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的高三》寒夏若初

38、周娜

　　为了给自己过生日，夏巧在班里撒了九张请帖。
　　大张旗鼓地撒，丝毫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
　　班长袁海收到请帖的时候向她表示了感谢，但紧接着就让她低调点，要照顾全班同学的感受。
　　周涛收到请帖的时候让夏巧不要这么“嚣张”。
　　万小勇收到请帖嗫嚅了半天，支支吾吾地问：“我可不可以不去？”夏巧还没说话，同桌江期却揶揄道：“发给你了就去呗，想去还说不去，装什么？”
　　最淡定的是时聪，默默地手下，说了句“谢谢”，然后埋头复习，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最不淡定的是小莫子，拿到请帖后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请我？”
　　这是一句很见外的话，但莫墨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夏巧没有尴尬，想也不想地就说：“席间少一个说学逗唱的人，指着你去烘托气氛。”
　　小莫子赶忙把请帖往书包里一塞，说：“我去没问题，但你不可以跟别人说请我了！就说我死皮赖脸要去的！”
　　夏巧笑道：“奇葩。”
　　既不答应，也不反驳。
　　小莫子收了请帖，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出了教室。今天是周五，要去上那个头疼无比的语文兴趣小组。
　　走在夜晚盂城高中的小路上，一排的路灯都投射出了小莫子脸上的无奈。
　　他巴不得学校早点解散这个所谓“兴趣小组”。上次的模拟考，兴趣小组内十个人换了四个，还是清一色的女生。
　　周娜每次都没啥新意，写作文写作文写作文。
　　莫墨没能离开，陈青青也没走，然后她就盯上了小莫子。非要跟他合作写一部武侠小说。小莫子觉得自己对文字会有一辈子的兴趣，但他受不了的是让他在规定的时间内写出规定的多少字，他长这么大一直在被“规定”，如果仅有的那么点兴趣再被“规定”的话，他怕自己早晚会放弃。
　　要不这次期中考试语文故意错两道题！
　　这话也只能歪歪一下，想到自己可怜的总分，如果语文再落下来，那基本就宣布本次期中考试的“中道崩殂”了。
　　一走进兴趣小组的教室，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他更加烦躁了。
　　这也是兴趣小组和理化二班的区别。班里五十几个学生，但不管上课下课，都能保持一种相对安静的状态。但这个语文兴趣小组，不算他只有区区九个女生，愣是每次来都搞得跟幼儿园教室一样。
　　小莫子找了最后一张桌子坐下，顾不上听女生们的那些八卦，埋着头等待上课，心里面想的却是夏巧过生日的事儿：要送个礼物，送什么好？
　　“喂！莫墨！”
　　突然一个声音叫醒了他，抬头看是坐在他前面的女生，这个女生叫张静，是历史地理班的，以往从来没跟莫墨讲过话，所以这一叫他一愣：“嗯？”
　　“我问你，周娜是不是两天没给你们上语文课了？”
　　她这一问，整个小教室里所有女生都盯着自己看，莫墨顿感紧张：“是----传闻她病了，请的别人代课的。”
　　“对吧，我就说吧！”张静得意地说，“绝对不骗你们，我们班也是她教，也两天没来了！”
　　莫墨从她这话里听出了一丝异样：“她怎么了？”
　　“她失恋了！”另一个女生插嘴道。
　　“不可能。”小莫子摇头，“你们想多了！失恋不可能不来上课的，就是病了。”
　　“因为失恋，所以病了。”陈青青也插了进来，“哭了一夜，然后第二天起来就病了，去医院打点滴了，就在盂城医院。”
　　“哈哈哈，胡扯！”小莫子简直佩服这帮女生的脑补能力，“连哭一夜你们都知道？”
　　“你别不信，我有她博客的地址，她在里面写了文章！”张静说。
　　“你们班还能上网？”
　　“我家里就有电脑！”张静昂头说，“我们学校好多老师都有写博客的习惯，我跟他们还是网友呢！”
