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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逢 ...

  •   暗黑中,林念默默掐算时间。

      快要宵禁了。此刻正是路上行人最少而巡逻队没来的时刻。

      白天林念躲在这小楼三层的狭小亭子间不出去,晚上掐准了这宝贵的一刻钟,到弄堂口的杂货店拿一些食物和蜡烛。

      这幢小楼一二层原本住着一对老夫妇,大轰炸的时候活活吓死了。现在只有三层住着林念一个人。

      窗户的玻璃被震碎了。她用报纸糊上,点燃蜡烛以后能映出人的影子。
      林念不怕在街上遇见个把起歹念的人,但若是让人发现此处有且仅有一个女人住着,恐怕麻烦。因此今晚还得在废墟里挖些木板来钉住窗户。

      林念点燃蜡烛准备下楼。

      小洋瓷盏里只有短短一截了,灯芯也烧得老长。但她又找不到剪子,因此任由它这么长着,火苗噗噗跃动。
      她跃动的影子便被映照在报纸上。
      因为离光源近,这具十分窈窕、极富女性特质的身体被一五一十地拓下来,并在窗户上放大。尽管那张小小的报纸盛不下那么丰富的起伏,但是只要透露出那么一点曲线便足够街上的人遐想了。

      的确有人在遐想。

      “阿拉就说格里有女人,侬否信。看见没?活的,女人。”那声音猥琐地笑起来,且声源渐渐朝她这边移动过来。

      “阿拉怎么晓得格种地方还会藏着女人啊,格女人胆子蛮大。”另一个声音响起。

      “真真运气好。要不是今晚坂本生病,现在巡逻队里怎么轮得到我们中国人来巡逻啦。”

      “日本佬没有格种艳福咯,中国的女人还是要中……”

      林念立刻吹熄了蜡烛,退回了屋里。她握紧拳头,顿了顿,拿出枕头下的枪。

      忽然间,两个说话声音同时戛然而止。他们喉头软骨碎裂的那一刻,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干净利落的脆响。
      身躯沉重倒地,闷闷两声响。

      这种时候,林念知道,她最好不要探头,不要露面,装聋作哑,等人离开或闯进来。她拿着枪,只要人不多,不会吃大亏。
      可是鬼使神差的,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和冲动,想看看外面,想看看是谁杀了这两个汉奸。于是她爬到桌子上,极小心撩开报纸顶上的一角。

      在那极小的三角形窥孔中,她看见了程征。

      他就站在她窗下。长途跋涉的劳累使他此刻看起来有点落拓,一贯挺直的背也微微弓了起来。
      他斯文地用刚拧断两个人脖子的手,扶了扶帽檐,然后抬头,准确无误地在暗夜中发现了林念。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像海上两艘各有方向的船闯进了对方的航道,他们互不退让,也舍不得退让。
      他们生怕一挪开目光,对方就化成了幻影,生怕这远隔重洋、千辛万苦、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重逢在一瞬化为乌有。

      两个走散了八年的人终于在宛平路上一幢半塌陷的废墟小楼前会师了,并且就那一刻而言,他们原宥了彼此。

      十二点半,海关大钟响起——戒严了。

      林念的腿比大脑先反应过来,来不及穿上外衣便往外跑。她发疯似的冲下楼,打开小门,拔起三道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程征还有程征脚边的两具尸体统统拉进来。

      “疯了,你疯了。”
      林念把程征拉上楼。一路上从惊喜到后怕,再到怒不可遏。
      她比谁都清楚,他是慎之又慎的人,算盘打得很细,从不肯有一点冒失。
      但他还是来了,这才叫她后怕。

      房间狭小///逼仄,拢共不过十几平方。林念把程征逼退到无路可退。

      她以极低的音量冲他歇斯底里地怒吼,肺里发出呼呼风声:“你回来做什么?做什么?你要找死别死在我眼前!”

      “你不知道自己被全城通缉吗?你怎么敢、怎么敢!”

      “你嫌自己命大是不是?”

      程征就这么站着,好脾气地任由她骂,任由她摆布,任由她发泄,毫无怨言。

      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彼此。

      直到林念停下来,他这才摸索着伸手拉她。
      一伸手,摸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下了,瘫软坐在地上,无声抽泣。

      程征没说话,轻轻把林念抱起来放在床沿,半跪半蹲在她面前给她擦眼泪。

      他摸到她的耳垂发烫,太阳穴的青筋在突突地跳。

      他想,阿宝一定是伤心害怕极了。
      小时候也有这么一次,她调皮惹事,三奶奶气得拿鸡毛掸子打她。被打完,她出来找他,也是这样额头的青筋凸起来,耳朵红热得要滴血。她撒娇,哭闹,说胡话,发泄够了才可怜兮兮地撩起袖子给他看满手的伤痕。

