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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最后的余晖 ...


  •   《申报》副刊仅仅用一块很小的版面报道了王宛华的出事的情况。

      官方的版本是,新年的前夜,一女子从和平饭店坠楼。法租界巡捕房初步调查结果证明,系该女子前来和平饭店寻衅滋事,情绪一时激动,在阳台上与人发生争执时不慎坠落身亡,系自杀,与其他人无关。

      在报纸报道的版本里,几乎看不到任何具体的情况,也隐去了各个当事人的具体姓名。记者采用了这样模糊的笔法自然不是没有人关注这件事,而是因为野子的哥哥和杜田飞都动用了关系,勒令上海的报业不要报道此事。

      但尽管如此,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在民间流传的版本里,王宛华的身份传着传着就成了京戏里那出《红鬃烈马》的王宝钏般的人物。

      她和杜田飞相遇相爱的过程也成了戏里的《彩楼配》。

      在十字街头,高搭彩楼,西南王家寨的大小姐抛球选婿,花球却恰恰砸中前来剿匪的军官杜田飞。
      年轻的王家寨小姐在彩楼上往下看,楼下骑马的军官抬头往上看,一见倾心。按照抛绣球的结果,她也是该嫁给他的。

      然而,王父坚决不肯。自家的女儿怎么能嫁给政府的剿匪的狗腿呢。

      王宛华力争不果,与其父三击掌,不顾一切地随杜田飞投奔苦寒军营,辅佐丈夫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后来,杜田飞成了汉奸,来了上海,留王宛华一人苦守寒窑多年。

      而代战公主,勉强让竹内野子便宜当了。

      在这个故事中,她恶毒得无以复加。
      在此民族矛盾艰深、日军步步深入中华腹地之际,一个狠毒的日本女人因为三角恋情而下手将中国女人王宛华推下了阳台,无疑在民众的脑海中形成了某种形象而具象的联想。

      可怜鸿雁衔书至,与丈夫分别许久的王宛华却再也回不到她的故乡了。

      这个版本的流传接近于真实的故事,更因为其戏剧般的曲折情节而在当时上海口口相传。

      但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老百姓因为同情原配王宛华,而对这桩情杀案做了太多的文饰,添加了许多并不存在的冲突,并进一步把怒火汇聚到了竹内野子的日本人身份上。

      但巡捕房已经认定了竹内野子在此事上是完全无辜的,无罪释放了她。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人关心事情的真相了。

      但真实的版本是,自认圣诞夜的晚上,王宛华得知了杜田飞和竹内野子还没有断的事情以后,她便暗暗托人打听竹内野子的下落。

      因为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她又好强,不想因为这样的家丑去请求程征和林念的帮忙,耽搁了几天才知道的。查到竹内野子住在和平饭店的消息,已经是元旦的前夕了。

      那日,王宛华特意挑了自己做的最好看的一身衣服,披上杜田飞从前给她买的而她从不舍得穿的银狐皮大衣,又请人给她仔仔细细地画了个妆,这才出门的。

      杜公馆门前有一面巨大的奥地利进口的水银镜子,成色很好,不管站多远照,人影都不走样。

      王宛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年轻的样子,但身形一直保持地很好。远远地看,还是二十多的模样。

      对于杜田飞的伪装和伪善,她从一到上海的震怒,变成哀求,变成麻木,最后变成现在的悲哀。她悲哀地意识到,没了丈夫,她什么也没有了。而更悲哀的是,尽管是这样,她还爱着他。

      她抿了抿嘴上蜜思陀佛,油亮亮的。

      那日在杭州的火车上,她看见林念从坤包里掏出这只小小的银色管子,取了点涂到嘴唇山,透亮的水红色,好看极了。
      可那水红在她自己的脸上,煞白的脸上一线的红,是血色残阳在雪地上留下的最后余晖。

      晚上王宛华坐车到了和平饭店,1109,走廊尽头的房间,她敲门。

      她本来是平静的,她是想来找这个日本女人说清楚,老杜是她的丈夫,一辈子都是。杜田飞的女人有过很多,但原配只是她王宛华一个。

      过了很久,里面的人才开门。门只打开了一线,竹内野子从那一线的缝里露出一只眼睛,问:“你是谁?”

