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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客子萍迹松风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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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升了起来,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在狭小的山路上,有些幽暗不明的意味。
尽管如此,山林间也没有清晨这般冷了,有了些暖意,山的这一侧都是些高大入云的古松,风一吹,簌簌落下许多松针。
小豆早已倦了,昨晚这一场变故,不仅可怖,更是教小孩子疲累不堪。
小豆本来就懂事,经过昨晚这一场火焰和血腥,更令小豆原本纯净的眼神里多了许多不该有的黯然。
从山脚下一路走来,顾惜朝已经听小豆絮絮把昨晚的见闻说了一些。
小豆毕竟还小,许多事情都说不清楚,只知道昨晚自己上床睡觉,阿爹出去采药,过了好久,不知为什么从梦里惊醒,醒来只看见纸窗上光影幢幢,外面噪杂一片。
小豆好奇地穿衣出门,却发现,外面燃亮一片天空的竟然是岐黄殿的主殿—药师殿,那里前殿供着药师菩萨,后殿在平日里,都是岐黄殿主人刘一壶的住所。
小豆有些不知所措,眼看院子外面,师兄们都和一些陌生人斗在一起,小豆下意识地就向燃了火的药师殿跑去。
幸好是个小小孩童,一路上那些白衣人居然没空来搭理他。
还未跑到岐黄殿,就听见喝骂的声音,小豆听得出那是师傅的声音:“宝光如来!你也算是成名的人物,居然做这等卑鄙的事情,你家教内的事,关我岐黄殿何事?!居然这样半夜来袭!!”
另外有个声音叽叽呱呱地回答着,小豆却听不懂在说些什么,那不是北方字正腔圆的口音,带着甜糯糯的南方调子。
小豆还听见了紧接而来的撞击声和怒喝,未等小豆回过神来,一个身影从大火外缘不被光明照到的黑夜里摔了出来,砸在他的面前喷出大股的鲜血,那正是他的师傅:七毒妙医刘一壶!
小豆吓得哭出来,蹲下去,握住师傅的手,想要拉他起来。
却有一个影子罩在了小豆身周,小豆抬起头,在炽烈的火光中,那人逆着光,看不清脸面,小豆却觉得心都抽了起来,浑身汗毛竖起,非常非常地颤粟。
未等那人再近一步,刘一壶忽然跃起,一把粉末向着那人扬去,那人下意识一避让,刘一壶已经抄起小豆,掠了出去。
小豆只记得师傅紧紧夹着自己,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得让自己以为要不能呼吸了。
在天旋地转地一刻后,刘一壶带着小豆冲入了养气居的大门。
刘一壶冲进屋子,却发现原本该躺在里面的吕师囊,并不在。
门外传来脚步声,稳稳的,很沉很沉,就这样不急不缓,一步步逼近。
小豆只觉得身上一麻,未等反应过来,就被师傅一把塞进了床底。
小豆想动,却发现连说话都已经不能。
黑暗的床底,只能看见隐隐的影子,听见师傅粗重的呼吸,小豆尽管年幼,心里也有了不祥的预兆。
门呼地一下带着风声被撞开,缩在床榻下的小豆感到了扑在面上的风,眼前亮了一些,外面熊熊燃烧的火光,从大开的门扉中泻了进来,将影子照在床底,映出扑朔迷离的黑斑。
进来的人声音浑厚,虽然是南方口音,但是短短几个字,小豆倒还是听懂了:“吕师囊呢??”
小豆听见师傅近乎暴怒的声音:“这里只有求医的人!你想要找吕师囊,做梦!”
小豆从来也不知道,总是嬉笑无忌,像个和和气气的富家翁的师傅也有这样愤怒的声音。
之后的事,小豆已经说不清楚了,只记得乱糟糟的,只听见师傅摔倒的声音,接着,就是远去的脚步声和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然后,是微微的火光里带着鲜血的脸和阿爹温和的声音。
小豆说着说着就趴在顾惜朝怀里睡着了,顾惜朝单手搂着孩子,单手控着缰绳,心里感慨万千:或者,那时不把小豆从河口村带出来就好了……但是转而想到在河口村那时,村民们夜夜抱着包裹睡觉,时时拎着心过日子的小心;那样半夜拖儿带女奔逃大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战火纷乱的天下,哪里是孩子可以安心长大的乐土呢?即使是这救人治病的地方也免不了世俗的纷争……
前面山路已窄,顾惜朝把小驴牵到一边栓了,抱着小豆寻路而上,山下的岐黄殿从这里望去更明显了,飞檐和灰烟都是这样的触目。