　　莫墨沉默了，仔细想想，周娜今年好像已经三十一岁了，却一直没有结婚。高一的时候，听钱芯和夏巧八卦过周娜，说她有个男朋友，是大学同学，俩人感情好得不得了，正打算结婚......可问题是，从高一到高三，这个“正”打算结婚“正”了两年也没成功。
　　“她博客那篇文章写得可感人了，下次我抄下来给你们看看！”张静继续说，“我记得她最后说，青春的感情就好像是陆游笔下的梅花。”
　　“啥意思？”小莫子不懂。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陈青青说。
　　“这是曲解！”莫墨反驳道，“人陆游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这样形容又有什么不妥呢？”陈青青反问道，“文学的价值不仅仅是表达作者的思想，更是引发读者的感叹。不容易，大学的时候，一起在东吴师范谈的恋爱，异地恋还坚守了六年，说分就分了。”
　　“就是，那男的太不是人了！”一个女生恨恨地说。
　　小莫子皱眉：“你知道他俩为啥分手？”
　　“不知道，她博客里没写具体原因。”
　　“那你干嘛骂她男朋友？”莫墨奇了。
　　“他是男的啊！”张静说，“不管是什么原因，拖了人家六年，把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拖到三十一岁，最后又不娶人家！这不是人渣是什么？”
　　莫墨不是很认同她的这个说法，但没有再多说什么，悄悄转移了话题：“那今晚她不来，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各回各家吧！”
　　“不回去！”张静说，“回去多无聊啊，我们就在这儿聊聊！”
　　“聊什么？”
　　“就聊周老师这事儿！”
　　小莫子无语了，起身就想走人，他可不想在这里混两个小时就为了八卦。
　　然而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了周娜。
　　撞上周娜吓了小莫子一跳。
　　周娜板着脸，感觉是瘦了一点，也白了一点，一丁点笑意也没有，冷冷地看着莫墨：“上课时间你去哪儿？”
　　全班立刻鸦雀无声。
　　“我---我想回班级。”
　　“兴趣组时间，你回班级做什么？”
　　“我---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为什么不来？”
　　“据说---据说你生病了。”
　　“谁说的？”
　　小莫子头皮发麻，扭头看一帮女生，瞪着眼睛问：“刚刚你们谁说的？”
　　所有人低头，没人理他。
　　莫墨尴尬地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回去坐着！”周娜说。
　　小莫子赶紧找了个位置坐下，屁颠屁颠地。
　　周娜依旧面无表情，走到讲台中央，说：“同学们，下周期中考试，这里又要换人了。以前都让你们写作文，是我太懒了，今天我们来上一节课吧！”
　　“好！”张静大声说。
　　小莫子斜眼看她，感觉这姑娘有点人来疯。
　　“说是上课，其实是想跟大家探讨一个问题，一个最近一直在纠缠我的问题。”周娜继续说。
　　左右女生都在交换眼神，莫墨心里直发笑：她们一定在歪歪周娜会跟她们分享情感经历，只有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这个问题就是，你们认为，一个相对完美的人，身上应该有几个不可或缺的特质？”
　　这个问题一出，周围女生顿感失望。小莫子托腮，在想周娜这个问题的角度是什么。
　　“张静，你先说。”周娜点名道，“说一个你认为应该有的特质！”
　　这个突兀的提问显然打懵了张静，她踟蹰地站起，一下子居然想不到答案了。
　　“迅速回答，第一感觉是什么就说什么！”周娜说。
　　“长得好看！”张静被逼急了，脱口而出。
　　全班顿时哄堂一片，张静羞得面红耳赤。
　　“不要笑。”周娜自己难得也露了一丝笑意，“大家觉得，一个相对完美的人，长得好看是不是必要的条件？”
　　“是！”陈青青突然说，“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陈青青这样一说，一众女生才停止了发笑，想想好像确实是应该的！
