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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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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妖司南院的左偏堂里,门窗皆开,灯火通明。
苏聆兮的案几被收拾过了,公务归公务,密信归密信,根据急缓程度摆放整齐,桌面铺着全新的纸张。
但她还没在椅子上坐稳,门外交谈声,推门声就接连传来,没过多久,一些人在她桌前打起了转。
这个时辰,知道苏聆兮回京,马不停蹄找来的人到了,在唐参那碰壁后锲而不舍的人也到了。
还有的既要找苏聆兮,也要找唐参,赶着今夜的好时机,一逮逮两。
其中找苏聆兮的袖口大多绣着祥云,花树和小山状图案,象征着三大宗的身份,而围着唐参的司内人员居多。
“帝师,您可算是回来了,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见您一面。”最先挤到苏聆兮跟前的是个魁梧的男子,身高八尺有余,双掌往苏聆兮案几上一撑,愣是凭借惊人的力量稳住了后方的推挤。
他不是司内人员,袖臂上刺着一座青翠小山,来自三大宗之一的霄山宗。
好容易得了个最好的位置,他才不管别的,魁梧的身躯在这张案几前弯下,与帝师对视,声音嘹亮:“大人,听闻您回京用了我们布设在衢都的挪转阵,省了六七日的脚程,那我们这阵法还用再改吗?”
怕眼前女子贵人忘事,他自觉报数:“自上月我们宗接手这项任务,前后修改过八次了,怕耽误诛妖进程,次次都是边改边建,改完再回过头完善旧阵。我们当真尽了全力,也实在是改不动了。”
见苏聆兮稳坐案前,虽没有表现得额外在意,但总归在听,溪柳与姜枣两位女官就站在两侧,却难得没有上来看似温和实则强硬地将他请到一边,让和她们详聊。
意识到机会难得,他赶忙道:“和我们对接的善后小组说是大人没有点头,所以还得一直改,您日理万机,那群人指定没将话带到。他们装聋作哑,压根没法好好沟通。”
他话音落下,苏聆兮也从竹简堆中找出了那个写了鲜红批复的,抽出来递给他:“善后组和我说过这事,不通过是我的意思。”
彪形大汉接过竹简,听说是她的意思,脸上怒气戛然而止,底气都不足了:“大人是觉得哪有问题?”
“我回京途中用了十次挪转阵,配合疾行符效果不错,霄山宗的法阵一向扎实。”苏聆兮掀眼,开门见山道:“唯一的问题是,它可以更快,法阵核心古语改一改吧,这件事我和你们宗几位师兄师姐聊过。”
来人脸皱成了苦瓜。
“将竹简拿回去给他们看。法阵最好在一个月内更改完。”
苏聆兮话中不是商量的意思,但语气还好,听着像稀疏平常的闲聊。不了解她的以为事情还有转机,了解她的知道这就是最后时限了。
拜该死的妖邪所赐,大汉和苏聆兮接触过,提意见归提意见,万不敢蹬鼻子上脸造次。
静默半晌,苏聆兮对他道:“夜路难走,你回吧。”
大汉来前准备了不少说辞,这会都咽回肚子里了。
他垂头丧气,灰溜溜地抓着那本竹简,揣着满脸与体格不符的茫然委屈,应了声“好的”,乖乖地退下了。
身为三大宗的人,平时在人间不说横着走,那也是受尽优待,像他这样小有本事的,在哪个官员府上不是座上宾?偏偏要在苏聆兮与镇妖司正副使,都统之间接洽传话,是哪哪都碰壁,没点面子可卖,腿都要跑断。
他离开时,排他后面那个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等会自己。
照这料理速度,估计他出来得也很快。
“许久未见,大人,您用过晚膳了么?”迎上苏聆兮的眼睛,这人立马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问候。
“用过了。”
苏聆兮扫了眼他袖边飘出来的祥云图案,问:“流云宗又怎么了?也不愿意改动阻断绳?”
