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夜谈 ...
-
夜里的河边另有一番韵味。
月光下的河面波光粼粼,四下一片寂静,偶有蝉鸣蛙声。
辛重和刘金奴坐在一块儿向水的大石头上,望着繁星璀璨的夜空。
“君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如果我父皇是那颗北辰星,那你觉得哪一颗是我?”
辛重看着那颗耀眼的北极星,问向刘金奴。
“那一颗。”
刘金奴指着参宿四,其光亮仅仅逊色于底下最亮的参宿七。
辛重看着独特的参宿四,它是唯一在天上发着红光的星星,不觉悄悄扬起嘴角。
“那,哪一颗是益子呢?”
刘金奴望着璀璨的银河,只觉星天中万般光芒都没有属于益子的一丝一毫。
益子不在这片空中,他高攀不上这片夜空。
“没有益子,他普通得成为不了任何一颗星星。”
刘金奴没有用沉默来应对,而是干脆又残酷地回答了他,无点避讳。
本该是凉爽的夏夜,刘金奴的话听得叫人冷得刺骨。
辛重再睁眼望着星天,却觉得星星透着可怕,好像会噬人一般,睁着一双双嗜血的眼睛看着大地。
“可益子还是活着。”
既然刘金奴口无遮拦,辛重也直抒胸臆起来。
刘金奴觉得辛重的“可”字值得琢磨,它听着像是无可奈何,细细推敲,才发觉是一种出于可怜而对生命做出的死刑判决,冷酷无情到了至极。
“益子不该活着。”
刘金奴轻飘飘地说。
益子不该活着,这些流民们也不该活着,因为他们会为了活下去而不折手段,所以他们都该死。
“如果益子死了,他就不会偷东西了。”
刘金奴平静地说,这不是个问句,而是按二皇子的道理顺下来的后文。
不管这些吃不上饭的穷人是否感受过一丁点儿活着的快乐,是否对将来抱有希望,他们最好的结局,都是尽早死亡,以免带来危险,造成别人的不幸。
刘金奴拧着头看着辛重,心中只觉非常悲哀。
穷人能死干净吗?
这世上有财富永固的富人吗?
为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他有和庶民一样吃不上饭的日子吗?
刘金奴哽咽,眼泪一滴滴地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益子他,怎么能知道他生来就是穷人呢?”
方才的一幕幕重现在眼前,慌张中计的益子、散落一地的捣衣槌、断然高声的拒绝。
刘金奴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却像决堤地洪水般泄了出来。
“益子如果知道自己一生下来就是穷人,他还愿意来到人间吗?”
辛重的嗓子眼发酸,刘金奴这两句话像根绳子一样,紧紧地捆住了他的心,让他感觉压抑不已。
他看着泪流不止的刘金奴,慢慢握住了她的手。
或许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刘金奴感到慰藉,不至于悲伤情绪蔓延。
“这不是益子的过错,这是穷困的过错。”
辛重抹了抹眼角,感觉湿湿的,认同刘金奴的说法。
刘金奴拿手帕把眼泪擦干,深吸了两口气。
“我丢人了。”
“是吗?”
辛重把握着刘金奴的手缩了回去。
潋滟的水波像是撒了一层跳动的宝石,在黯淡的夜里尤为闪烁。
*
刘府内,刘秉添正在焦急地等待刘金奴归家。
他坐不住,在晁黄面前走来走去,晃得晁黄头昏。
“你给我坐下!”
刘秉添不肯,他着急地搓着手。
“刚刚魏黄阁家来报信,说她也不在魏上真那儿,那你说她去了哪儿?刘金奴什么时候这么晚回来过!”
晁黄拍了下太师椅的扶手,刘秉添这才乖乖沉下气,坐回椅子上。
此时已近亥时,街上打更的都没了声音,月亮爬到夜空的正中央,高高挂着。
执玉一路小跑过来前厅,喘着气说有小姐的消息了。
“进城门了,马上就回府。”
晁黄点了点头,执玉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你知道待会儿要说什么吧?”
晁黄直直地看着刘秉添,眼神里满满说一不二的意思。
刘秉添无奈地耸了耸肩,叫晁黄要不然算了。
“算了?她顶着少府女的名头在外招摇,闹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你有个为流民伸张正义的女儿了,你跟我说算了?”
刘秉添苦着一张脸,狠不下心来教训女儿。
“你也说了是伸张正义,又不是什么坏事。”
晁黄看着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的刘秉添,在前厅还敢和朝臣们当着圣上的面争个面红耳赤的,回家就知道对刘金奴嘘寒问暖的,她刘金奴真是投了个好胎。
“别人说是伸张正义你就信?是不是觉得有个侠女闺女面上还挺有光?那以后长安城所有劫富济贫的案子是不是头可以算到刘金奴身上?”