      他轻柔耐心地抚摸她厚密的头发,像给小猫顺毛那样,低声道:“阿宝乖,阿宝乖,我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林念不肯,“那也不行。你为什么回来,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程征微笑,“我要是死了,你就致电延安,说国民党程征因你而死,这也是功劳一件。”

      半晌,林念渐渐平复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哼了声,“一点都不好笑。”

      程征退开半步,摸到把凳子坐下。可惜此处没有烟,抽惯了,手里不拿着一只有些话竟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最终还是开口了。

      “你当年为什么……”才说了半句话,他喉头竟发紧。他自己方意识到,原来跋涉了半个地球,就想向她讨这一句,“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

      其实他想说的是为什么负心背信,为什么弃他而去,为什么给了他希望又玩弄他的感情,这类话他有太多可说的。在他们分别后的前两年里,在每个躺在军营睡不着觉的夜晚,甚至在他和其他女人逢场作戏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恨她。此时此刻,他本可以统统拿出来羞辱她,可到头来却挑了一个程度最轻的词来诘问她。

      “我改变什么心意了?”林念反问。

      程征闭上眼,一字一句,道“在沪已有婚配,父母之命,我心亦属。如斯良缘,望君成全。林念敬上。”
      这一段话他只看了一遍,却用了八年来忘记。只要闭上眼,它便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回响,直到他筋疲力尽。

      林念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平静,这种平静哪怕在黑暗中,他也感觉到了不寻常。没有羞愧,没有辩解,只有对命运捉弄的心灰意冷。

      她平静地说:“原来这就是我姆妈给你寄的信,确实伤人至深。”

      程征错愕,“你说什么?那信不是你写的?”

      “你想听故事吗?”林念苍凉地笑了一下,其后意识到对方是看不见她的,苍凉扩大成了悲恸。

      八年前。

      三奶奶和阿宝到了林府,才知道林司长的来信的确恳切。他确实已经病重,得的是会传染的肺病,据医生说时日无多。

      姆妈带着阿宝去病床前拜见爹爹。阿宝一直跪着,恪守进来前姆妈教她的规矩,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看到床沿。

      姆妈在床边痛哭不已,但一个字的怨言也没有。她没有问林老爷为什么十六年不回东坪,也没有问为什么只带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而不带走她。
      阿宝知道,十六年的寂寞,姆妈早就给自己编好了足以完全原谅丈夫的解释。否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姆妈在床前絮絮,道这次来虽然匆忙,但她依旧从东坪带了老爷喜欢吃的笋干和咸鱼鲞。等他病好了,她亲自下厨做给他吃。

      阿宝从来没有听过姆妈这么柔情的声音,听声音仿佛觉得她年轻了十岁。
      姆妈道:“鸿志,你从小就喜欢吃我做的东西。你还记得么,你小时候生病不肯吃饭,连我娘做的饭你都不吃,一直嚷着要‘玉娥姐煮粥喝’。老太爷和老太太没了法子,大半夜让我娘把我叫起来给你煮粥,一迭声地说‘玉娥对不住对不住,鸿志年纪小,辛苦你了。’”

      “其实啊,哪有什么对不住的,你不晓得我当时多开心。能照顾你,是我的福分。”

      “我拎得清,你是少爷,读书多。我是厨娘的女儿,不像大太太和你门当户对,也不如二太太讨你欢心,也没有后来几房美貌。若不是我娘临死前苦苦哀求,老太爷也不会逼你娶我……我知道,你最讨厌人家逼你,自然也不怎么喜欢我。”

      “但没关系、没关系的,你给了我一个女儿,我们的乖囡阿宝……她长得很漂亮,人也很聪明。”
      姆妈说到这里,床沿上那只枯瘦的手才动了一下。

      那只手指指阿宝,姆妈便将她拎到床前来,“老爷,这是我们的女儿,你看她,多漂亮。今年十六了,过几年啊就该嫁人了。”

      姆妈把阿宝往前一送,像是奉上一件奇珍,“老爷,你看。”

      林司长就见了阿宝这一面,可就这一面,让他很喜欢她。
      阿宝是他众多子女中相貌最为出众的,出众到他竟没想到相貌平平的玉娥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在病稍好的时候,林老爷嘱咐管家,要“给四小姐找个师傅,好好地教养”。
      因为喜欢阿宝,他才觉得亏待了玉娥。

      姆妈当然意识到了阿宝对于她重新回这个家,重新抓住老爷是多么至关重要。因此当她发现阿宝和张小四有书信往来,并已私定了终身的时候,半晌喘不过气。

      阿宝在琴房练了钢琴回来,发现姆妈阴着脸坐在堂屋前的太师椅上不说话。

      阿宝问:“姆妈,你怎么了?可是今天照顾爹爹累了?”

