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之六》幸哉

50、卖药人（七）

　　他们开始想法子，阿雪在自己身上摸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冷嗖嗖的饭团。这还是原身小松买给隔壁的小孩子的，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卖药人身上只摸出一些药渣子，还有那一叠符纸，都是不能吃的东西。他想了一会，从身上扯断一根长长的线，微长的指甲灵活地穿过，又用一块布包住了那块饭团。

　　一会儿他又咬破了指尖，将一滴血滴在饭团上。
　　“试一试，可能这个办法会好一些。”他眯起眼睛，“濡女对于血液有强烈的嗅觉。”

　　在垂落下饭团之后，浑浊的水面产生一些动静，阿雪看见一些浮沫飘上来，有东西要上来了。也是，这井底下没什么吃的，她就只看见些腐烂的鱼骨头……想必已经很久没有投喂了。

　　她确定有人在投喂这个井底的怪物，刚刚那些看见的七零八落的鱼块也是饲料。不过可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背地里的人停下了饲养。

　　“如果它真的饿了的话，会不会把我们一起吃掉？”阿雪声音颤抖，半虚弱地靠在卖药人身上，如果童磨看见估计要笑话她是死性不改。

　　死性不改的死鬼。

　　“我感觉我的脚软，手也软，掉下去会被吃了吧？”

　　“先生，好黑啊。”

　　她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但听声音，就像一个真正的娇弱女人在无边的黑暗里哭泣。实际上阿雪没有哭，两只眼睛在黑暗里不知道思考什么。

　　她不确定卖药人吃不吃这套，不过看之前的表现，他也不反感。

　　“先生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你怎么不说话？”她看见卖药人微动的神色，他的嘴唇禁闭，额前的浅色头发有些凌乱，倒是多了几分美感。

　　不必多说，阿雪也知道为什么，那下面的东西要出来了，卖药人可能已经想到了什么办法。
　　唔，那就看看他能做什么吧。
　　她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手无寸铁的普通女人，抓住卖药人的手掌。

　　卖药郎：“你听见了吗？它在吃东西了，不过这点显然是不够的。”
　　他在等，等一会那东西自己窜上来，他们趁机困住它。这种怪物得优势是在水里，如果离开的话，力量和速度都会大打折扣。

　　它吃完了。

　　也知道上面有两块美味的鲜活的肉，原本虚弱的它还有点忌惮，可是被血腥味一进嘴，脑子就不清楚了，只剩下疯狂的饥饿感。

　　卖药人把脱下来的外套拿在手上，屏住呼吸等待，两只眼睛似乎在放出慑人的亮光。

　　“来了。”他轻声说。

　　伴随一道水流声，一团坚硬如同岩石的东西向上冲击，也许是尖牙朝上，不过没关系了，它的整个脑袋都被厚实的布料束缚。

　　药郎：“抓住了！”

　　他看不清楚那团东西，被包住脑袋，看个头也很小……全然不是阿雪想象的凶猛怪物。等到阿雪伸手按在那布団上，它就完全不动了，它害怕死这个奇怪的女人了，明明闻起来像个死人，偏偏还能走动也能说话。

　　也许是恐惧到了极致，小怪物开始发出尖利的呜咽声，尖利的叫声沿着狭窄的井道层层传递，但这样都声音是人类听不见的，是属于本能的交流方式。

　　阿雪听着有点恼。

　　她的指甲伸出来，几乎要掐死这只怪物。不过在卖药人抓住她袖子的时候她恢复理智，眼里的赤红也退去。

　　卖药人：“来了。”

　　深海处的濡女，成群结队地来了。

　　在狭窄的水域里，她们摆动着巨大坚硬的尾部狠狠砸在封闭的入口处，一下一下，她们的力气大得像牛，片刻之后那层石板就四分五裂。

　　阿雪敏锐的耳朵能够听见她们的游动声，如果说上一次濡女的出现只是试探，这一次她们是真正的倾巢出动。

　　“害怕吗？”她听见卖药人声音低低，似乎还在笑，面对如何危急的场面，他也总是面不改色。阿雪一度怀疑他是只有一个表情。

　　“那怎么办呢？”阿雪轻轻说，“她们要过来了。”

　　卖药人却不太急。

　　阿雪觉得他还有后手。

　　果然，在噪音逐渐接近他们的同时，卖药人爬到梯子顶端，手指飞快拨动，伴随一声清脆的“啪嗒”声，那道地窖门开了。

　　所以……真的是锁匠吗？

　　他爬出地窖背起他的箱子，还不忘伸出手拉她一把。其实早在之前，卖药人就能够凭借他的技巧打开这里对吧？而他们也不必如此窘迫。

　　“很抱歉，刚刚有一点紧张。”他说。

　　骗鬼呢。

　　地窖里几乎要爆炸的涌动的水流声从敞开的通道涌出，那只小怪物仍然被阿雪抓住手脚团在一团布中，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卖药人看一眼，“先不要带下去，我们去找一个人。”

