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梦萦水》有狐公子

1、灵蓝(上)

　　我一直都为有一个这么优秀的爹爹感到骄傲。他不仅是深受凡人崇拜的天神，也是我心中的英雄，尽管爹爹很少有时间陪伴我。每天醒来，总能看到爹带着他的部下骑着龙回来，那是爹去人间视察水的分布，然后回来送我去女娲那儿，再与其他人去人间送水。爹爹很公平，他给每一个部落同样多的水。哪个部落的水提前用完，他就会不辞辛劳地再次赐水给他们。

　　然而女娲却认为爹的做法很愚蠢。为此，她多次找爹爹商量，让他改变赐水原则。女娲认为善有善报，勤劳善良的人应得到更多的水，邪恶懒惰的人只有改过自新才有水用，否则便会死去——她始终相信这样能使恶人减少。

　　爹却不以为然。他无数次地用“邪念是从需求中产生的”来反驳那至高无上的女神，依旧赐给人间足够多的水使每一个人满足。爹爹好像无边的大海，尽他所能去满足每一个人，默默享受着凡人的爱戴，同时更努力地为所有人做更多。

　　为此，两人不知争执了多少次。每一位神都知道，女娲位高权重，最厌恶与自己有巨大分歧的人，而爹爹脾气倔强，从不肯向任何人低头。

　　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的吧？我知道每一个神都这样担心着。

　　终于有一天，一切突然改变。

　　那天，我正在女娲为我们这些孩子造的花园中游玩，隐隐约约听见爹的一声怒吼。爹……爹在不周山！我失了魂一般，转身向花间，大声问：“小娥，女娲去哪儿了？”

　　正与帝俊的九个儿子嬉戏追逐的嫦娥停下来，翩翩飞到我身边，柔声问： “灵蓝姐姐，你……你问这个干嘛？”

　　“她是不是说过她要去不周山？”我抓住她的肩膀，大声问。

　　“是。母后出门前是这样说的。”虽然同样丧母，同样被女娲当作女儿看待，嫦娥因为长得像雒嫔而最为女娲宠爱。而我，总因为爹爹的事对女娲心存芥蒂。每日来这里游玩，并不是出于对女娲的爱戴，而是——我从没有见过娘，也很少听爹爹提起她，而爹忙于为人间送水，不能总在我身边，冰夷哥哥也……我实在是太孤独，需要有人陪伴，哪怕只是看着一群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开心地笑着、闹着，我心中的寂寞也会减少许多。

　　帝俊的第六个儿子青昊手中抓着一只三足金乌，大笑着说：“灵蓝、嫦娥，你们谁先抓住这只金乌，我就让大哥娶谁，另一个就嫁给二哥吧！”

　　对六哥的玩笑，我只当听不见。

　　帝俊的十二个月亮女儿吵闹着，推起嫦娥去抓三足金乌。青昊却打落妹妹们的手，拉起我的左手，说：“来，灵蓝嫂子……”

　　我仿佛从梦中醒来，急忙抽出手，道：“谁是你嫂子！”转脸即见爹最信任的下属、被我叫做哥哥的冰夷骑着一条黑龙满头大汗地赶来。

　　“来不及多说了，快离开这儿！”冰夷拉我上了黑龙，让我抱紧他的腰，便驱龙飞向西方——西王母的领地。

　　风如此凛冽，刮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只好将脸贴在冰夷的背上，紧闭两眼。风声那么大，仿佛无数游荡于暗夜的魔向我袭来，要通过我的耳朵进入我的身体，啃噬我的心。我好像听到那些兄弟姐妹们呼喊我的声音。

　　“灵蓝姐姐，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嫦娥的声音竟盖过耳边的风声，如水波在我的心间荡开。

　　虽然闭着眼，但我能感觉到冰夷转过脸来。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听到他温柔地吐出两个字：嫦娥。不是接到命令时对爹忠诚的回答“明白”，也不是每天在阳光中给我爽朗的问候“早啊”，而是那么温柔的两个字：嫦、娥。

　　“冰夷哥哥，爹爹遇到麻烦了是不是？”我流着泪哽咽着问。

　　冰夷没有回答。我能想象出他眉头紧锁的样子。

　　“所以我们要逃亡？不……我不要逃亡。我要去见爹爹！”我渐渐松开抱着冰夷的腰的双手。

　　“不行！女娲盛怒之下说要灭水神全族。你不可以再见女娲！”他用右手把我的双手按在他的腹部。他的手，好冷好冷。

　　我正想说话，双手却突然从他手中滑开，从他的坐骑身上跌落下去。来得好快啊，女娲。你要灭我全族。可笑啊，你心系天下苍生，却未必把我们这一族当人看吧。

　　我看见冰夷骑着黑龙从浓云中俯冲下来。刚看清他俊美的脸，我却觉得离他更远、更远。如果不是因为黑发在疯狂地向上飘飞，我一定会认为自己被爹爹和死去的娘的笑声托着，被太阳王子中的一位放出的光芒罩着，在云间款款飞过，静静地闪出流转的光芒，多么美丽的一只蝴蝶呀！

