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媚》棕渊俱寂

9、黑水湖

　　古色古香的房间里，暗绯色的插排屏风挡在最显眼的位置，黄花梨雕花桌台上，一炉清幽的檀香，袅袅飘起。烛火如豆，幽然于黑暗中，遗世独立。

　　那抹月白的身影盘踞了我整个眼帘。

　　“楚楚楚小王爷……”结巴得无以复加。

　　他见我一瘸一拐，还捂着屁股，原本欣喜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汗，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桓英，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要跟沈小姐定亲，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认我好么。”

　　他怎么阴魂不散……

　　白天还‘小王’长，‘小王’短的楚公子，夜晚便化身成为哭包，一脸忧郁柔肠地看着我。

　　他那张脸，很适合哭包的角色。软软柔柔白皙无暇，带着一丝丝微妙的婴儿肥。飘逸的长发从脑后乖顺地垂髫下来，让那剑眉的末梢淹没在乌发之中，盖住了阳刚的锋芒，只剩下阴柔的气韵。眼底还带着一丝哀伤的期盼。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两个人不知道看了多久。

　　才想起来澄清一个事实：“小王爷，你真的认错人了。”

　　我再次看到他眼里的柔光从闪亮到平淡再到黯然，又一次经历了他的表情变得僵硬麻木。

　　诚然，即使我再无赖再不靠谱，也不是个喜欢故意拿人家开涮的人。这真的有点残忍，可是毕竟是真相，我不能昧着良心欺骗他。

　　我不知道他和桓英的感情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可是看见他这幅表情出现在我的面前——两次，是个傻子也知道情非泛泛。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我希望自己就是桓英。因为我真的感到有些替他心痛……

　　没等我说话，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以及……他疏离的口吻：“桓……不，苏公子，今日白天……还有刚才的事多有得罪，小王特来登门致歉。”

　　登门致歉？在夜晚？我挑眉。

　　楚公子有一个特点，特别喜欢道歉。这种芝麻大小的事情，如果放在寻英公子这种臭屁的人身上，压根就不以为意，可他却把它当成正经事来做。不过后来我想过，这可能跟他长期的皇室教育有关。

　　我摆摆手：“苏某不过小人物，不拘小节。小王爷大可不必把朝堂里的那一套搬到这里来。”

　　他颇有耐心地向我解释道：“白天在信天府门口，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因为……我是应届科举的主考官，而你是今次应考的秀才，过从甚密难免有作弊之嫌，所以我才挑战了这个夜晚来找你谈谈。”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谈？谈什么……”

　　楚公子叹了口气，感叹道：“你知道么……你跟桓英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这句话我已经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他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并非是我在发疯，逸仙他们都见过桓英，不信你可以找他们来佐证……”

　　说着他真的准备走出去叫人。

　　我赶忙先一步拖住他的人，摆摆手道：“诶，算了算了~我相信你就是了，不用这么麻烦。相信小王爷没有必要骗我。”

　　为了验证我的身份，他还特地将信天府的花名册带出来让我指认。我在花名册上找到了我还有王季如和李伯仲的名字，并闭着眼睛将他们两个人的名案内容背了出来，跟花名册上填写的一字不差。

　　楚公子愕然，这才相信我真是苏书。

　　打过二更天的梆子，客栈大堂里人走的差不多，楚公子到楼下请我喝酒。

　　酒桌上，他又问我在酆都城假扮桓英是怎么样一桩事。

　　我跟楚公子把原因细细讲明，又讲到上次被寻英阁追杀的事情。

　　楚公子的脸色竟然变得惨白。

　　可究其原因，他也不说。

　　我和楚公子相谈甚欢时，身后不知不觉多了一个人。楚公子猛然回头，竟看到了一张无敌巨丑的脸，他吓了一跳。我也一愣，原来是寻英公子。

　　我以为他走了，谁知道他原来一直在。

　　“这位兄台好轻功，连在下也未察觉阁下的脚步声。”楚公子似乎有些不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寻英公子莞尔一笑，顶着张旷世丑脸，潇洒倜傥地摇动他的折扇：“阁下过奖，不过系阁下心有所系，心无旁骛故耳。”

　　我禁不住抱了抱胳膊，天气凉了，这人怎么也不把装酷神器收一收？

　　“你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吓我们一跳。”我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向楚公子介绍道：“这是寻英寻公子，在我被寻英阁抓捕的时候救过我一命，后来我们成为了朋友。”我又不嫌其烦地对寻英公子道：“这是楚世子，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楚王曜，也是我的朋友。”

　　楚公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哦？这倒有意思，寻英公子和寻英阁是什么关系？”