　　这一切变故的罪魁祸首。

　　＊

　　黑川宗介避开茫茫大雾，回到自己藏在深山当中的木屋，才如临大赦。等他坐下来，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他不敢去想……如果被这些迷雾抓住，那些怪物会对他处以什么样的极刑。

　　在木屋里放着一块熊皮，一口铁锅，墙上挂着一串肉干。而在那口沸腾的铁锅里，装满一种黏腻的深褐色的油状物。

　　它们被灼烧得冒出咕噜咕噜的泡，胀大，然后破裂。与此同时，一种格外浓郁的焦糊味在空气里弥漫，抓得人几乎要窒息。

　　“快了……快了，就要成功了。”黑川宗介连眼睛也不敢眨，死死盯住面前的锅。

　　在这种深色的油状物当中，黑川宗介挑出一些鳞片丢弃，然后加大火焰。只是他不清楚，在窗外细细的树枝上，身着白色和服的女人踩着木屐稳稳立在空中，在树荫里看着他的行动。

　　“只要弄出来，什么除妖师，什么武士……都去见鬼吧！”他喃喃自语，有些迷醉，“黑川大爷我以后是要长生不老的！”

　　阿雪猜测他在做什么关于长生不老的实验，可是长生不老真的有那么好吗？死别离，一直一直活下去是很累的，至少她有这种感觉。

　　当然无惨大人可能不这么觉得，不然也不会一直寻找克服阳光的办法了。

　　她觉得挺好笑的，便一直看着，决定先不打断男人的举动。

　　逐渐的，她的眼睛看到了人类所看不见的景象。

　　那口锅里冒出的烟雾变成了骷髅怨魂，它就一直呆在黑川的身边，直到缠绕住他的脖子，痴痴地盯住他。黑川依然毫无察觉，他往锅里加入了最后一种材料。

　　畸形的似乎像是孩子的手掌，却有蹼的爪子。阿雪忽然想起，那地窖里的小怪物似乎缺了双手。

　　最后一道材料加入，锅中的油状物颜色逐渐变成血一样的深红，还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这无法驱散男人的热情，他吞吞口水，双眼突兀地睁大。

　　“成功了……”

　　“成功了……”

　　“成功了！”

　　火焰熄灭，男人还要做些什么。忽然门一开，背着药箱的人和一个抱住怪物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卖药人看清楚屋内的场景，慢慢走进来，甚至还用指甲挑动一小块油状物嗅了嗅。

　　黑川宗介不敢轻举妄动。

　　明明这两个人……已经被他锁在地窖里了……

　　他们是怎么出来的？难道他们并不是人类吗？

　　也许看出他的想法，卖药人真诚地说：“怎么会呢？你看看我，的确是人类。”他没有指出阿雪的异常，这一点忽然让阿雪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藏得很好。

　　“你这是什么呀？药吗？卖药的话我是很熟悉的，有不懂的问题可以向我讨教。”他用帕子擦去指甲上一块药膏，看得黑川宗介一阵肉疼，那东西毕竟价值不菲，就被他这么糟蹋了。

　　他怒吼：“你懂什么？不过是个人类！”

　　卖药人充耳不闻，他依然温和地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里面是油吧？濡女身上炼制的油……唔，还有那个爪子……”

　　“人类和妖怪生下的孩子才能保持异态，我们可以继续猜下去。”他继续说，“……是你和濡女生下的孩子吧。”

　　阿雪觉得胃里泛酸。

　　她想起濡女那副样子，又看看眼前的男人，觉得画面很难描述。而卖药人居然面不改色地说出来，果然不是一般人，不由得带了点慎重。

　　她手上的小怪物开始发出吱吱的怪叫，努力想要挣脱她的手掌，朝着黑川宗介的方向爬去。卖药人的逼视下，黑川宗介明白了什么也不能瞒住，他全盘托出了他的罪孽。

　　大概在十年前，他还是目海村的渔民，那个时候他在海里捞到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他走过去看，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可是等他看到女人的下半身，长长的尾巴垂落到水里……根本就是妖怪。
　　她受了些伤，可能是和什么凶狠的东西打了一架。
　　黑川把她带进附近的一个海边洞穴里，准备了一些食物，就离开了。第二次到来的时候黑川已经打听到了这是什么妖怪了，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责任照顾好她。

　　就这样……他和妖怪日久生情了。

　　他叫她小带。

　　小带和黑川生了一个孩子，尽管受到一些猜忌，黑川还算是幸福美满。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自己开始生出一些白发，还有脸上的皱纹。

　　他会老的，而小带依然年轻美貌。归根结底他是人类，小带是妖怪。某种恐惧钳制了他，他意识到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他还不想死。