      姆妈让她跪下,阿宝跪了。
      姆妈举起阿宝和小四的信,冷冷地问:“这是什么?”

      阿宝吃惊又愤怒:“姆妈!你怎么偷翻我的东西!”

      “你是我女儿,你有什么东西我碰不得的?”
      想了想,她厉声让阿宝发誓,发誓自己和张小四没有做违背女德女训之事。

      阿宝的脸一下子绯红,语气弱下来,道:“姆妈,你说什么呢……小四和我发乎情,止乎礼,怎么可能那样……”

      姆妈松了口气,道:“你爹爹对你寄望很高,你以后是要嫁给显贵的,切莫着了穷小子的道。你以后少给那小子写信,知道了吗?”

      阿宝不语。

      私下里,阿宝该写给小四的信一封也不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小四的回信却越来越少。

      林鸿志对阿宝的宠爱自然被其他各房看在眼里,加上三房玉娥又不要命地守在他的病榻前照料饮食起居。哪怕石头做的人也被捂热,何况久病的林鸿志?
      他的一颗心渐渐往三房偏了。

      他虽病重,可各房争宠之心却没有停歇。
      到底还是大太太手段高明,懂得釜底抽薪。

      正在玉娥努力对付张小四的时候,大太太派人回了东坪,打听到三房的女儿小时候就溺水死了,现在的阿宝是抱回来的,这件事在东坪是个公开的秘密。

      阿宝是直到她和姆妈被赶出林家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姆妈的亲生女儿。

      “到这里,不用往下说了吧。”
      林念淡漠地说道,“姆妈和我的下场你也看见了,本就无依无靠,沦落街头也不稀奇。幸好姆妈还有些首饰珠宝,拿出去当了,我们才能租到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

      “是啊,就是这间屋子。姆妈死也不肯回东坪,她要留在上海,留在离林老爷最近的地方。”

      外面天光逐渐亮起,朦朦胧胧能看见弄堂和楼房的轮廓。这个曾号称东方巴黎的城市如今变成了某个孩童的积木玩具:他精雕细琢地摆放好了一部分,失去耐心以后,又暴躁无情地砸烂了另一部分。

      林念转过头,努力看清楚眼前人的眉眼。
      她想要将这句话盯进他的心里:“其实我理解姆妈,她一辈子就爱过这么一个人,当然永远不会释怀。”

      “后来她生病,请了医生才知道,她是被林老爷传染了。她跟我说,我们没钱,不治了,让我把她扔到浦江边自生自灭,传染给我就不好了。我怎么肯,首饰当完了我就出去做工,可一天做三份工也抵不上姆妈一天的药钱。为了赚钱,我什么都做过……是什么都做过,你懂吗……那段时间,我是没有功夫给你写信的。”

      程征很艰难才克制住自己冲上去抱住她的冲动,他知道她正剖开自己的心捧出来给他看。
      他痛得无以复加,“阿宝,别说了,不要往下说了。”

      林念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继续道:
      “后来我赚了钱,赚了很多钱。我欢天喜地地回家想要告诉姆妈,我能带她去医院了,这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医院……我推门进去,姆妈不见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
      信上写她不愿意将病传染给我,也不愿意连累我。

      她说我始终是林家的女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行得端、坐得正,若我为了她流落风尘,她宁死也不花我的钱。
      她说……说她对不住我,从前扣下了我和你的信,都烧了。她还给你写了信,这封信足够令你死心。

      姆妈还说,死在别人的房子里给别人添晦气,要赔钱的。但她死也不要花我的卖笑钱。
      三天以后,巡捕房叫我去认领浦江上打捞的尸体,就是……就是姆妈。”
      说到这里,林念已是浑身发颤。

      眼泪在林念的眼眶里聚积成两个闪亮滚动的环,她死死咬着唇,咬出血了也不愿让它落下来。
      她没有说的是,姆妈死了之后,她还曾写信给他,他没有回。

      自然回不了,那时的小四已经参军了。

      她原以为是他薄幸,现在知道了,她的小四哥哥从来没有忘记她。

      小时候的娇娇儿林阿宝永远也想不到,十六岁那年出门远行,就此改变一生,并再也无法回头。

      程征过去抱住林念,她的眼泪这才终于掉了下来。八年的委屈和怨愤全都压缩凝聚在这汪眼泪里,太滚热太炙灼,以至于其他地方一片冰凉。

      他抱住她,本来只想安慰她。但在接触到她冰凉细腻的皮肤的一瞬间,他察觉到那部分在他生命中缺席已久的热度回来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冬天把手伸进冰水里,抽出来的时候非但不冷了,甚至觉得热,热得发烫。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阿宝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从他身上抽出来的肋骨,是他的生命之火,欲望之光。

      只有抱着她,他才是完整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嗷嗷
    有时候违禁词你真的没办法,谁能想到“狭小逼仄”里居然有违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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