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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落满夹竹桃的小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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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燕阁的青瓦白墙、雕梁画栋还是那样的美。他的学业,他的事业,他的爱情都是从这座覆满常春藤的建筑中起步,也是在这里结束的。
石丰当然不知道,早在90年代初期,王慕昌和方婉晴就悄悄地重新走到了一起。
那时,王慕昌的父亲刚刚去世,无人来安慰他,包括最亲的人。表弟夫妇带着习见的官腔自以为有益地给他打气:“人死不能复生,要振作,要坚强……”暑假还没过去,妻子照例扎在实验室忙得四脚朝天。儿子刚刚考上附中高中部,快乐得像只小鸟,成日在外面飞来飞去。一天他在听松院合作社随便买了些蔬菜,走到树下去推靠在那里的骆驼似的老自行车,却见方婉晴立于面前。
二人呆呆地对视一阵。因是假期,又在赤日炎炎的中午,周围人影零星。
“王老师,你可瘦多了。”方婉晴定定注视着那张胡子拉碴,颜色黄旧的脸。
一股酸楚的泪猝不及防地涌上眼角。他赶快去擦。可心里一波高过一波涌上来的酸烫的海却怎能按下去?他等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听一句有人味的话吗?
“咱们走走吧。”
方婉晴伤感地摇摇头,将怜惜深埋在心里。她推着二六女车慢行,王慕昌推着老式凤凰牌男车在后面跟,一兜绿油油的小白菜在车把上晃。他的眼睛模糊得很,拼命眨着也只能看见金白的阳光下隐隐约约的蛋青色背影。
管他有没有人看见呢!他对自己豁出一切地说。
二人前后穿过清静的十字路口,来到大草坪边的清燕阁边,这是王慕昌工作过的地方,也是方婉晴现在的单位。四下里静得只闻鸟声。
方婉晴停车落锁。王慕昌也机械地做着这一切。“石丰呢?”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问。
方婉晴头也没抬:“去年他带着孩子又出去了。”
清燕阁的青瓦白墙、雕梁画栋还是那样的美。他的学业,他的事业,他的爱情都是从这座覆满常春藤的建筑中起步,也是在这里结束的。此处的天花板分外高阔,外面蝉声噪耳,这儿的走廊却阴凉、幽静,有股花梨木的香味。方婉晴带他向右拐,在一间办公室前停住,开锁推门。
“进去吧。”她的眼睛晶亮地,柔情地看着他。
他犹豫一下,终于跨进去。她随即关门,背靠在门上注视着他。
“这不就是我过去的那间办公室吗?”他吃惊地问。
她含笑点点头。
一旦解脱了意识上的束缚,婉晴是很会修饰自己的。依然苗条的身体,裹在京宸居民区四处可见的上海裁缝铺手制的蛋青色连衣裙中,出乎意外地匀称、柔和。还有那双曾含着忧郁与不平的眼睛,今天早已烟波浩瀚,眼角淡淡的鱼尾纹,反添了种沧桑的秀丽。
他们安静地坐在里面。纱帘拉下了。他的眼仁后面好像重新充满了热烈的力量。他望着久违的窗外风景:那条春天落满夹竹桃花瓣的小路,通往教学区的小路永远静静地在那里。多少年过去了,一切还是旧日的模样,往昔的味道。
“慕昌,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的?”她忽然问。
王慕昌不假思索地说:“宝贝。就是那一年,你在大礼堂的舞台上唱:‘宝贝,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
他口里哼着,惊慌地看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婉晴,婉晴!”他唤着。
她半跪在地上,埋着头,不理会他的急切呼唤与试图拥抱。蛋青色连衣裙的下摆紧裹住膝盖,他看见那里很快就洇了一片深深的颜色。
六十年代后期,乾坤颠倒了,全国每一个角落都处于风雨飘摇中。京宸大学自然也被砸得稀烂,被打翻在地。当全校性武斗惨然告终之际,工科学生自制的土坦克和手榴弹被悉数销毁入了废品库,在两派斗争中成了炮灰的热血青年一一落了葬,从老家赶来料理后事的老者坐在黄土堆起的坟头偷偷地哭;铸63班有个男生,受伤破了相,退学回家,拿起锄头,重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自此销声匿迹,一生都再不与任何同学联系。
紧接着就是旷日持久的大批判和政治学习。老教师死的死,靠边站的靠边站,正常的科研教学为不断涌来的政治行为冲击殆尽。
当高插入云的大烟囱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气息浓重的白烟,1967年元旦在极度严寒中到来了,全校新年联欢会在装饰火红的大礼堂拉开帏幕。
台下满登登的全是观众,台上则是一派吹拉弹唱歌舞激昂。幸存下来的人们虽早已惯于在宏大的公共空间共同度过漫漫长夜,但一旦坐得久了,头脑仍会变得沉重而不清醒。倦意是有传染性的,一个呵欠打起,顿时涟漪四散。
幕间休息终于到了,人们纷纷走动。头顶的天花板骤然打下一束强光,把一张张挂着面具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坐在中间一排的王慕昌无意间发现蓝工装的左袖口上染了块机油斑,想着回家后要立刻把它洗净。在筒子楼的公共水房里还泡了一盆他的脏衣服。
为人师表嘛。他想。又暗打一激灵,什么师表!现在还提这个!他已31岁,由于眉浓目秀,依然显得年轻。由于坐在中间,所以他先谨慎地在心底筹划了一番,才缓缓抬起眼帘,悄然四望。
厚重的黑红色大门紧紧关着不放人出去,礼堂完全被封闭了。四处飘着炒瓜子味儿。观众多是有家室的,双双坐在一起。什么时候能和妻子一起看场演出?他叹气。几年前,业务出色的林允雪被二机部借调去了西南三线军事基地,在深山大川很干出了些成绩。”□□”开始后,听说那里的军事工程建设也受了不小的冲击,系里有意让允雪回来,但不知为何她又留在那里继续干了下去。最近就更忙了,往往一年半载才来一封信,内容干巴巴的全是口号,通信处永是“XX信箱”。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为妻子受到信任而高兴,反观自己却黯然神伤。