　　还不等寻英公子说话，我就先替他坦白了：“无关，嘿嘿。物有相似，名有相同罢了。”

　　楚公子挑眉：“哦？你怎么了解他？那么寻英公子是为了科举而来，还是为了步施施？亦或者……”

　　我掏了掏耳朵，确定没听错。怎么好像飘着一股酸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我原以为答案总归是为名为利，没想到寻英公子居然道：“我是为了楼玉箫而来。”

　　此话一出，一瞬间我们忽然全都万籁无声，鸦雀无声。

　　楚公子的反应最为奇怪，表情怪异，神色复杂。

　　他一听到楼玉箫的名字，脸色立刻变绿了。我也惊得呆若木鸡，楚公子的身份可是小王爷啊，为什么要怕一个江湖组织的首脑呢？纵然楼玉箫武功高，可双拳难敌四手，难道一个人足以对抗朝廷？

　　我百思不得其解。

　　寻英公子忽然转头对我道：“苏书，其实我之前骗了你。这寻英公子的名字，是有来历的。”

　　我愕然。

　　然后他便说出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先跟你们讲个故事，而从前有一对世人羡慕的眷侣，他们琴瑟和谐，可是又一天出现了第三个人，他拆散了他们。第三个人和这对眷侣其中一个在一起了，剩下那个人便形单影只，再也没有找过其他人。”

　　楚公子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哇，好故事，好故事。”我忍不住拍手叫好，“可我还是没听出来这跟你的名字有什么关系？这个故事是不是编的我且不知道，但你的名字一定编的，我没说错吧！”

　　寻英公子说：“没错，我把名字改成寻英公子，正是为了引楼玉箫出来。”

　　我的眼睛瞪地如牛大：“嘁，你不要命了？自己往上送死作甚！奈何桥上挤满啦，不去凑热闹才是聪明人。”

　　哪知寻英公子一展折扇，自以为风流潇洒：“我跟楼玉箫有仇。他霸占了我妻子，玩弄了她，玩腻以后便杀了她，你们说我是不是该找他报仇？”

　　我一愣，好家伙，原来刚才那个痴情的故事主角就是他自己？世界上怎么有如此自恋的人！

　　不过无论怎样，敢跟楼玉箫作对的人我都举双手双脚支持，为寻英公子鼓掌欢呼。

　　唯楚公子不发一语。

　　寻英公子走后，楚公子对我说：“虽然我不知道寻英公子到底是何人也，不过他接近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问他怎么知道的，楚公子给我丢下了一句话就走了：“楼玉箫是个断袖，他不喜欢女人。”

　　我脑海中回响着他的这句话，独自在风中凌乱。

　　翌日，风和丽日，晴空万里。

　　我和死党王季如还有李伯仲踏上了回乡返程的路。

　　这次乡巴佬进城的最大感受就是，大城市的确是一个是非之地，龙蛇混杂，牛骥同皂，一个不小心就会陷入是非之中。还是我们那个小乡镇舒坦，干了件什么丢人的事顶多被乡邻嘲笑罢了，绝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可是，一切都是为了考试……

　　黑水湖畔牛羊成群，清澈的湖水倒影着蓝天白云，扶疏树影。

　　闭着眼睛，享受着午后惬意的阳光，洒了一把小米喂鸡。睡在自己制作的帆布吊床上，一边温书一边喝药。

　　药还是那个苦苦的中药，听爷爷说这药的名字原来叫鸳鸯蛊，是一种苗疆传来的奇药。功效很多，最著名的就是治疗内伤，不仅可以治疗习武之人所受的内伤，也可以治疗意外碰撞造成的内伤，但是这个药有一个神奇的副作用，那就是……

　　爷爷居然没把后半段话听全，他就急吼吼地把东西拿回来让奶奶煎给我喝。

　　汗，感觉我是他们捡来的。

　　我这个人有个缺点，其实我不喜欢死读书，更不喜欢抱着课本摇头晃脑。没温一会就已经将书上的内容全都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再看也无益。

　　我去找王季如和李伯仲玩，他们都不理我。

　　汗，感觉我像一个考试前不温书还带坏其他人温书的坏小子。

　　距离乡试还有半个月之期，这个时候书塾里面的同窗除了尉迟天都在认真温书，没人跟我玩。

　　“真无聊，没劲透了。”我在黑风镇绕了一圈，一无所获，躺在一处黑水湖畔空地的草坪上晒太阳。

　　忽然，天黑了。哦不，原来是有人挡住了我的阳光。

　　我定睛一看，有些惊讶，转而变为气恼。

　　“是你……”我冷哼一声，把头转过去不看那张丑地无与伦比的脸。

　　他疑惑地望着，今天的态度比过去好了许多。

　　可我凉飕飕地望着他，甩下一句：“我对你真心诚意，你却骗我！”