晁黄知道流言蜚语的利害,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刘秉添说不过晁黄,只得缴械投降。
“好好好,我说我说。”
“你不只要说,还得狠狠地说!不说她不长教训。”
晁黄叮嘱刘秉添,她太了解刘秉添不过,他肯定想糊弄糊弄算了。
果然,刘秉添又不想干了,他怕伤了与刘金奴的父女之情,刘金奴可是很喜欢他这个爹爹的。
“你说不也一样。”
“能一样!”
看来刘秉添还是没当回事,晁黄气得不打一处来。
“外面说的是你刘秉添刘少府的女儿!不是我晁黄的女儿!你不清醒?!每日上朝的是你还是我?”
刘秉添又被晁黄骂得无话可说,整个人无力地瘫在椅子上。
“晁萼上月刚升至昭仪,才向大哥打听过刘金奴的近况,她就闹这一出,叫我如何交代?不是让晁萼在宫中糟人耻笑吗?”
晁萼,晁由之长姐,晁黄大哥的女儿,刘金奴的表姐,如今已是颇得圣眷的晁昭仪了。
“晓得了。”
刘秉添知道晁黄在娘家不好做人,自己这一步是非走不可了。
两人没等一会儿,便看着刘金奴慢悠悠地从大门走了过来。
她穿着身艾绿色的深衣,夜里看起来和白布似的,头上包着碎花布,和下地干活的农妇没有什么两样。
“你是少府的女儿吗?”
晁黄忍不住先说了出口。
“瞧你这身打扮,像个官家女子吗?”
刘金奴回嘴道:
“还不是我爹不给我买花椟阁的衣裳,我穿的自然是破破烂烂的了,入不了您的眼。”
刘秉添咳了两声,准备按晁黄说的教训一遍刘金奴。
他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但就是说不出口,搞得刘金奴都想回房休息了。
“等等,你爹有话跟你说。”
刘金奴疲倦地看向刘秉添,却被刘秉添的大骂吓得一激灵。
“这么晚才回来!你心里还有家吗!还有父母吗?”
“爹,我都回来这么久了,你才觉得我回来的晚了吗?”
刘金奴心说刘秉添的这个脾气发得没有来由。
“你到哪里去了?!”
刘秉添想听不见刘金奴的回答似的。
“夏蛟先生家,你们不是同意我去那儿当夫子的吗?还说这是做善事,积福报的。”
刘金奴一五一十地答他。
“我们允许你去上课!没允许你回来这么晚呐!你说!跟谁去厮混了!”
“你不认识的流民。”
刘秉添蹙起眉头,疑心刘金奴是不是真瞧上哪个破落流民了。
“男的?”
“女的。”
刘金奴镇静地撒谎。
“哦,那就好,现在也不早了,你回房——”
刘秉添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
“你爹的话还没说完。”
晁黄横了眼刘秉添,提示他说说刘金奴闯的祸。
“哦哦,你站住,你今日为流民说话是怎么回事啊?”
刘金奴知道风言风语传得快,但没想到不过一天她爹她娘全能听到。
“我只是帮了下他,没做什么。”
刘秉添接受了这个说法,更在意这个流民究竟是何人。
“男的?”
刘金奴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这个她实在是瞒不下去,她爹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知道。
“啊?是谁啊?”
刘秉添当真问了起来。
晁黄可恨这个刘秉添不争气,问话都问不到点子上,只得自己出马。
“为什么你要说出你的身份?”
“当时有人,”刘金奴描述不出农妇指着他鼻子骂的情况,“我也是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
晁黄用鼻子笑了两声。
“在一众流民面前亮出少府女儿的身份是不是特别痛快,特别得意啊?所有人都以你为尊,恨不得朝你下跪啊。”
“我没有。”
娘只会用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刘金奴一脸地不屑。
“你继续讲谎话,看我信不信你,迫不得已,这世上迫不得已的事情多了,独你不可能是迫不得已。”
刘金奴不想见着晁黄这张脸。
“你不信我就不要问我。”
晁黄“哼”了一声,刘金奴的小把戏她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你跟着夏蛟什么都没学会,只学来了一张伶牙俐齿,来诓骗你爹你娘。”
刘金奴被晁黄骂得生了一肚子的气,口都懒得开。
“去祠堂跪着,看看你这个脾气改不改得了。”
晁黄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还吩咐执玉和下人们不许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