“当然不是!”老成的青年将双手摊开,露出一把被紧紧攥在手中的红黄色长绳,将它小心地摊放到苏聆兮的桌上,双脚并拢,道:“这是宗内最新鞣制出来的阻断绳,从头到尾按照您的要求来的,请您过目。”
苏聆兮拿起那几根绳子。
长绳编入两股,一股赤红,一股暗黄,揉成指节粗细,像深秋时节挂在深山里的枯树藤。她很了解这东西,并非只例行公事地扫一眼放下,而是熟稔利落地用指甲切开两色交汇处,举到灯烛下细致查看。
绳结内芯是褐色,像半凝固半流动的岩浆,攀附在绳子内部。
它既不是水,也不是岩浆,而是流云宗所掌控的一种人间古语,在法阵,器物上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古语复杂晦涩,一点小小的改动便能让效果天差地别,没有深入学习研究过绝对看不出好坏,更别提短时间内提出修改意见。
显然,帝师属于能看懂的那个。
不论是霄山宗负责的挪转阵,还是流云宗负责的阻断绳,这些与妖邪搏斗时不可或缺的东西,都依靠着古语的力量而运转。而这些高深专业的沟通,帝师一般亲自上阵,不假人手,可见是个中好手。
这不。上一个试图蒙混过关的霄山宗兄弟这会还夹着尾巴在外等他呢。
他屏住了呼吸,屋里一时阒静。
苏聆兮没让人紧张太久,挪转阵和阻断绳的核心古语是她和两宗首席弟子共同敲定的,只要中间没人阳奉阴违做改动,效果不会差。所以看完后,她将阻断绳收到一边。
它们会被用在下次与妖邪的交手中。
“不错。”她说。
青年长吁一口气,扬起笑容,两颗眼睛专注盯着桌面上的绳结,好像在和绳子说话:“大人满意就好。”
“只是制作这种阻断绳费时费力,难度您知道的,真做不到上个月的供量。”
和苏聆兮讨价还价是最简单的,因为什么手段都用不上,能做的就是竭力表达己方的真诚和困境,不夸张不歪曲,没准她还会改个主意。因此说来说去,大家最后一对,发现连词都匮乏得可怜,简直离不开“当真是”和“实在是”。
青年说完,怕苏聆兮不信,又诚恳地念上一遍:“真的。”
苏聆兮问:“上个月多少?”
姜枣对这些数字烂熟于心,闻言贴在她耳边道:“一万一千三百道。”
苏聆兮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没那么不近人情,松了口:“不能少于一万道,月底交上来。”
与他心中设想数字相去甚远。
青年心中叫苦不迭,但张张嘴,说好的,识趣地欠身将位置让给了下一个。
门被进来的人推开,又被出来的人合上。
堂屋灯火不灭,声音不歇。
一扇小窗开在唐参面前,他不经意抬眼,瞧见方才出去的青年与大汉在外边廊柱下会面,说了什么听不清,但从双双掩面的动作看得出同病相怜的意味,几句话后两人勾肩搭背地走远了。
现在逮着唐参的是行动组的莫辞,镇妖司十五位都统之一,说到一半见副使梦游了,跟着探头一望,认出了自家人,狐疑地道:“蒋屏?”
他是霄山宗宗主的关门弟子,这次是奉师命出宗诛妖,耳朵比唐参这种读书人好使多了,没一会就听了个大概,给自己听笑了。他掂了掂手里不知从哪摸来的青橘子,朝往外一掷,丢到大块头蒋屏脚边,冷嗤:“昏头了?忘了自家跟哪家最不对付了?还出去喝一杯,喝个头,等着被人卖吧。”
末了附赠一句蠢货。
骂归骂,砸归砸,倒没冲出去摁着头将人抓回来批判,比起从前已经算进步了。
唐参收回视线,侍从这时奉茶进来,他端了一杯,但没喝,轻轻搁在桌边。不远处的长案前,女子站了起来,靠在桌边,也端了杯凉茶晾着,莫辞看看唐参,再看看苏聆兮,吐槽:“知道你跟着帝师做事的时间长,但这端了不喝的习惯就没必要学了吧。”
唐参不置可否,错开莫辞的肩头,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瞧见苏聆兮的侧脸。
不知怎么,这些人绞尽脑汁,壮着胆子和她斗智斗勇的情景,被今夜月光拂照着,竟有几分不一样的喧闹温馨。
可能是因为唐参清楚的知道,在两个月前,镇妖司才成立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妖物破封突然,镇妖司组建得急,苏聆兮将全部心力都花在了这。
她在选人方面有自己的坚持,尤其是决策层,卡得极严。
这次她没让一个老顽固进镇妖司,三四年过去了,他们还沉浸在新皇替旧皇的世界里,张口闭口都是“荒谬”二字,多看一眼他们,她都觉得人间要完蛋。反而是现在撑起镇妖司的年轻人给出了很大的惊喜,他们头脑灵活,精力充沛,理解能力强,行动迅速。
相较之下,阅历经验不足根本不算缺点。
这些人并不都是通过科举武举进入朝堂的官员。
其中有一半的人来自三大宗。
三大宗分别是霄山宗,流云宗与问情宗。都是修行,他们修的是与浮玉截然不同的路子。
浮玉之人生来就有本源,那是修习术法的根基,他们的术法夺造化,搅风云,变幻无穷,但人间没有本源,不学术法,所以只能专注于对自身的淬炼。
他们吐息,打坐,练桩,肉搏,练得筋骨强劲,耳聪目明,又因为掌握着前人传承下来的古语,能将古语镌刻在武器,法阵之上,爆发出杀伤力。
所以自从拜入宗门那日起,他们就会从诸多武器中选一样,专修这一道,日复一日地练习,练出刀意,剑意,练得炉火纯青,配合古语对阵杀敌。