　　寻英公子愕然：“何出此言？”

　　我又冷冷地甩了一句：“楼玉箫他是个断袖，又怎么会霸占你的妻子？还说不是骗我。”

　　原本以为这下可以戳穿他的谎话，没想到寻英公子淡然一笑，浑然不放在心上：“楼玉箫是个断袖没错，可霸占我的妻子也是事实。谁说断袖不会玩女人？”

　　我一想，也有道理。谁说断袖不可以玩女人？是断袖，不是不举！

　　“可是……”至于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

　　他的眼眸染上一丝少见的愠色，口气挺受伤：“我们不是朋友么，为何你听了别人一句闲言碎语，就来质问我？”

　　语塞，好像的确太鲁莽了。

　　还没说话，他又问：“是那个楚公子告诉你的么？”

　　我讶异：“你怎么知道？”

　　寻英公子轻轻一笑，没有说话。我竟然在他的眼底里看到了一丝鄙夷。可也仅仅是一瞬。

　　“不过，你真的要对付楼玉箫么？”我问。

　　寻英公子点点头，甚是笃定。

　　“告诉你也无妨，我向楼玉箫下了挑战书，寻英阁的四大堂主正在追杀我。”

　　我愕然大骇。他却跟没事人一样，甚至看着我面带微笑。

　　见状，我忍不住劝他：“哥儿们，为什么要想不开？楼玉箫是何等可怕的人物，你还是不要与他为敌，才是有脑子的做法。”

　　寻英公子看着我温柔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以为他是在嘲笑我胆小，有点生气。

　　再次强调：“真的，虽然你有些武功吧，对付一般的小蟊贼是够用了，对付寻英阁的堂主也许行。可跟楼玉箫那种人比起来，简直云泥之别。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已经很努力修炼武功了，但是楼玉箫是个武疯子，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考虑。”

　　听了我的一席话，他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但他仍然没有反驳我，也不像生气的模样。

　　“你真的……这么怕楼玉箫？”

　　我点头如捣蒜：“能用一天就降服地头蛇尉迟霸霸，将一代宗师古玄和尚打成重伤，连有朝廷背景的楚公子都忌惮三分，这还不可怕？”

　　寻英公子忽然又笑了，虽然他笑起来真的很丑，我没眼看。

　　“你们怕他，独我不怕他。我要向楼玉箫下宣战，以报夺妻之仇。”

　　晕，吐血。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明白吗？楼玉箫武功高到离谱，你打不过他，而且肯定会被他杀死的！”

　　我口不择言，脱口而出，但说完就后悔了。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这桩事原本与我不相干，寻英公子要为他妻子报仇我为何要阻拦，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而且看他那坚决的模样，说不定就算死在楼玉箫手里也心甘情愿，至少比当缩头乌龟痛快！

　　“你关心我？”他忽然偏头看着我。那双咪咪小眼里仿佛有星辰山河。

　　他抱着手臂，偏头看我的样子，真的十足像个贵公子的做派。我都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是，这话怎么这么奇怪……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回答，他居然自恋地说：“莫非你怕我死，以后见不到我了？”

　　再次感叹，这寻英公子的脸皮真是比城墙还要厚。我转过头掩饰尴尬：“嘁！少自恋了，我不过是怕奈何桥上人满为患，孟婆汤不够卖……”

　　原本以为他还要再跟我怼几个回合，却没想到一回头见到一张安然的睡颜。他居然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我还未如此近距离打量过他的这张脸，不得不说——

　　寻英公子真的好丑，丑到惊天地泣鬼神，可是我这么好美色的人，竟然没半点嫌弃他靠上来。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断袖，但为什么他身上的薄荷香味那么好闻，让我忍不住凑近……

　　打住，我在干什么，在一个丑男人身上闻薄荷体香，要是他醒了我的老脸该往哪里放？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小心思神不知鬼不觉时，他忽然闭着眼睛来了一句：“这么喜欢看我？”

　　汗颜，感觉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这家伙的话，怎么搞得跟断袖一样引人遐想。

　　我说：“嘁，你丑得独一无二，我想多看你一眼。免得到时候被楼玉箫杀了，世界上就少了一个旷世奇丑，也是一大遗憾。只不过你死了不要紧，到时候万一连累我就惨了……呜……”

　　说着说着我都无语凝噎了。

　　他凝眸微笑道：“你可以放心，楼玉箫要杀也只会杀我，不会杀你的……”

　　我一愣：“屁，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没想到他压根没回答我，靠着我的肩，把头埋在颈窝上，渐渐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