要知道允雪远在上海的教授父亲是饱受冲击的,她却有本事背着这包袱继续受重用。当然喽,她的背景远比他清白。而他的背景又是什么呢?无论政治审查有多严格,总会有些侥幸的漏网之鱼。十年前他就无比严肃地告诫老娘,他的爷早在渡海时就淹死了。从今往后再不准到大队部胡说八道乱打听。娘登时嚎啕大哭。说他没良心,咒他爷死。他硬着一颗心命令娘以后就这么说。最好什么都不说!在这样的时代,人的心不硬就活不下去。好在乡邻还是通情达理的。死了就死了吧。
他也是这样对组织交待的。交待了整整十年。如果这时有人突然声明其实他父亲还没死,他会头一个跳出来拍着胸脯发自内心地说不信。他大学毕业那年,城市里人人饿得头昏眼花,农村就更惨。忽然娘托回乡探亲的天明表弟带给他一罐猪油,两斤白糖!哪里来的?他咽着唾液问。香港《大公报》寄的。天明看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大公报》?我怎么会跟它有关联?一定是寄错了地址!天明含含糊糊地提醒他:或许是……是什么?!他粗鲁地打断表弟。平时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表弟不再说话,叹口气走了。他抱着猪油罐沉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在月黑风高之夜把它深深地埋在大槐树下面。埋了,都埋了吧!他使劲拍着手上的土,抽着鼻子闻那即将消失的油脂把人的心都揪住了的浓香。真想立刻就来碗猪油拌饭啊。不,浮肿算得了什么?我要与全国人民站在一起共度难关。
如果今天的他不是坐在京宸的礼堂里,而是不幸生活于某个武斗激烈的小镇的话……亲爱的党,宽容的京宸啊!我王慕昌要为你们兢兢业业,奉献一切!但是,又有什么可奉献的呢?谁需要他来奉献呢?王慕昌擦一把汗。这礼堂,可真够热的……
舞台上的灯终又亮了,头顶的光束骤然熄灭。他长长松了口气,收回心神,重新挺起僵直的脖颈。头顶的光虽然灭了,可黑暗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更刺眼的光。不,不要胡思乱想了!他赶快做出一个极其肃穆的神色,向舞台望去。
这一瞧倒真吃了一惊,这不是自己带的毕业班里那漂亮的羊角辫吗!他随即注意到这个班老成持重的班长石丰,还有一个瘦瘦矮矮不爱说话的华侨男生,以及一个梳着两把时尚的硬邦邦小刷子的女生,他们相互招呼着,兴高采烈地弯着腰跑到前面去,抢了第一排的几个空位置。
舞台两侧依旧装饰着古老的蓝色波浪形帐幔,人们竟然疏忽了,还让这些早应被清理干净的四旧遗留在那里。站在舞台中央的人胆子更大,竟穿了一身水红色连衣裙,就连她的脸上也泛出微微的酡红。整座礼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晰地听见这个鲜艳的红色影子吐出清脆的黄鹂鸣啼的声音:“我是机械系铸63班学生方婉晴。下面,我要将一首印度尼西亚革命民歌《宝贝》献给在座的所有革命同志。”
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先开了头,人们相继淹没于群体的海洋,发自内心地鼓掌。真料不到压轴戏竟如此有意思——一支过去的歌,一支软绵绵的歌,一支人性论的歌。
“宝贝,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
旋律柔美忧郁,情调淳厚缠绵。歌声如温冷柔软的手,轻抚台下一片发热疲惫的心。在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他们都是听着这支大喇叭常播的歌成长起来的。京宸的春往往于瞬时蔓延,一夜间便呈现万紫千红的气象。每到那繁花盛放的五一节,参加五一大游行的学生都聚集在大草坪上,按系别排成整齐宏伟的方队接受校领导的检阅。
在那些个青春时节,就连空气中也浮动着槐花的甜香,大喇叭则喜洋洋地轮番播着各支动听的歌曲。《宝贝》、《鸽子》等外国民歌最对大学生的小布尔乔亚胃口……刘淑芳啊,你那动人的女中音将这些软绵绵的曲调传遍了万户千家!
它们可真美,抒情,绵密,甚至还带点间色(幸而50年代没这说法),都属于校合唱队的保留曲目,一年年唱得紫丁香谢了白月季又开......
往事历历涌入脑海,几乎每个教工的眼睛都湿了。王慕昌悄悄拭去奔流的泪。好在他人也在尽力抑制情感使之不致失控,没人注意到他明显的失态。
仙女般的小姑娘真有这般本事,能轻易触动所有人心灵深处那根最纤细的弦,哪怕只是让它幽幽地一颤。不,但这不是属于现时的。不是的!王慕昌刚放松的心弦又自觉地紧绷了。这一切只能深藏在战栗的眼睛后面。
他带着极深的怅惘,允许自己在歌声中放松一刻,去悄然回忆青春中最美的时光。——狂欢吧,大笑吧!青春万岁!漫天深邃的星光照耀着青年们,在篝火旁他们豪迈地歌唱。既歌唱生活,歌唱劳动,歌唱奉献,也歌唱灵魂里最明洁的那道雨后的初虹。他们漫谈理想,也背诵激动人心的诗篇。他们拉成大圈,不知疲倦地随手风琴声跳集体舞,直跳到天边微露晨曦。
作为压轴节目,他朗诵的那首普希金如泉水般涓滴流泻的《致凯恩》赢得了最多最热烈的掌声:“在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眼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对正站在青春门槛上的,历史上最纯洁的一代人,普希金的诗是那样大胆,又如此撩拨心弦!
接下来,林允雪也唱了一首歌,正是他俩再熟悉不过的苏联歌曲《灯光》。透过朦胧的篝火,他比火还热烈的眼神燃烧着。那是他们的暗号。一首诗,一支歌,他们遥遥对望心心相印,把偌大的会场,欢腾的会场,变成了只属于两人的舞台。
……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晨雾散了,他回到热闹下罩着冰的现实。他看见方婉晴双颊散发出愉快的红光,微喘着跑下台去。人们争相目送那如小鹿般的背影。渐有人从婉转的天堂回归冰冷的地面,莫名其妙地向四处小心窥视。不仅为美丽的歌者,也为听见了歌曲的自己。大会随即散了,在深寒的夜色中密集的人群喧嚷又空洞地从裹着黄铜的大门涌出,走下白色台阶,打着呵欠奔向如林的自行车阵。刚下过雪,地面冰霜纠结。人们小心翼翼地顺着草坪两侧宽阔的长路骑至京宸的中心地带。一到这里,便沿着不同的路各奔东西。
返回拥挤又清冷的筒子楼,生活嘈杂的温暖迎上前来,一切胡思乱想都被遗落于宏伟却空荡荡的礼堂。夜已深,月凉如水。他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洗那盆衣服。星光照进清冷的水房,他细搓着衣袖上的油斑。这大胆的女孩子,这美丽的女孩子,她会不会被上纲上线呢?他把衣服深浸于冰冷的肥皂水中。似乎也不至于吧......