这三宗明面上隶属于朝廷,效忠皇帝,实则两方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规矩,也各有各的事要做——三大宗的弟子为追求突破,什么龙潭虎穴都进,而朝廷官员外放的外放,留京的留京,每日都要上值。
和妖邪拼杀不是什么好事,动辄有性命之忧,就算有皇帝与三宗宗主的命令,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来。
光是将有人之人聚集在镇妖司,就花了一番功夫。
而这些人里,苏聆兮不可能每个都记得,都了解。
唐参是朝廷官员中一个代表。
莫辞与纪檀等人则代表着三大宗。
除他们外,还有些闻所未闻的人士。
家世清白,底细明晰,能做成事,苏聆兮不可能将他们拒之门外。
三波人聚集在一起,各带各的偏见。
天知道纪檀刚开始看唐参有多嫌弃,她不会拐弯,挑明了说实在想不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怎么和妖打架,用笔杆子打吗。唐参看纪檀,说天塌了也不过分,这种只会喊打喊杀,连字也认不全的粗人,不说排兵布阵了,连沟通都成问题。自大,不会迂回,打不过就真打不过,都等死吧。
那段时间进镇妖司,就跟踏进了冰窖一样。
大家闷头做自己的事,谁也不跟谁说话,气氛古怪而尴尬。他们或信任,或怀疑,或观望,都在看镇妖司后续发展。
是成为顺应形势组的空架子,堆在风中的散沙,还是迅速走上正轨,发挥作用,全看苏聆兮如何安排。
苏聆兮这个人,又太有争议了。
从能力到为人,从行事作风到性格人品,从明面上到私生活,多少年了,一直是争吵的焦点。
吵得多了,谁也看不懂了。
报以信任的皇帝,施加压力的老臣,冷漠的镇妖司,虎视眈眈伺机以待的妖邪,处处都是掣肘。这烂摊子大得以唐参的思路都不知道先从哪里下手。
苏聆兮压根不搞生硬的拉人互相介绍那套,也没那时间。
事实上,她只给了他们一天时间,第二日便临时抽取百来人组成十支队伍,让他们远赴各州,诛杀在当地兴风作浪的妖。
这场战役的艰难超乎想象,从头到尾险象环生,十张珍贵的留影符将战斗画面投在了镇妖司正堂的白璧上,包括他们口不择言时对苏聆兮各不相同的问候。
苏聆兮对此毫不在意。
因为这十支队伍赢得了胜利,无一人死亡,待他们回来,司内氛围焕然一新,初步破冰。
她不满足于此,很快有了新动作。
司内下发手写誊抄的万妖录,人手一份,随着各地诛妖行动开展,每日都有新的妖邪弱点与特征更新在司内巨石板上。大家会将它们添加到自己的万妖录里,熟读熟记。
苏聆兮将各派人士,数千人分到三个组派,分别为调派组,执行组组与善后组。
调派组以唐参副使为首,不分昼夜接收各州各城池上报的妖邪,再按照战力评级,抽调空闲的,有能力解决的队伍前去收妖,并与他们保持沟通,按情况加派人人手接应。
她说执行组应当心无旁骛,尽最大能力诛妖,遇见朝中各部找茬刁难,一律不必管,不必周旋,大可一走了之,完成任务最为重要。
善后组则负责协调上下,调解镇妖司与其他部门的矛盾,摩擦,在其中周旋,解决问题。除此之外,他们负责在出任务前为战斗组疏散人群,布置阵法,负责在妖邪死后打扫现场,祛除污秽。
战斗资源的分配,传音符,阻挡绳以及伤药的分发也归他们管。
这么一分,先还乌糟糟三教九流的人士霎时被安排明白了。
大家都在合适的位置,为同一件事奋斗。
镇妖司每日一新。
每人都收到了传音符,七天发一次,有人将它们做成编绳缠在手上,用时扯下一根,有人将它们绑在刀剑上,造型别具一格;
四位正副使与十五位都统手中有一个铜罗盘,是宫中与三大宗一同研制出来的,即便身在异地,也能多人同时商议事情;
官道和各地驿馆都刻了挪转阵,贴了疾行符,以便增援的队伍能以最快速度赶到,地方官员百姓不至于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况。
舒心到什么程度呢。
这次浮玉队伍抵达之后,镇妖司还迅速更新了一份名单,一份图册,将所能查到的名字,性格,修习术法与职位都写了上去。执行组不记这些,调派组与善后组却如获至宝。
打有准备之仗,是个人心里都踏实。
多了许多保障的同时,司内也多了许多规矩。
例如执行组打斗前,必须先在周围围上阻断绳。那是由流云宗弟子手搓出来的红黄色长绳,有阻挡的作用,可以不让打斗余波伤到无辜平民。
例如每只妖物死后,必须查看它体内有无妖珠,若是有,得按规定将它装进特制小瓶里,交给善后组安置。
再例如到了副使,都统这种身份,面对排名靠前的大妖,必须写战斗后记,也就是禀贴。将过程,细节,妖物所开场域记录下来。这些会通通交到调派组手中,由专门人士整合编纂成书册,用作后续战斗的重要参考。
镇妖司就这样在短短两个月内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分工明确,运作高效的部门。
有些事谁也没提,可大家心知肚明,如此细致繁琐的改动,背后一定有人在想,在管,在落实。
两个月下来,傲气如纪檀,莫辞,见到苏聆兮,都会发自内心地喊一声帝师或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