耳边听到细微的流水声,顾惜朝前些日子在这山上采药过,知道附近有几处水源,想起自己身上血迹遍布,当即抱了小豆找到一处细小山泉,掬水洗脸,把脸面手臂清洗了一下,才觉得精神清爽了些。
接着从内衣上撕了一幅布帛,把入睡了的小豆脸上的灰土擦了,都收拾整齐了,顾惜朝才坐在溪边的大石上休息一下。
半途上山,顾惜朝其实有自己的考量,这一次杀了那些白衣人这许多弟子,那些来历不明的白衣人决计不肯干休,带着小豆在大路上行走实在太过明显,武功再高,也不是百人千人的对手,何况带着小豆。
而这封龙山是秦岭一支,山脉连绵,自此向东南去,翻过山就是赵州附近。
最要紧的,是从顾惜朝进入养气居发现刘一壶倒毙,而吕师囊不见影踪之际,心里就隐隐有些预感,觉得这山上一行或者会遇到些什么。
略略喝了些溪水,冰冷的水入喉,倒是教人头脑一清,看看左右松树参天,顾惜朝轻轻把睡死了的小豆搁在溪边大石上,足尖一踢,拔身而起,跃上了松枝,如青鸟般轻巧,并未带下多少松针。
入秋多时,松果已经都张开了鱼鳞状的果壳,顾惜朝袍袖一挥,卷下十数个松果来,跃下了松枝。
顾惜朝坐在水边,一颗颗将松子剥出,等小豆再睡一会儿,叫他起来,离开时,也好给小豆垫垫肚子。
林间松涛阵阵,松叶簌簌如雨,隐隐的,在一派松香水汽里,顾惜朝却觉察出一丝血腥的气味。
顾惜朝皱了眉,将松子包好,把小豆抱了起来,任由小豆的头搁在肩上呼呼大睡,提气纵跃,在低处的松枝上借力,不多时,跃上了松树上一枝较粗的横枝,停了下来,把小豆放下,用衣带固定在了树枝上。
等做好了这一切,顾惜朝才悄悄自枝桠间潜行,顺着那一丝极微弱的血腥味传来的地方而去。
距离溪边不过十来丈,芳草染红,血迹斑斑,却有一个男子倒卧在矮小的灌木间,也就是顾惜朝从树桠上,才一望可知。这附近,林草茂密,灌木荆棘繁杂,自山路上未必能发现这个一身葛衣的男子。
顾惜朝看着那男子的身形和一头半白的头发,觉得很是眼熟,忽然耳边又传来了脚步声,更有草木折断,叶片飞舞的声音。
顾惜朝气息内敛,凝神观望,远处那脚步声沉稳有力,显然内力浑厚,,顾惜朝估摸了一下,在树枝间轻轻起身,足尖连点,极小心地掠了过去,山林间较开阔的道路上,一个高大的僧人一身砖红色的禅衣,一柄在日光下闪着金光的九环禅杖,正怒意满面的对着矮草灌木挥舞禅杖。
那禅杖舞动间看似轻灵,但顾惜朝自那僧人脚下踩出的脚印也知道那禅杖决计不是十几二十斤的分量。
一霎那间,刘一壶死去时,胸膛凹陷的模样闪现在了顾惜朝脑海:是这个僧侣!只有这禅杖般沉重凶猛的武器才能一击将人的胸骨尽数击断!
顾惜朝心中一动,有些要冲下去将这夜屠岐黄殿的恶僧斩杀的冲动,但是旋即想起搁在松枝上的小豆,和自己搁在那溪边的长剑,手无寸铁的自己,未必是这僧人的对手,这僧人,应该就是那些白衣人口中的宝光如来大师吧?
顾惜朝静静地直起身子,足尖点在松枝上,随风而动,悠悠然然地运起蛰龙法中的内息之道,在松风山岚间,化作一片轻云,融入其间。
原本,顾惜朝只是想屏息偷袭一次,不料山野间风动松枝,轻烟细流,竟然更易领会天人合一的蛰龙法之精义!
这蛰龙法本就是陈抟老祖在华山山巅所悟,这一刻,顾惜朝全神贯注于那个舞动禅杖击打灌木,找寻敌人的僧侣,心无旁骛,自然而然地呼吸内敛,气息潜踪,化入了松林清风之中,此时此刻,即使是武功强过顾惜朝数倍的强者,也未必能觉察出顾惜朝的存在。
那僧人舞动禅杖,渐渐走近,顾惜朝耳边那禅杖带来的呼啸声如虎吼狮啸,气势极雄,顾惜朝却心神不动,双手中各握着几颗松果,在蓦然间弹射而出。
这松果虽然轻巧,但是顾惜朝却用上了掷出神哭小斧的手法,松果旋转激射,并非直线下击。
那僧侣本来在找寻失去行踪的敌人,也是全力提防四周动静,但是由于时间长了,难免心浮气躁,顾惜朝这一下出手,正是因为从他略微紊乱的呼吸中,感到了他的这一丝不耐,才果断出手。
那僧侣虽然立时反应过来,禅杖挥舞,击飞了数颗松果,但还是有两颗敲在了他的额头上,这松果灌注内气,不亚于一颗坚石,光溜溜的额头上立刻鲜血长流,总算那僧侣内力浑厚,及时反震,那松果也只是伤到了表皮。
未等那僧侣反应过来,眼前一花,一个身影翩然而至,袍袖舞动之处,劲风凌厉,似乎是一支长剑劈脸而来。
僧侣大喝一声,震得身周的松针纷纷而落,如同绿色的雨,洒了满林;那重达数十斤的禅杖更是如山柱倾倒一般照着那人影击落。
没想到那身影轻捷如狐,长剑和禅杖似乎堪堪要相交击,那僧侣眼前一花,竟然不见了敌人影踪。
这僧侣怒极,这一杖落空,胸口说不出的烦恶,拖着禅杖四处逡巡,却哪里有来袭者的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