后来王慕昌果然没听说什么风声,也就渐渐把这事给忘记了。
……
“你呢,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他把思绪拉回来,询问已经平静的她。她好像是一下子就投入了他的怀抱。这让他在惊愕的不知所措中又含有一丝丝罪恶的虚荣。
方婉晴抬起还带着泪痕的脸,用下巴颏指指窗外的小路。“那个晚上,我在那里,你在这里。”
……
周末,学校照例给学生发了些电影票。方婉晴是系团委委员,也得了一张。吃完饭,她先去澡堂洗了澡,头发微湿地搭在肩头,就迫不及待地骑车去了大礼堂。是已看了太多遍的片子,索然无味。才放了一半,她就悄然溜出来了,借着淡月朦胧的光漫不经心地骑车逛着。车子拐到清燕阁南边的小路,她无意间发现一楼的某个办公室竟亮着灯。
春意已很浓了。这儿的路灯在武斗时被打坏了,现在还是黑暗的。屋里透出极朦胧的彩晕,照着小路边通往大礼堂的寂静瘦长的南北路,白天这路则有些苍白,如一个拖儿携女的少妇。
黑黢黢的小路那端,石墙耸立。近于凄清的月色下,野草在肆无忌惮地摇,一排刚栽就的夹竹桃显得机伶跳脱。春风把一抹不大熟练却依然优美的《梁祝》的旋律从古老的冰梅窗引向花间草边。
方婉晴童心大发。把车一扔就悄悄拐了过去,任那湿润的杂草上夜晚的水珠溅满半裸的脚踝。屋内明如映雪。灯下站着他们沉默的实习教师。他只穿白色旧衬衫,墙角的椅子上搭着蓝色工装。他提着一把小提琴,动作有点像拉锯。方婉晴特别注意到,在灯光聚映下,王老师清秀的眼睛显得很忧郁,一缕黑发搭在他高棂棂的眉梢上,随着旋律有节奏地甩来掠去。渐渐地他终于停了手,倒提琴把合拢双目,一丝银亮的细线缓缓从左眼流下。
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她的泪水也跟着流了下来。一阵隐约的带了草木清香的柔密春雨突如其来,齐丝丝地打湿了她毛茸茸的眉梢和干裂的唇尖。
一声长叹,发自肺腑,既凄凉又满足!她听到了。她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把琴藏回柜顶,激情满怀地张开双臂,似要给这小屋来个亲切圆润的拥抱。从未有过的兴奋浸满她年轻却素来空洞的心。有个不安分的灵魂从她体内飘游出来了,停于星空,凝视着伫于树丛的倩影。
王慕昌向窗子走来。方婉晴本能地想藏得更严密些,却见他打开窗边小柜,取出一包挂面。他熟练地点燃窗下的小煤油炉——原来它是干这个用的!她在黑暗中笑了。他拧开水笼头接了一奶锅凉水,放在炉上。过了会儿,水沸了,他严谨地看看表,几乎是怡然自得地将挂面一把把洒下去。他搅搅面条,盖严锅盖。不知为何,此时他眼中又流露出了深深的怊怅。
他又看了表,然后很利落地吹灭火苗,把面条盛入铝制饭盒。然后他再次走到窗边,双手支颐,几乎与树丛中的学生面面相对。月光下婉晴忍不住心跳脸热。王慕昌却目光悠然,原来他正在遥望散落的群星。
于是她再次清楚地听见,或说感觉到萦回的叹息。他转身坐于木桌旁,大口吃着已驱散热气的面条。接着洗饭盒,洗手,放饭盒。最后他穿好工装,慢慢走到门边,沉了沉,才关了日光灯。
“咯嗒”。方婉晴的心像被铁锁坠着,直落九渊。很快一个人影闪出黑暗的楼阁,把书包往门口一辆破车上一挂,就顺着大路飞骑而去。温暖的黑暗将一切都吞噬了。
胧明的淡月笼罩着草木,她依然如在梦寐,在那里站了许久许久。
1967年春节过后,王慕昌刚从老家独自回京,系里就交给他一个任务:带铸63毕业班的毕业实习,地点在金工车间。由于运动,这个班荒废了很久。现在是赶快捡起学业的时候了。中午实习就要结束,下午和晚上留给政治学习。时间够紧的。
传道、授业、解惑是每个教师压抑不了的职业本能。王慕昌感到兴奋。他未教过这个班,却没想到在他们将毕业时能结下因缘。但对这些充满原则性的革命小将他始终存了敬畏之心,敬而远之也畏而远之。
生活又渐次安定了。捱到周末,筒子楼里有家的都忙于清洗攒了好几天的床单被罩衣服,再有点时间就带上孩子去郊野放达宣怀;独身的王慕昌却陡然失了生活的重心。
周六的夜晚,校园仍然死寂若水。他无处可去,又在清燕阁前停下了自行车。
推开办公室的门,望着尘封在橱柜里的那些无比亲切的书和设备,他的心强烈悸动着。真想一把撕开封条,把他们统统拿出来读个痛快!
苦读寒窗的岁月过去了,轰轰烈烈的武斗也过去了,青春流逝了,梦想破灭了....... 上班、生产、批判,苦斗。人人勾心斗角,个个提心吊胆.......他总有可怕的预感,说不定哪一步就会一脚踩空,直掉入万丈深渊中去!惊险电影的幕后又是一片无边的真空。既无娱乐,又没家庭,想搞点科研更不可能......这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他陡地一机灵,下意识地捂住嘴左右四顾。
不远处的礼堂隐约传来熟悉得令人耳根起茧的《地雷战》歌声。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一连串画面,条件反射般的......他无聊地捶一捶破柜子,似要与看不见的敌人作战。
力气用得大了,柜顶一堆烂纸箱在摇,接着就哗啦啦落下来。竟有一把罩满灰尘的小提琴从一只牛皮纸箱底部滚出,他躲闪不及,手臂被砸个正着。
揩去尘灰,晶亮的琴身映出迷茫的泪眼,滑过手指的丝弦飘过压抑的颤音。是并不遥远的,不,是已很遥远的往事。他想起“□□”初年在这间房子里悬梁的郑教授与陪夫共赴阴间的郑师母.......