　　他决定寻找长生不老的办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果然从一本残破的古籍里找到了方法。这个药房是用濡女的骨血，人和妖之子，还有一些其他东西炼制的。

　　疯狂的想法日渐生长。

　　于是在一年前，他杀死小带，把小怪物关进地窖里，开始他的长生不老之梦。

　　“显然，你的行为触怒到了濡女们。”卖药人一针见血，“她们决定袭击村庄，制造毒雾，并且决心抓住你。”

　　黑川宗介瞳孔收缩，之后带着癫狂：“不，她们不能抓住我。我知道她们都弱点，她们无法离水面太远……现在这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但是你算漏了一点，你不知道我们会来。”卖药人插着袖子，某一刻阿雪觉得他才像是阴森森的妖怪。

　　黑川不管不顾，他盯住某个间隙，忽然抓住一大把药膏吞进肚子里。等卖药人看过来，已经晚了。

　　他的身体立刻发生一些变化，头发乌黑茂密，脸上的皱纹和斑块消散，正在逐步接近他的年轻状态。

　　但阿雪看见，他周身缠绕的怨魂越来越多，几乎要吞没他的人影。

　　“药郎先生，这下可怎么办？”

　　卖药人：“不急，我们先看看。”

　　黑川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年轻状态，他正要露出笑容，脸上光滑的皮肤突然出现了一丝皲裂。逐渐皲裂越来越多，整个人就像被打碎的陶俑。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卖药人决定好心提点他：“我说过我是卖药的，没有人比我更懂。如果你不想马上死掉的话，还是找个水潭跳进去吧。”

　　他在恐惧里顾不得许多，冲出屋子一下跳进小水池里。

　　他的皮肤重新恢复正常。

　　他带着恐惧看着卖药人，卖药人显然是清楚这个药方的，不过这样一个人……足够很可怕了。

　　“先生为什么不自己做长生不老药呢？”阿雪问。

　　卖药人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毅力。”

　　比如和濡女生个孩子。

　　他还是个正常人，这些稀奇古怪的药方不能残害他健康向上的思维。他感慨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啊。”

　　阿雪看着他，不敢置信。

　　他说自己是个普通人？这保证是阿雪今年听到最神奇的笑话了，就是童磨作死被太阳烧断了一头秀发也没有这么神奇。

　　“其实所谓的长生不老药，是一种诅咒。”卖药人解释，“会被濡女诅咒的，被诅咒缠绕的人虽然能够保证长生不死，但前提是永远也离不开水。”

　　“在不断窒息和恐惧里不断死去，苏醒，最后决定立刻死去。”

　　阿雪问：“药郎先生不相信有真的长生不老吗？”

　　卖药人意味深长：“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盯着阿雪，不着感情的瞳孔里似乎带了一丝细微的怜悯，冻得阿雪浑身一冷。

　　他忽然伸出手，阿雪正要往后退一点，发现他只是揽起她散开的头发撩在耳后。

　　她听见他说：“任何时候，请不要放弃生命。”

　　即使背负沉重的一切，或者感到孤独和黑暗，死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卖药人给她的衷告。

　　在她分神的间隙，小怪物吱吱吱地跳下去，爬进了它父亲的水池里。然后是一阵撕咬声，黑川的惨叫声不断想起。

　　小怪物只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黑川又爬起来，继续奔跑，这一次他跳进了大海里。小怪物一点一点爬进了海水，同时海面上似乎出现几百道女人的身影，她们朝着卖药人的方向鞠躬，然后一跃跳进海浪。

　　可想而知黑川宗介会面对什么样的折磨。

　　大雾退散，村民们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步恢复正常。他们感谢了卖药人和阿雪，并给出报酬。

　　卖药人还要继续远行。

　　他忽然问：“小松小姐要一起吗？”

　　这是邀请，他甚至没有问阿雪的真名，也许是已经知道了阿雪的身份。但阿雪毕竟不是自由的，她的诞生就是为了替无惨做事，只要无惨不死去，那么她永远不会有自由的一天。

　　——而她没有忘记复仇。

　　她微笑着，双手交叠在腰间，微风吹动，她摇了摇头。

　　“那一路保重。”卖药人点点头。

　　天地之大，各有宿命。

　　＊

　　“所以阿雪放走了一个除妖师？”童磨靠在他的软榻上，支棱起他的脑袋，摸着身边美女的发顶，“要是无惨大人知道了一定不会高兴的。”

　　阿雪坐在坐垫上，“那是个卖药的。”

　　童磨眯眼笑起来：“算了，反正都是无关人等。告诉你一个消息吧，这位要找的东西有消息了。”他不说名字，只是伸出手指指了指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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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卖药人篇结束，下一篇章开启幕府。感谢在2020-04-09 22:59:34~2020-04-27 10:5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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