姑娘,水灵灵的瓜子脸,一双微挑杏眼,我看她,她自当我路人甲。

      适时应景的落了雨,我心中百感交集。

      “泛泛,不买把伞再走么,我看你就准备要淋成落汤鸡了。”我堪准备逃,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截了住,“难不成,你是在等我送你?”,顾念远又开口,笑的一脸不辨晦明。

      一把伞挡过头顶的天空,我凑近些,无意闻见他身上一股浅而绵长的香味,沾着雨气,十二分的不真切。

      “我就说嘛,遇着你一准没好事,看,都落雨了。”我瞪他一眼,心道为何每每遇见他都要在我最狼狈的时候。

      “姑娘家瞪眼会变丑。”他用中指轻叩了扣我的额头,道:“没办法了,谁让我遇着你,只好先委屈晚晴表妹了。”

      “表哥表妹早晚一对。”我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我说,嗯,我说你其实还挺怜香惜玉的么。”我抬头盯着他的侧脸直看,猜不出他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

      “真是个任性的小姑娘。”他将我揽过些,一把伞近乎都遮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路,我心里一边酿着酸,一边冒出个奇怪的想法,为何明明从市集到欧阳府挺长一段的距离会突然变得如此短。那时我不晓得,原来这种奇怪的情愫就叫情窦初开。

      【肆】
      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姑娘一样。我决定在顾念远生辰时聊表一点自己的心意。我曾听过这样一个说法,说的是,送喜欢人的东西,千万要送能够让对方终身不忘的东西。比如,一双袖珍的绣花鞋,因为他永远也不可能穿上,也不可能送人,只能摆着家里看,天长日久,他自然不会不记得你。

      但是很可惜,除了和阿爹耍蹴鞠,我就写字还算可以。但是写什么呢,对此我很发愁,厚着脸皮问阿爹,我没这个胆,提着心肝问阿娘,我又没这个皮不够她揍。

      思来想去,我决定用抓阄的方式在阿爹书房的众词集中择词一篇,以表达我含蓄的心思。

      结果我择中了《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对于最后两句,我感到十分不满意,我觉得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然而,最要命的并不在这里,而在于在这之后我干的另一件蠢事。

      作为一个不会女红的姑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假人之手。于是我风风火火偷了阿娘落在房中的一个荷包,精致的靛蓝缎面,彩线绣一双戏水的鸳鸯。

      针针缠绵,线线相思,这简直就是天公掐准了时机送我的宝贝,我在心中暗叹,将费了许多张徽宣写成的《越人歌》小心叠好放进荷包里。我抬眼望了望窗外,借以平静我首次当贼的辛酸。适时碧空如洗,月儿正圆,我想,当这月儿再圆一轮的时候,我就可以将礼物送出了。

      事实上,在这之后我曾不止一数次的想过,或者那时我胆敢胆大肠肥的惦记上顾念远,实在是因为觉得在他心里许是对我有那么一丝丝意思的。虽然许久后我才晓得,原来自作多情不是情太多,而是想象力太好。

      我记得那日晴风好,是个适合表白的好天气。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上顾府做客,这日的宾客很多,我混在人群里,依旧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就像支毫无乐感的曲子,紧抵心口发出难听的怪音。

      树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根据我从说书先生那得来的经验,一般来说,表白选在这个时候的成功机会会比较大,然,我还未将这出戏在心中琢磨透,一个没忍住,便在众人送礼时将荷包递了去。

      是以大多人都看不上他人锦上添花,这事就如阿娘边嗑瓜子边评城南巷子那位说书先生的戏,戏么,总是一波三折的好,不然高潮太多,便是导致没有高潮。

      “换一个吧,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恰到好处的声音,恰到好处的表情,只是没留任何悬念,一棒子打死一个念想,彻彻底底,不留余地。他甚至没有接我的荷包,喧闹的茶室里,一时寂静无声,我知道,大家都在看我的这出笑话。

      我抽了抽鼻子,任雾气沾湿了我的眼睛,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对个姑娘家说句好听的会死啊?”