一股痒痒的,长期以来极力回避的暖意突然压倒了其他情感,很不安分地在他心底上下抓挠。他一入校就兴冲冲地加入了文艺社团,从123学起,到毕业时竟已能拉不少小提琴曲了。那时无论祁寒还是酷暑,只要没有政治学习和班级活动,他都会于放学后准时来到清燕阁边碧绿的大草坪上,与其他队员专心致志地合练交响乐......夕阳西下,小河边此起彼伏地回响钢琴的清脆,小提琴的婉转,大提琴的沉郁.......绿萝间不时还有一声高亢的吊嗓随着西皮二黄的流水胡伊呀呀跳将而出!
青春啊青春。他忐忑地试着校一校音,却不料顿感毛孔舒张,好似患重感冒的人一个喷嚏将所有郁结于脏腑的寒意都稀里哗啦地发散而出。他又听见了器乐合鸣的天籁之音.......
小路上一片漆黑。整幢大楼也只有自己的呼吸在回响吧。
他一把抄起琴弓,窗外皎洁的月光也在颤抖。
……
金工车间里四处都是身穿蓝色工装的学生与工友。铸63班实习的第一个工种是车工。早晨,王慕昌还是像往日那样先致简短的开场白:”同学们,为革命,我们只争朝夕!”遂讲解操作细则。
车间一角照例聚着几个好友,相互提点着小心翼翼地做手动进给练习。操作了一会后,华侨同学付凌冰停下车床嘟囔道:“王老师生得一副好皮相,却好像总戴着面具,永远没有第二副模样!小方你笑什么?听说了吗?”他凑近去,神秘地放低声音:“他是逍遥派。”
“就不知王师母是什么角色。”方婉晴也停下手,淡淡地说,带点讥嘲。
“婉晴你真不知道么?”轰鸣的车床声也没能湮没“小豆子”吴咏华脆生生的高音,“王老师的爱人林老师也是咱们系的,业务强着哪!听说她多年来一直在我们四川的山沟沟里奔忙,硬是要得!”
“还有人说他们读书时被称为金童玉女!当然,这小布尔乔亚的情调,呃,是该受批判的。”付凌冰说到后面,自己给自己来了个悻悻的下台。他偷看看正在专心操作的石丰。车间的噪音这么大,但愿后者听不见。
“王慕昌老师还有个外号叫‘王兰田’,你们知道吗?”“五一”过后的付凌冰特别活跃。只干了一会儿,他就又停下车床忍不住摆起了龙门阵。小豆子嗔怪地看他一眼。他脸红着吐吐舌头,向着她笑。
正专心致志将托盘调零的石丰微妙地盯了他一眼:“好像有这么回事。你又是从哪儿得知的?”
“别的老师都这么叫他,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咧。”小豆子抢着答。
缺乏文史知识的方婉晴截住小豆子的话头发问:“小付,你快讲讲,为什么王老师会有这古怪的外号?”
“别急,我先交代一下文化背景,讲出来才有戏剧效果。王兰田是何许人也?此公乃东晋贵族,以性情峻急闻名天下。一日呀,他吃煮鸡蛋,先用筷子搛了几下,可蛋壳光溜溜的,怎么也夹不起来。急恼之下,他干脆把蛋摔碎在地,又捡起地上的碎片一股脑放进嘴里大嚼了几口,这才连壳带肉,‘呸’地一声吐将出来.......”
“可这和王老师又有什么关系?”小豆子截住他,着急地高声问。
“别看王老师平日挺文雅的,其实不然。我听说他是南方人,嗜食海味。那是他还没成家时,某日在街边买了堆便宜的煮螃蟹带回宿舍慢慢享用。结果呢?蟹壳是干瘪的,蟹肉是无油的,后来听说还带股胺味儿……先开始,他还在大伙的目光下有条有理地剥皮、蘸醋,陡然间一股无名火起,将剩下的两只胡乱啃了几口,就连同一堆还没动过的大鳌脚全胡撸进了垃圾桶!王兰田这个外号,就这么流传开来了。你们说,传神不传神?”
付凌冰绘声绘色地连比划带形容,话音未落,周围拢上来的人已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小豆子拭着眼泪说:“你呀,真不愧是演员的儿子!天生就有那根筋!”
付凌冰讪讪地笑笑,石丰立刻拍拍他的肩膀:“这件事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一个人往往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外皮是一个,内里又是一个。”付凌冰感激地向石丰点点头。
石丰转过身,见婉晴垂手立于车床边,似有怔忡之态,可脸上又带着一种古怪的微笑。他不觉也愣了会儿,才笑道:“小方你都听得入神了。”
“王老师可真是大手笔啊!”小豆子完全被付凌冰描绘出的画面吸引住了,仍在遗憾地回味,“要是我,就把它们一只只剔干净嘛。再怎么说,那也是螃蟹。”
“各人性气不同嘛。”付凌冰说。
“要是换了你呢?”小豆子追问他。
“我......也会节省些的。毕竟是一大堆螃蟹!”凌冰咽咽唾沫。
“婉晴、石丰,你们呢?”小豆子更认真地追问,好像这是一道考试题。
石丰笑道:”我从不吃螃蟹,免答。”
“婉晴你呢?”
“要是我,也根本不吃,一开始就给它扔进垃圾堆去,免得吃不成还弄一手腥!”
“可既没尝过,又怎么知道它到底好吃不好吃呢?”小豆子认真地反驳。
正说得热闹,那清瘦的,脸上总带着不自觉微笑的故事的主人公已挺着笔直的腰肢巡视到这个方向来了。几人互相看看,都敛了笑容,继续埋头干活。小豆子偷偷吐吐舌头。
午饭时间已到,方婉晴的手动走刀却遇到些麻烦,总是差了一丢丢准星。石丰很耐心地在旁指点,方婉晴倒是过意不去,连连挥手:“别等我,快吃你们的去。”
“要不我给你捎点儿回来。我知道你最爱吃面条。”石丰变出一个铝制饭盒。
“不用不用!”方婉晴抬头看那饭盒,嫣然一笑,“快去吧几位,晚了可就什么都吃不着了!”
小豆子和付凌冰对看看,偷笑着并肩走了。
石丰还不死心:“真的不用我带吗?那你饿肚子怎么办?”