　　接着一阵剧痛，就像一只巨大的锤子从下方向我锤来。我无法形容那种痛，只听见自己惨烈无比的叫声。

　　冰夷缓缓降落下来，抱起我的上半身。他哭得像个孩子。他从小在爹身边长大，他的每一次进步，都能换来爹激动万分的喝彩。与我一样都被爹爹宠着、爱着，他除了日日听爹语重心长的教导，还能日日看爹在人间忙碌，看爹为每一个人带去生的希望，被每一个人崇拜着、祝福着。我知道，在他心里，爹爹是至高无上的神，我是至亲至爱的好妹妹。我……

　　黑龙在冰夷上方盘旋，而更上方的云层突然变成翻滚的乌云。

　　一个宽厚仁慈的声音传来：“冰夷，忘记与共工有关的一切，你将成为新任水神，你会成为嫦娥的丈夫。”

　　“不，冰夷、哥哥，不要忘记……伟大的共……共工和灵……蓝……妹……妹……”我抓着他的衣服，在他耳边轻声说。冰夷、冰夷，不要忘记，曾经有一个伟大的水神，他叫共工。不要忘记他。但你千万别学他，要像帝俊那样，服从女娲，那样，你才会幸福、你的子女才会幸福。

　　爹啊，女儿也不会忘记你。共工族只要有一个人还活着，它就不会被遗忘。女儿要活下去！

　　可是爹爹，在你撞断不周山的那一刻，你心中想到的，是我与娘，还是凡间的人？

　　我睁开眼睛。天空是灰色的，云层是黑色的，雨滴是血色的。雨点虽不大，打在身上却很痛。我怎么了？

　　我微微扭过脖子，颈后如针扎般疼。我发现自己正浮在腐臭的水面上，周围全是尸体。是水灾吧？

　　我看着血雨，滚烫的泪滑下来，流入被脏水浸泡发臭的头发。我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着。我该去回忆什么呢？爹爹慈爱的笑容，还是他最后的怒吼？女娲温柔的笑脸，还是她无情的惩罚？冰夷无忧的笑声，还是他凄切的哭声？

　　我咬住唇，不顾脖子痛剧烈地摇摇头，强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

　　好像听到有人淌着水过来。水的声音……爹，你听见了吗？那是水的声音！

　　“姑娘。”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缓缓睁开眼，看见几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围在我身边。好奇怪的装束……

　　“你能走路吗？”还是那个声音。声音的主人看着我。他的长发垂下来，雨水顺着他棕色的肌肤滴在我的脸上，暖暖的。

　　“族长，不像是我们族的人哪。”一个长着胡子的人说。

　　“先救回去，问出她的部落再想办法送回去。”那个身为族长的年轻男子说，“你也累了一夜了，把她带回去，歇一歇吧。”

　　胡子大叔一把把我从水中拽上来。

　　我忍不住手臂的剧痛，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族长见状，立即代替胡子大叔扶住我。他对其他人说：“你们继续找生还者，我马上就回来。”

　　他轻轻地抱起我，赤着脚在荒野上行走。他的步伐稳健而快速，他的怀抱安全而温暖。“你是哪个族的？”他突然轻声问。

　　“共工族。”

　　“真是不幸。据说女娲要□□工全族。”

　　我在他怀里轻轻地点点头。

　　“你能活下来，说明她不想杀你。那么，你就安心地与我们有穷族一起生活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坚毅的脸，只怕爹爹造成的水灾会让做族长的他承受不住。

　　“不用担心。”他低头对我一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知是安慰我还是给自己信心，他这样说。他看着远方，眼神中充满希望。

　　是啊，有这么一位族长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样想着，我点了点头。或许，与这些凡人生活在一起，我能开心起来。但更重要的是，我能为他们带来智慧，让他们平安渡过困难，使他们不至于恨爹爹太深。

　　“我叫羿。”他说。也许是太累了，刚走进树林，他就放下我，让我靠树坐着，自己则坐在我对面。

　　“灵蓝是我的名字。”

　　羿看着我，缓缓笑了起来，反复念道：“灵蓝。灵蓝。”

　　我并不想笑，但碍于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只好勉强地笑了笑。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偶尔相互看看对方，更多的时候则是想自己的事。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噩梦般的过去，可悲哀的是，许多事情我已记不起来，只是隐约知道某两件事之间有一件重要的事，但我无法回忆起那时的人。而羿，总是若有所思地观察这片林子，再随手捡根小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涂涂。

　　“该出发了。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羿站起来，再次抱起我，走向林子深处。

　　“这是从远方一个部落来的幸存者。从此，她就是我们有穷族的人。”回到饥饿寒冷的族人中间，羿这样对他的子民介绍我。

　　我该高兴，还是悲伤？一来到凡界，就能加入到这么庞大的部落中，我应该感到高兴吧？可是，羿说我从远方来，分明是要向有穷族人掩饰我的身分，这难道不是我的悲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