      “泛泛,你又开始任性了。”他叹一口气,走上前欲轻弹我的额,被我一把甩了开。我开始讨厌这样的他,一面拒绝着你,一面又假意给你安慰和暧昧。

      我对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说:“那什么,顾念远,你看我这人也没什么好,但做做朋友两肋插刀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吧。”

      彼时我尚年幼,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遭不得的苦。我想起阿爹同我讲的话,他说,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我想,并执着的认为,你不喜欢我,不过是因为你不晓得我的好。

      【伍】
      惊蛰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懒洋洋的晒太阳,红木桌前的旧纸稿被风吹了一地,院里的桃花显出要开的势头,我咬着笔杆子,涂了半天,心里想象着顾念远站在桃树下舞剑的模样,三千飞花夭夭,三千暗馨萦绕,他冲我微微一笑,世间景致在一瞬作了全无。

      过了一阵,阿娘忽来寻我,问我晚晴的荷包哪里去了?我手中的狼毫顿了一下,道,晚晴是谁?晚晴?我的心弦忽的被拨了一下,晓得这事是哪里不对劲了。

      我扔了笔冲屋外跑,觉得身体里似乎忽然有了只鸟儿在歌唱,它挣扎着翅膀,想要冲出我的胸膛。树叶下漏出的光在我身上迅速倒退,一点点如琉璃的碎芒,聚在一起,灿烂而温暖。

      “泛泛,你都已经想我想成这样了么?”话音甫落,我结实的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跤,我凄惨的抬头望他,他一袭白衣正迎着光的方向,我的眼被那一圈颀长的白光晃住,一时竟忘了移开。“白看了我这样久,我可以少收你些银子。”他拢起袖子笑的一脸明晦。

      “顾念远,”我半跪在地上拍拍手心的灰,忽闻着那一股不设防窜入鼻底的清香,险些就没把持住了,我说,“我跟你说一件事。”

      “嗯?”

      “你这样见死不救是会遭到报应的!”

      “是么?”他勾唇,一双粼粼的眼弯又弯,“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说。”

      我望他,他望我,两两相望间,我心里开始有些发毛,他顿了顿气息,道:“泛泛,我喜欢你。”

      听罢我果断的没把持住,没出息的又磕了一回。我咳了咳,道:“那什么,你喜欢我是吧,我晓得我晓得,就是比喜欢你阿娘还喜欢,但比喜欢你阿爹还差点。”

      “泛泛,笑什么笑这么开心呢?”我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揉眼,见着顾念远笑吟吟的站在我跟前,我再揉眼,一时甚无语。

      ——原来是个梦。

      “泛泛,我告诉你一件事。”不是吧,居然可以像成这样?我兴奋的眨眨眼,在那一瞬,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想多了。

      “我觉得你睡觉的样子很像个猪崽。”

      “……”

      “那天的荷包是晚晴让你送来的吧。”

      话堪落,我顿时又来了精神,难道说,是阿娘趁我睡的迷糊的时候来问我话,继而导致我在那之后做了个没边际的梦?而关于上次,其实不过是我替晚晴姑娘背了一回黑锅,顺便再害自己白白伤心了许久?我叹气,同时听见顾念远也叹气,他说:

      “我虽不是什么君子,但也还不至于趁人之危。”他弯下腰替我收拾一张张被风吹乱的纸片,动作忽的滞了一滞,他问:“这些都是你写的?”

      “是啊。”我打了个哈欠,有些沾沾自喜:“阿爹也夸我写字儿好看呢。”

      “原来是你。”他的声音轻的近乎喃喃,适时空中有鸟鸣响起,我再看他,觉得刚才那句其实只是自己的幻觉。

      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能如此近的瞧着你,同听你说说笑讲讲话,已是一旁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的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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