“当然。去吧!”她头都不抬,答得简捷明了。
石丰只得转身而去。
工作终于告了段落。方婉晴关了车床,摘下套袖、手套,走向车间角落的大水池洗手。途中见王慕昌蹲在地上一粒粒捡拾四处散落的螺丝钉,她含着怜惜凝视片刻,才笑着招呼:“王老师,大食堂可快关门了!”
王慕昌马上抬起头,笑答:“就去,就去!”她忽然觉得这个笑实在可怜。如果没有她的搭讪,他本不用装出这可怜的笑。一股酸气冷不丁涌上她的眼底。这又是干什么!她一跺脚,转身跑了。
走出金工车间,门口几树杨柳堆着烟似的青雾,她深吸了一口柳絮飘飞的清寂空气,心情又好起来。车轮轻松地在空荡荡的柏油马路上转动着。呵,春天的风是那么温柔,春天的日子是那么好过。
苏联风格的大食堂,土黄色大门敞开深不可测的胸怀。门外喇叭声咽,门内狼吞虎咽。《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热烈地响着,催促方婉晴如飞般跑进去。排队的已很少,大师傅几乎都不卖菜了,挤在人堆里吭哧哧刷洗着巨型铁盆。
小豆子、付凌冰和石丰三人远远地坐在狼籍的桌边向方婉晴招手,她淡然地理理蓝色工装尖翘的领子。随后王慕昌也匆匆赶到,见排在自己前面的正是方婉晴,遂笑着招呼:“小方!”
歌声突然停了,四周一片沉静。这是个清寂的春天。方婉晴回过头,他看见她淡蓝色的工装微敞着领口,清秀的脸上突然现出几点雀斑:“王老师。”
好多年后他还清晰地记得这个春天,这个笑容。
“走刀,顺利吗?”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还好。就是有一点不大明白……”
二人聊着工作,都随意地随队伍向前挪动脚步。
方婉晴忽然歪头一笑,这在她是难得的:“王老师,你怎么还跟我们这群年轻人挤在食堂里啃白菜帮子?”
王慕昌的嘴角不觉微微上翘:“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我可不是这意思。您是有家的人。”
“我爱人不在北京。”王慕昌随口道。
不知不觉二人已至窗口。胖师傅显然认得方婉晴。老头用勺敲着盆边,亲昵地高声喊:“小方儿快说,要点啥?反正也没什么好的剩下来了!”王慕昌忙向方婉晴示意。
方婉晴回身看看,柜台里只剩了两只菜盆。其中一个盛了三个窝头;另一只盆里则浅浅地汪着些阳春面汤,里面的干货屈指可数。“张师傅,把面条全给我吧!”“够不?可没多点儿了!”“够!”她取回汤水咣当的饭盆,回身向王慕昌微笑道:“我想您一定不乐意成天吃面条吧!窝头留给你!再见!”
王慕昌愣住了。
第二天清晨,师生们迎着朝阳来到金工车间,车床还没打开,就有一行人匆匆走进,劈头打断了王慕昌的讲解。“停住,停住!付凌冰是哪个?”
付凌冰完全傻了。他求助地看着小豆子。小豆子也张目结舌。石丰沉了沉,走过去问站在队伍后面的系党委书记:“刘书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缩在车间一角的王慕昌如梦初醒,慢慢走过来,石丰看他一眼,让出一点位置。
刘书记递个眼色,示意他们听工宣队下面的宣告。
“铸63班学生付凌冰,1959年从马来西亚回国。据他自己在交待材料中讲,他爸爸是抗日战争时期抗敌演剧队成员,后死在香港的日本宪兵队。现已调查清楚,此人是40年代国民党军统驻香港情报站谍报员。这里面情况非常复杂,必须立刻展开严格的政治审查。付凌冰已不适合留在这个项目车间,马上收拾东西,随调查组离校。”
脸色煞白的付凌冰胡乱脱下工装,只穿了一件衬衫。他拿起书包,缓缓向门口而去,又回头望了一眼…..
小豆子无力地低下头,两把小刷子软软耷拉下来。
付凌冰咬紧嘴唇,泪如泉涌。他刚走出去,小豆子就抬起头,胸脯剧烈起伏。
柳丝长,春雨细。人事无常,生活依然要继续。荼麋送春时节,铸63草草完成毕业实习,一一结束组织鉴定,匆忙进行毕业分配——没有毕业庆典,也无洒泪送行。这一届的多数学生都做了工人,只石丰和吴咏华有幸留于母校。付凌冰则直至“□□”后期才从劳改农场辗转调回京宸,在图书馆打杂。
仅隔数月,就如度半生。王慕昌与两名昔日学生成了同事。有时吴咏华去找石丰商量工作,他隐约从二人的聊天中得知方婉晴被分配到京郊720厂工作,表现得也“很不错”——是石丰说的。
本来嘛,他想,能人就会得重用。此外人人都看出石丰对方婉晴颇有好感,他自己也认为这正是十拿九稳的一对,况且石丰又红又专,前途真是无可限量。在他心里却毫不相干地涌出淡到极点的怊怅来。
到1973年,整个国家的政治气氛已渐趋平淡。对”革命”,人们不再狂热逢迎,而是疲于应付。
在一切政治活动中王慕昌都不是能站在前面的,滑稽的是这并不妨碍他纯洁到天真的政治激情。他虽无功名之心用世之志,却不太乐意看到人们在高潮退却后必然呈现出的世俗和功利。如他这样的被动遁世者,虽因永处于旁观立场而有几分清醒,内心的取向却常是连自己也搞不清的。同时,因永远无法处理好复杂的人际关系,对那些游刃有余的生活的强者,他在回避之余心底倒很敬服。再次,他越发觉出多数人本质上都天生的世故,世故到无法面面俱到,反露过犹不及的愚蠢。这种沉积岩很难用所谓”文化革命”的热火烧尽,反愈炼愈顽了。
这时他已步入彻底的中年,却毫无感伤。触目惊心的人生中途来了,这一群人又无一例外地拥有过光辉灿烂的学习生涯,心仍很难就死。可遍长途满目荆棘,哪个不在浪费生命?他依旧在不可救药地暗暗期盼,若还能好好地做番事业,现在倒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可纵眼望去,茫茫前途无一点坐标,简直让你无法继续瞠视。
林允雪还在西南。批判和政治学习任务已有所减轻,在多少放松之余他就更加无所事事。
转瞬岁末又至。周日,他很随便地穿上旧袄,进城采买四色果脯。有个亲戚来京开会,正好托他带给乡下的老娘。买完果脯,他仍觉百无聊赖,便拎着四个花花绿绿的匣子在各个冷清的柜台前转悠。忽有个清脆宛转的女声在唤他,转头一看,是昔日的学生方婉晴。
这个神态漠然的女生永远都能别出心裁。在暗冷肃静的寒冬,铺天盖地的灰与蓝交困下,她却以一件嫩红的绸袄突出重围。她左手拎着两条锈银般的长带鱼,右手还拿着购货本,满脸都荡着为过节而找乐子的喜悦,就更衬出了他无所努力的凄凉。
她一边向他走来,一边把油乎乎的购货本塞进兜里去,又掠掠头发,不知该如何开口。还是王慕昌先笑着打破尴尬:“小方,好久不见了。”
方婉晴也立刻笑了,热心地上下打量他,问:“你还好吗?”