　　“对，就要长得好看！”另一个女生附和。
　　莫墨终于忍不住了：“岳飞古今完人，长得就不帅！”
　　“你怎么知道长得不帅？你见过？”张静回过神来，反问莫墨。
　　“没见过。”小莫子笑道。
　　“那不就得了！”
　　“我们也不知道岳飞是长得帅还是长得丑，哪怕史书记载也未必是真的。”莫墨的语言陷阱起了作用，“但岳飞是公认的古今完人，这个评判，难道会因为他长得丑而被剥夺吗？如果不会，那么长得好看这一条，还是评判的标准吗？”
　　张静哑口无言。
　　但陈青青却明显不吃这一套：“真正完美永远是不可能的，所以讨论的是相对完美。岳飞完美我不反驳，但如果一个不帅的岳飞变成了一个帅的岳飞，是不是在相对完美的路上，更近了一步呢？”
　　“我只是觉得，帅不可以成为标准。”莫墨道，“这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我们需要坚守。”
　　“那是因为你自己长得不帅！”角落里一个女生阴恻恻说了一句。
　　小莫子愣住了：“我---这算什么辩论！”
　　全屋都在笑，周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清了清嗓子：“那什么，我们今天少数服从多数，莫墨你就别再犟了。我自己认为吧---第一，长得好看还是很重要的；第二，审美是一种掺杂了主观感受的标准，有人认为不好看的人，别的人说不定觉得特别好看。就比如，针对莫墨同学的相貌，我就不同意刚刚那位女生的看法。”
　　“我也不同意。”陈青青主动说。
　　小莫子板着脸，不说话。
　　“行了，给你个台阶你就下吧！”张静瞥了他一眼，“两个人为你说话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墨绷不住了，捂着嘴笑。
　　“好，长得好看，算是第一条，我们就叫它---花容！像花一样的容貌。”周娜说，“青青，你来说第二条。”
　　“聪明。”陈青青明显私底下想过了这个问题，所以一开口就是个相对公正的答案，“但是这个聪明，我需要解释一下。”
　　“你说。”
　　“这个聪明包含智商，却不仅仅代表智商。”陈青青说，“如果单纯是智商，那个东西很大程度是基因所决定的，如果以它为标准的话，就否认了很多后天努力的人的价值。我说的聪明，不仅仅是学习能力，还包括了为人处世，人情世故，这不是智商的范畴，这是情商的范畴，这些都是可以在生活中学习的。要会学习，也要会做事，要有研究能力，也要会变通。”
　　“我认同，有人有异议吗？”周娜问大家。
　　小莫子轻笑了一声，但这次没说话。其他人都比较认可，毕竟这个没啥讨论的空间。
　　“好，那么就请青青，给这种特质取一个名字。”周娜说，“我刚刚说了第一点叫花容，那么你这个第二点？”
　　陈青青仰头想了想，说：“藕窍！”
　　“怎么说？”
　　“古人称最聪明的人叫七窍玲珑心，意思就是心上有窍穴，能够融会贯通，灵活多变的意思。”陈青青说，“就像藕一样，外面看起来是一块整体，其实里面有各种孔窍，能够融会贯通。”
　　“好名字。”周娜点头，“还有没有别的？”
　　刚刚讽刺莫墨长相的女生突然举了手。
　　“直接说！”周娜朝她微笑，“不用站起来。”
　　女生却还是站了起来，首先扭了一下身子，朝着小莫子：“刚刚不好意思，一时口快而已，不是我的本意。”
　　莫墨本来还憋着气，收到这个道歉，顿时缓和了很多，摆着手道：“没事没事---”
　　“好了，这事儿再提就矫情了。”周娜说，“说你的见解。”
　　“竹骨。”女生说。
　　“解释一下。”
　　“做人要有骨气，有起码的尊严和是非观。富贵不淫如陶渊明，贫贱不移如朱自清，威武不屈如文天祥。”女生说，“就好像竹子一样，有骨有节。”
　　“说得好！”小莫子带头鼓掌。
　　“这一点我想不会有人反对。”周娜说，“花容，藕窍，竹骨，还有没有？”
　　众人沉默，苦思冥想。
　　周娜愣愣地盯着他们，叹道：“如果仅仅是这三点的话，我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莫墨看着周娜，他知道周娜心里一定有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于是他举了手。