      王宛华当即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在慈善晚宴开始前告诉她真相的“好心人”,原来就是眼前的这个日本女人。她正想开口,眼睛却顺着竹内野子的眼睛慢慢滑下去。

      那一线的缝里,她看到了另一个女人光洁的脖子,浴袍胡乱裹着的胸脯,赤\\\\裸的小腿,还有没有穿鞋的脚。
      王宛华突然意识到,房间里面不止竹内野子一个人,还有男人的气味。

      杜田飞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她去问管家,管家总说杜田飞公务繁忙,好几天都在办公室休息。
      想到这里,王宛华的脑袋像被什么轰然引爆。

      杜田飞,她的丈夫,在里面。

      王宛华什么都管不了了,她用蛮力硬挤进那条门缝。

      竹内野子的手抓着浴袍的前胸,一个不防,被王宛华挤得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
      门就被挤开了。

      王宛华拼命往里挤。那日本女人手里拎了一把小手//枪,镇定地呵斥她:“你做什么!无礼的□□女人。你现在如果不出去,我就开枪了!”

      房间很大,是个套间。雪白的被褥凌乱地散落在床边地上,像女子横陈的胴//体。

      王宛华一摸床,还是温热的。

      她头都没有回。她根本不在乎竹内野子手里有没有枪。她全身的血液在往脑袋上涌,她近乎自虐般地抱定了一个执念:她不活了,她要把躲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的杜田飞抓出来。
      竹内野子有枪正好,正好让她把杜田飞和自己一起杀了。

      阳台上嗖嗖的冷风灌进来,掀起落地窗帘的一角。

      灵光在王宛华的脑子里炸开,她一个箭步过去,掀开窗帘,拉开通向阳台的门。竹内野子在后面喝住她:“住手!不许出去!”

      有男人裹了白色的浴袍站在阳台边上,王宛华眼泪唰地留下来。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眼里只剩了眼前这个不甚清晰的白色背影。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了,心碎原来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而是真实存在的心理状态。她的心是脆的,有人狠狠地敲了一下,就粉身碎骨了。

      男人还不肯回头。

      野子追出来,企图拉住王宛华。

      王宛华掰过那男人的肩膀,愣住了——竟不是杜田飞。
      她的眼泪冻在脸上,准备好的歇斯底里地哭闹喊叫也冻在脸上,像干涸的溪流。

      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杜田飞。

      她不认识,但是见过的。

      这一瞬间,她的神思前所未有地清明,她全身的细胞又重新活了回来,那破碎的心像电影倒放一般,一点点从地上飞起来重新聚合在一起。

      她的千头万绪为杜田飞找到了开解的理由。

      王宛华在下一秒认出这个脸上满是横肉的男人。
      他曾经到过杜公馆,在杜田飞的书房里谈论什么76号成立的事,临走前还叫了她一声嫂子。

      “你是那个……警卫队长……吴队长?”

      她还没有意识到,这少有的机敏反应正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吴队长的眼神变了,他本来以为这女人是妻子佘爱珍派来捉奸的,这才躲到了阳台上。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吃惊得要命,愚蠢得挂相,竟然是抓错了人的一场乌龙。

      吴队长的眼神在王宛华神魂落魄转身的一瞬间,变得凶残而危险:不行,不能让这件事被这个女人说出去。否则佘爱珍和她干爹,也就是那个纵横上海滩的青帮大佬季云卿,是绝不可能再帮他进76号了。

      王宛华看见竹内野子不近不远地站在阳台的玻璃门边,抱着胸,斜倚着看她,眼神冷冷的,有意味不明的同情和嘲讽。

      就在那一瞬间,王宛华被背后男人抱起来,翻过栏杆扔了下去。然后吴队长回到房间穿好衣服,跟野子交代了应对巡捕房的话,迅速离开,不留一点痕迹。

      ·

      就连杜田飞自己都认为,王宛华是死于和竹内野子争风吃醋。

      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他虽然薄情,但绝不无情,多年的老妻团聚了不过半年便意外去世,任凭谁都不免难过。

      可为王宛华流了几滴眼泪之后,他立即想到更重要的事,绝不能让这件事传扬出去,要保住竹内野子。

      野子是不是如她所言的失手,是不是清白的,这不由他决定。但是如果失去了野子,以及她背后的横滨竹内一氏的支持,那他在上海的政坛斗争中势必要处于下风。

      杜田飞纵容日本情人杀妻一案,在上海城闹得沸反盈天。尤其是大家将这桩情杀案与《红鬃烈马》相联系,更加增加其现实悲剧性。

      尽管报纸迫于军务处的威慑,不敢再报道。但上海的文坛戏坛看到了这件事可供改造的价值,纷纷宣布要于近期推出有关此事的相关作品,就连戏剧家夏衍都表示,很有可能以此事为原型而推出剧作。

      大学生走上街头拉横幅游//行,提出在这种民族矛盾成为国内主要矛盾的时候,政府绝不能因为凶手是日本人而姑息纵容,要求抓住凶手,严惩不贷。

  •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收藏数据是无法恢复了,客服也不回我的邮件。很无奈,只能算了。快要完结了,接下来应该不会请假。谢谢还在看文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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