“很好。你呢?”他关心地问。
方婉晴的眼角微微皱起,显出细丝般的鱼尾纹。他忽然意识到她也已不大年轻了。
“去年调到了厂办,可左不过是搞些宣传罢了,还真不如在车间当工人时痛快呢。”
她显然不想在昔日的老师面前隐瞒情绪。王慕昌慌张地左右看看,悄声道:”小方,注意点。”
方婉晴微笑点头,脸有些红。她也有点糊涂,在这位并不很熟识的老师面前,自己那平日里封闭得很好的情绪为何竟毫无顾忌地一泄千里。大概是认准了他是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吧。
两人聊着天,并肩向外走。
70年代初的京城,肃杀、凝固、清冷。在无边的寂静冷峻中,身边传来一股好闻的雪花膏味,与带鱼新鲜的腥味掺杂在一起,形成温暖的篱障。马路对面人来人往的羊肠胡同漾出深黑的污水。他想着她那苗条的身影轻盈地一扭,转瞬便将消失于迂回的杂院。接着在院子一角,用碎砖头搭凑起的小厨房中(厨房的门帘是用做衣服剩下的碎布拼凑的),传来一声“兹拉”,是带鱼段在下油锅,脆脆的声音与口感——北方人喜欢炸带鱼。仅是这想象就让他愉快起来。他不看她,笑着问:“回家过元旦么?”
“没什么意思。弟弟、妹妹都插队了,哥嫂拖着好几个孩子,也没空回来。家里冷清清的。”
“再冷清也有些意思。”
“您呢,还是一个人过吗?”
她突然显出愤怒的神色。他惶然,不知这是为什么。“对。元旦又不重要。”
“春节呢?”
“回老家去。”
“林老师和您一块回去吗?”
“唔......”他不能肯定。前年春节,允雪留在四川。去年她回上海探亲,初二回婆家住了一天,第二日又回了上海。老娘已很满足。
今年呢?他茫然地摇头。
于是方婉晴也不说话了。两人默默走着,婉晴深棕色的兰棠牌皮鞋在肮脏的残雪上踏出一个个小巧有力的脚印。
到车站了。王慕昌有点惆怅地伸手。方婉晴却依旧站在他身边。他轻声道:“小方,不用再陪着我啦!”
方婉晴显得比王慕昌还要高一点,又穿了一身鲜艳的红绸袄。在灰暗欲雪的天色下,这两个漂亮的人,他们如此引人注目,行人纷纷向站牌下侧目。王慕昌的心忽然打鼓,万一碰到来此采买的京宸教工,不,不是万一,是很有可能......他立刻从理智上渴盼她离去了。
方婉晴却面容平静:“王老师,我送你上车吧。”
他的心一阵悸动,“不用,不用了。”
方婉晴根本不理会这软弱的拒绝。
他完全被感动了,长久以来,有谁这样关心过渺小的他?他想找点话题,刚一开口,她也要说话,两人都有点尴尬地笑了,互相推让:“你先说......”
“小方,”他突兀地扭转话题,“去年石丰也被借调到西南三线了,你可知道?”
“知道了。”
“听说他今年就能回京宸,你俩年纪都不小了......”
“王老师!”方婉晴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别说了。都是人云亦云。”
王慕昌讪讪地笑一下,学着站台上他人的样子踮起脚,朝空荡荡的远方漫无目的地眺望。他简直是在焦心地等待了。
人群一阵躁动,远远的,一辆破旧的红色公交车驶来了。在售票员不耐烦的招呼声里人们如潮水争先恐后地往上涌。他的心咯嗒一声,迅即沉到深不可测的海底。他转过头,不看婉晴的脸,有点生硬地说:“再见了,小方。”
方婉晴忽然掏出小本,刷刷写下数行,撕下塞给他:“这是我工厂的电话。”他珍重地折好放进口袋,勉强笑道:“我可真要上车了。”
他转身随人流走去,又听见方婉晴喊:“你等一下!”
他回过头,方婉晴飞跑过来,硬把一条带鱼塞在他手中。
他忙推托,没想到婉晴的劲竟这么大,推来推去,鱼最后还是在他的手里。
“快上车吧,别推了。”婉晴的声音在鱼腥味中显得幽幽的,“我知道你是南方人,不爱河鲜,喜欢螃蟹、带鱼。”
他的眼湿了。就在这一瞬,婉晴已迅速跑了,远远的,还回一下头,向他招手。
他站在那里,拎着锈银似的长带鱼和四个捆扎得很好的果脯匣子。
车开走了,他并没能赶上。站牌下空无一人,王慕昌默立在风里。路过此地的人们缩着脖子,漫不经心地向这显然来采办年货的,家庭幸福的中年男子投去匆匆一瞥。
这一年的春天,中国的政治生活有如雪融冰消、万物复苏的自然气候,发生了可喜的巨变。京宸大学的科研工作也久旱逢甘霖,荒芜了六七年的机械系终于有了动作,承担下两个为720厂研制新型模具的大项目。王慕昌虽无缘参与,却也获得了近十年来最富含金量的重任:接替一位参加项目组的同志,为三个班的工农兵学员讲授铸造工程。他兴奋极了。
这项光荣任务的政治色彩简直高于一切。对着空气,王慕昌顶礼膜拜。
表弟杜天明正为自动化系工农兵学员讲基础物理,却有时忍不住对他抱怨:他们的基本功和□□前入学的真不可同日而语啊。他却比表弟圆融泰然多了。特殊情况嘛。谁能指望在集体户面朝黄土背朝天者和在高中课堂正正经经读了三年的人有同样的底子?为师者哪个不望天下英才尽入彀中,可这是什么时代?教学相长?只须努力教课,无愧组织、领导、同志的信任就万事吉祥。况且,除却家庭出身的致命症结外,他也并不信自身业务能力有多出色。京宸永远人才荟萃,况且他创造力最盛的青春时代已被误了。甚至比起远在四川的石丰这昔日的学生来,都显出创造力上天然的不足。
结果终是好的——他无数次安慰自己。一个静谧的下午,他讲完课,缓缓回到实验室。同事们都出去了。他暗自赞赏。到底国家精心培养了我们这么多年,每人又都是有过一番奋斗史的,若永这般人浮于事下去,又于天理何安!