　　“莫墨，说。”
　　“莲心。”小莫子说。
　　“何为莲心？”
　　“就是莲子的心，也是一颗善心。”
　　陈青青插嘴问：“莲心是苦的，善心都是苦的吗？”
　　“是。”莫墨说。
　　“为什么？”陈青青不理解。
　　“因为善的本意，就是苦他人之苦。”小莫子说，“什么叫善心呢？其实就是看见路边乞丐，会想到他有多饿；看见凌晨四点的清洁工，就会想到他有多冷；看见跟歹徒搏斗的警察，就会想到他有多危险。你能苦到别人的苦，这就叫善。所以善心就是苦心。”
　　“可是！”周娜紧紧盯着莫墨问，“最近经常有新闻，说路边的乞丐有很多都是骗子；凌晨四点在路上看见的不仅仅是清洁工，还有化妆成清洁工的小偷；不是所有的警察都会跟歹徒搏斗，现在有很多黑警察，警匪一家。”
　　“那又怎样呢？”莫墨反问，“善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给你的。难道因为别人的恶而放弃自己的善吗？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你做好人仅仅是为了好报吗？与遭遇挫折而放弃善念相比，难道不是遭遇所有恶意而依旧相信善良更加可贵吗？”
　　周娜沉默片刻，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莫墨笑道，“《祥林嫂》，您教给我的课文。很多人都觉得她愚昧，封建，唠叨。一件事情说一百遍，自己说得不烦别人听得都烦了。但我却能苦她的苦，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人。一个没有文化，不识字的旧社会农村妇女，仅有的儿子被狼叼走了，难道还不够惨吗？跟邻居说说，邻居嫌她烦，我们为什么要笑话她愚昧，而不去说邻居冷漠呢？讲真的愚昧封建我都感受不到，在我心里祥林嫂永远都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母亲，对她的责怪反而会增长我们内心的冷漠；《孔乙己》，也是您教给我的课文。一生科举，未能飞黄腾达。穷困潦倒，已经够可怜了，去酒馆吃饭，还要被人欺辱嘲笑，唯一的骄傲就是自己有文化，知道四种茴香豆的写法，但仅仅这么点骄傲，偏成了别人嘲笑的谈资。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认得的人要嘲笑知道四种茴字写法的人呢，难道知道茴香豆的四种写法不是学问吗？是，他很傻，读书读傻了，但这能怪他吗？我们可以批判那个社会，但对于孔乙己这个人，我永远只有同情，我能苦他的苦。”
　　周娜这回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最后说：“十年后，你还会这么想吗？”
　　“当然。”小莫子自信地说，“我一辈子都会坚守这个信念。”
　　周娜爽朗一笑：“好，我们今天总结出来了四点，都是你们自己总结出来的。花容，藕窍，竹骨，莲心。我也衷心希望，你们将来，个个都能做到。”
　　“花容不可能！”小莫子恨恨地说。
　　“我可以教你打扮，化妆！”陈青青接口道。
　　莫墨白她一眼，全堂哄笑。
　　“最后一件事。”周娜凝视着同学们，“你们是不是有人去扒我博客了？”
　　一瞬间全班都安静了。
　　“也没见你们来安慰我嘛！”周娜笑道，“尤其是你，莫墨！刚刚还说什么莲心，苦他人之苦，怎么也不请你语文老师我吃顿饭？”
　　“走走走！”莫墨说，“同去，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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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对《祥林嫂》和《孔乙己》的讨论，仅代表小莫子个人。
而小莫子是个虚拟人物。
所以，谁都不代表。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