带着紧张工作后特有的满足的清明,他欣然推开冰梅格窗子。
那条细长的小路上,连刮了几天的”醒树风”停了,夕阳明媚光洁。茂盛的粉红色夹竹桃边,紫白二色丁香贴着墙根散发甜蜜的气息。他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先给自己泡杯热茶,又从阅报夹上取下人民日报,坐在窗边愉悦地读将起来。
有人在开着的门上敲敲。他赶快抬头:”请进!”想着可能是外单位同志,却不由愣了,方婉晴正笑眯眯地沐浴在午后的花气里。
他也欣喜地笑了。微妙的暧昧早已雪化冰消。于是他热情地招呼她坐下,又像主人般端茶倒水。
方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显然这个人突然焕发的活力使她无限惊喜。婉晴穿着淡蓝色工装,扎了两条羊角辫,使王慕昌恍然以为学生时代的那个她又回来了。惟一不同的是,她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纱巾。
纱巾是鹅黄的底,缀着硕大的咖啡色点子。定是在南方买的出口转内销产品。慕昌愉快地看着兼具清新气息与成熟女性风韵的婉晴,笑问:”有事?”
“回母校看看不行吗?”婉晴似在调侃。
“那当然热烈欢迎。”他忙答。
“我是作为720厂业务代表,来和咱们系进行抗压力模具的合作研究的。”婉晴正色道,又一笑:“今后要常回母校了。”
“那太好了。”他显得更高兴了,“太好了。”他又重复地说。
“你不参加这个项目组?”
“呃,我,我在辅导工农兵学员。”
“那也挺好。”她起身走到窗边。
小路上刚铺齐青石条块,还没浇柏油,个把机灵的麻雀已在上面跳来蹦去。婉晴踢踢窗下的煤油炉:“怎么你还煮面条?”
他并不知“还”是什么意思。“唉,晚上开完会,就到这来备备课。筒子楼太吵,在这里办公舒服,一进来就觉得舒服。”
“这杂草路竟修得这么平整!看,还装了路灯。”
他也带点愉快的感慨,却不知婉晴的激动从何而来。她在他的印象里远非那般多愁善感。
他更万万想不到好景原来总是无常。几星期后,恰是一向沉稳工于心计的表弟闹出了轰动全校的大事。
那日下午,杜天明将两个基础较差的二年级学员留下讲解重力加速度公式。遗憾的是两位实际上只有高小文化水平的大学生很难搞懂这些数字和英文的意义。杜天明掰开揉碎,公式、图表画了一黑板,两人依旧一头雾水。老师耐着性子做出了n+1次解释,学生又累又饿也颇有怨言。终于杜天明不告而别,大步流星奔出教室,门在身后有意义地重重砸上。在这关口,门框上的玻璃应声而碎,险些砸到一位路过的工宣队同志。
京宸本已气象平稳,这次重又动地惊天。校党委、工宣队、杜天明所在系党委都应风而动,重兴大批判高潮。满墙的大字报如潮水样退了又来,工农兵学员贴的最多,教工的也不少。
王慕昌立刻意识到情况岌岌可危。人人都知他与杜天明的亲戚关系。
他吓坏了,随即气得够戗。这么谨慎沉着的中年人,竟会于侥幸驶过“□□”最高潮的暴风骤雨后在今天翻船!的确,教师的本性就是爱才,但你不夹着尾巴做人又有何出路,有何出路?!
“你就是杜天明的表弟王慕昌?”
一个额头扁平的很瘦的中年人喷云吐雾地踏进清燕阁办公室,后面跟着他认识的一位工宣队成员。
“老陈,他就是王慕昌。”老工宣队赶快向王慕昌递个眼色。“这位,这位陈同志是刚从旁边向阳红公社调进咱们京宸的……”
王慕昌赶快沏茶让座。那老陈却不坐,近近地凑在他面前上下左右地打量。王慕昌不自在地扭过头。那姓陈的却还不放过,继续这个侮辱性动作。他恶意地笑,嘴里喷出的浓烟呛得王慕昌咳得喘不过气来。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虫豸!
那老工宣队也看不下去了,打着哈哈劝解:“老陈,坐下吧,有话好说。老王还是很老实的,这几年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那姓陈的这才撇着两条腿在椅子上落座,继续喷云吐雾。
“你们这些臭老九,心里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京宸征了我们公社的地,敢不要我!我家三代贫农……”
他开口时嘴里有一丝丝金光闪耀。王慕昌想,是抢来的吗?
“老陈,说正题。老王,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想问问,对杜天明的玻璃事件,你在心里有没有划清界限?”
“有,有的……”
“那你写张大字报,贴到,贴到,哪个系来着?”
“自动化老陈。”
“对,就是自动,自动系的墙上去。要写得,写得给我他妈的……”
“老陈,咳咳。”
“反正你就得给我写张大字报!”姓陈的一拍桌子,他看着王慕昌惊惧愤怒的脸,忽然又咧嘴得意地笑了,像在看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临走时,他又一次凑到王慕昌耳边。浓重的烟味夹杂着口臭统统喷到他脸上:“听说你老婆长年价不在北京。臭老九,两只手都磨细了吧?”
他得意地大笑着昂首挺胸走出办公室。工宣队员叹口气,向王慕昌摇摇头,也跟着走了。
过了不知多久,王慕昌突然睁大了眼睛。他一拳砸向桌上平铺的玻璃板,鲜血随着碎玻璃碴子四处飞溅。
思前想后,他最终违心地涂写了一张大字报。在将那张斟酌半日方勉强写就的以偏概全词不达意的东西贴到自动化系办公室的墙上后,他就如做贼般匆匆逃开了。
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贴别人的大字报。“□□”初期,为响应造反派号召,他和其他机械系青年教师、学生都贴过郑教授的大字报,也贴过党委书记的大字报,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安坐立无宁。因为那些是随大流,他想。即使郑教授夫妇后来投缳自尽,他暗暗难过了好一阵,却能开解自己:就算没写又怎么样?郑教授迟早都会淹死在大字报的黑海里。“天下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可怜,郑教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商纣王!
但这次完全不一样。他想。现在毕竟不是疯狂得完全丧失理智的那几年了。在小范围批判中,大字报铺天盖地的现象也不再多见,因此每一张就更具有它无法回避的分量。尤其是——来自亲人的残酷。
真不知一向自尊、敏感的表弟在看到那个缩在角落里,老鼠似的署名后会不会流下愤懑的泪?毕竟家乡的亲人只有他们两个奋斗出来,在京宸共同打拼。
不,一定要向天明掰开揉碎地说明,这完全是出于无奈。他会明白的,只有他知道我的历史上还刻着那道那与生俱来的裂痕。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天哪,谁能理解我无法言说的苦水?!谁能掂得出不得不伤害他人是什么分量?他捂着脸抬不起沉重的头,觉得脊背已被从未消失过的闸门彻底压塌.......
下班后,王慕昌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天明住的筒子楼前。这也是一幢红色旧砖房,两边都有公共晒台。土路边放着一堆冬日烧剩的煤。王慕昌伫立片刻,惶然走进散发厕所骚臭味的黑压压楼道,公共阳台射过来的七色光线使立刻飘浮的细微灰尘如一个个灰色精灵肆意地舞动开来。他缓缓走上三楼。
本应十分安静的楼道却响彻不歇的哭声。这是表弟出生不久的女儿杜晶在啼哭。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天,似乎连婴儿也感到了凄冷的味道,直接发出不安的呐喊。扶着旧巧克力色的楼梯扶手,他走完最后一级灰色的台阶,怯怯敲敲305室的房门,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不假思索地亲热地直接推开。
屋里,传来姑母哄孩子的乡音:“噢,噢,勿哭了,听,□□小将来了......”
他的心一酸,猛冲进去:“姑母别怕。是我,慕昌。”
“慕昌?是你啊。”老姑母如释重负,把孩子放在床上,“吓煞吾了。”
王慕昌歉意地笑着,悄悄打量姑母的表情。慈祥的老人并无异样,只拐着小脚走来走去,给孩子换尿布、喂奶,又张罗给他倒水。
“勿忙了姑母。”王慕昌坐在斗室内唯一的大床边,看着襁褓中婴儿大而明亮的眼睛,听着她精力充沛的哭声。他叹口气,打量一下零乱不堪的斗室,低声问:“表弟夫妇呢?”
“天明去系里头了,检查,挨斗。夜里还要开全校批判会。天明娘子惨来,刚生了小鬼,心血不足,批判会上不能打瞌睡,要把火柴棍撑在眼皮上!这些人都是什么说头!作孽,作孽……”
楼道很静,王慕昌还是走过去,把房门关严了。
他看着姑母。如果说这世上真有至善之人,那么就是他眼前的这位活菩萨。就连他的娘,这些年既要守活寡又得说谎话,如果没有姑母这老姐妹不离不弃常去劝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转了一会儿,王慕昌把书包放在床上:“姑母,吾走了。”
“这是啥物事?”姑母敏感地捡起书包。
“糖水罐头。”
姑母硬把包塞回他手中:“快点拿转去。这物事贵得交关哩!”
他紧抓住姑母的手:“吾一人,勿缺的。”
姑母仍旧推托。王慕昌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姑母,求求你收下吧。吾,吾实在对不起天明.......”
姑母沉默片刻。原来善良的老人家已全知晓了。他紧张得头顶冒汗。老人却叹口气,低声道:“吾晓得咯,你也是呒没办法想。”
姑母!我的好姑母!王慕昌抱住老人,泪流如注。“好了,好了,呒没事的,都会呒没事的.......”老人耐心地轻拍他的后背,直到他完全平静为止。
几日后,王慕昌辅导工农兵学员的工作仍被人一笔勾销。
他被彻彻底底地戏耍了一回。或许这就是冥冥中上天对他当年贴郑教授大字报的深刻报复。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党委办公室回到铸造教研室。同事们平淡地和他打个招呼,像约好了似的纷纷出去了。似有隐藏的同情在某些镜片后一闪即过。他失魂落魄地在桌边落坐。
这两日北京刮起了从蒙古高原吹来的狂风,吹得报夹子上的人民日报哗啦直响。窗外,夹竹桃受不住,一阵子全凋了。松影焕发出陈旧的暗绿,仿佛压在人心头的旧石。松树后一丛鲜绿的小柏苗却冒了芽,枝头染着嫩嫩的鸭嘴黄。
王慕昌扑到窗前,大口吮吸着充满沙尘的空气,仿佛要吞下整个世界。
有人进来了。他没回头。
“王老师,是我。”
王慕昌缓缓转过身。方婉晴站在屋子正中。
王慕昌慢慢关上窗,坐下来。此时此刻已无须再说什么话了。
方婉晴最见不得的就是他这个动作。“王老师,干吗难过!”她立刻过来握住他的手,“我都听说了,这是小人在作祟。”
他苦笑笑:“这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最对不起的,是杜天明。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辛辛苦苦捐了门槛,却依旧没得到敬神的资格。”
“……没有就没有吧,这并不证明你没能力呀。”
他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正握着一双柔软的小手,却不由握得更紧了。婉晴大胆地注视他。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们同时松手。王慕昌慌张地划拉过一张纸,胡乱写着公式。看门的徐师傅走过去了。
婉晴伏在桌上格格笑。
王慕昌愁眉苦脸地站起:“小方,请你.......千万不要再搭理我了。这样下去对你的工作也不利。”
方婉晴昂着脑袋说:“谁也管不着!”
他感激地重握握她的手。这柔软是他惟一的依靠。
他浑身都被汗湿透了。陡然松开手,他一把抓起书包:“不,请原谅我,小方。我不是故意的。”
王慕昌掉头向门口走去。两扇没关严的冰梅窗被风冲开了,飘来袭人的紫丁香花气。王慕昌却接连在风中打了两个寒战。
香风中方婉晴飞将过来,挡在门口,含泪道:“王老师,你千万要想开一点!”
难道我会做蠢事么?他落寞地笑了。谢谢你……婉晴。
好像就是那天受了风。——17年后,坐在同一张桌边,看着对面那张几乎没什么改变的干净、爽利、淡然、精明的脸,他想——风儿使我成了罪人,我们都成了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