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永在将晓之时》悲人悯天

4、第四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双眼正看着有些呆滞的夏晨星。

　　她的眼里满含坦然，还有那么点如释重负。

　　夏晨星觉得，自己本是不该懂她的，如今在她面前的徐岚鞘，就好像那些高等深奥的物理学问题一样，与她格格不入，不是她能够轻易解答的，可她却出乎意料的听懂了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看懂了她嘴角上扬的微笑。徐岚鞘正在逃离某个地方，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对她来说必然是个黑潮席卷，每刻都在窒息的世界，现在她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她看见了她，正如自己正看着她一样，新的活物给死寂灰暗的世界带来了淌动的河流。

　　徐岚鞘说过，她决定要坦荡地生活下去，顺遂心意地活着，她一直以为这很难，现在才明白，难的只是迈出第一步，她知道，这个有着颇为幼稚土气名字的夏晨星，实在很普通，可她的生命，远比自己更鲜活。

　　夏晨星酝酿了很久，正打算开口的时候，背后就传来了夏女士的声音。穿着睡衣的妇女从小床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右手颤抖着，似是虚弱无比，紧接着下床的腿一软，半个身体就从床上倾倒下来。夏女士开始大声喊叫，发出啊呀啊呀的声音，清醒几分后，满含悲痛地呼唤起她来。

　　“晨星……我的好女儿……我唯一的女儿……”

　　夏晨星头一次觉得自己文化水平低下，不善言辞，以至于她浪费了与徐岚鞘说话的大好时间。她很快转身，看向狼狈不堪的夏女士，一边应声一边走到她跟前将她扶起来，夏女士刚扶好坐稳，又斥责起她来，她觉得她含辛茹苦，养育女儿长大，但是女儿这么多年来，都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实在是命运悲惨，哭诉了一会儿，她又拉着夏晨星的手，让她去联系那个7号空间站的市长。她根本就不记得了，在夏晨星很小的时候，她就神志不清了，也许是选择性遗忘吧，唯一被夏女士深刻地记在脑海里的事情，也只有她与那个7号市长感天动地的真爱了。

　　徐岚鞘拍了拍手后，认真地站直身子，温和地与她道别，夏晨星已经没有闲工夫送她出门了，当然，这种无谓的礼貌，她也不需要。

　　很久之前，夏晨星时常会因为母亲的事情而感到窘迫，她无法结交新的朋友，甚至没有办法正常地回应别人的搭话，因为她是一个生活在异端身边的人，在寻常人眼里，她也是异端。在她看了很多书和旧记录之后，突然就不那么窘迫了，原来将自己置身于他人的眼光之外，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要从内心深处走出去，迈开步子走出去，看不见他们别样的眼神就够了。

　　她以前，若是独自安静下来，就会上数据网，找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看，她想学习知识，听说很早前就有了一种，可以将知识直接输入到人类大脑中的技术，可她没有能够去了解这些的机会，对于所有的尖端科技都只能听说，也不曾亲眼见过，虽然她没有系统地上过学校，但是她还是知道了很多东西，就好像一直身处于某个事件之中，只要时间够长，总有一天会看清这事件的全貌。她会四种语言，认识大多数需要认识的字词，每天都会收听卫星新闻，也会从一些卫星居民的社交账号上，远远地探索空间站上的生活。

　　那里有着最大的人造花园，花园里生长着色彩斑斓香氛四溢的花草，那里有着地球上所没有的鸟类，鸟儿的羽毛熠熠生辉，那里有着带有温度的柔软宠物，宠物们天真可爱，为那些卫星居民的生活增添色彩，那是天堂，却也是最后的天堂，狭小的天堂挤不下那么多人，更多的普通人，只能远远地看着，不可触及。

　　面对这么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天堂，满心期盼的人本该很多，但那些期盼着天堂的人，哪一个不是被周围的生活纠缠着，谁都挣脱不得。平凡的生活，像是海底的水草，早已一点一点地绞住了大家的脖子，这些水草不致命，却会让人慢慢地淹死在水中。

　　每当夏女士气急败坏起来，夏晨星都会想，假如她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死掉的话，自己会不会悲伤呢？她的答案是不会，毕竟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去。

　　翌日。

　　夏晨星在出门上班，碰见早起的徐岚鞘，打了招呼后，问起了她的M号，两人相互添加了好友。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随时联系她了，M号是几乎每个人都有的社交账号，在第四次世界大战结束后，M公司取得了通信行业的主导地位，所有的社交网络都变得唯一性，且实名制，依靠着一个居民资格，只能申请一个账号，这个社交账号关联许多其他账号，如今已经成了人们生活中，密不可少的一部分了。

　　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的娱乐方式，根本上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

　　午休时，夏晨星在车间内无人的时候，坐在笨重的机器上，对着徐岚鞘的全息投影聊天。

　　此时的徐岚鞘正躺着，大约是在沙发上休息。

　　“你肯定很了解，空间站上是什么样子的吧？”

　　“那当然，我在那上面住了很多年。”

　　“很多年是多少年。”

　　“从空间站建造成功的第一天开始？大概吧，我也不记得了。”

　　徐岚鞘尝试回想空间站上的生活，好像有些无奈，又有些无所谓。

　　听到这里的夏晨星不出所料的，脸色发生了变化。她知道，卫星居民的最高寿命是远超普通地球居民的，可她对于这种回答还是感到很意外，如果说她在空间站建成时，就生活在空间站上了，那么，她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军团士兵这么简单了。

　　徐岚鞘看到她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尽管全息投影内她的眼睛，远不如她本人的双眼那般莹秀玉润，可她仍觉得出乎意料的好看，这份好看，让她无法去欺瞒她什么，从一开始，便做不到。

　　徐岚鞘说：“我的年纪比你想象中的要大很多，也许说出来有些打击人，但是在我眼里，你的确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天真的小姑娘。”

　　夏晨星的不甘与逆反心理，又莫名其妙地涌上来了：“可是正如名字都只是无谓的代号一样，对任何一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来说，年龄也只是无谓的代号。”

　　认识短短几日，徐岚鞘对于她眼中的倔强，竟已经开始感到熟悉与亲切了。

　　“你说的对。”徐岚鞘仿佛经常对她说这几个字。

　　夏晨星撇嘴，不以为意。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空间站很大，那是11座飘荡在宇宙的城市，正因为是城市，所以每一座城市，都有其城市特色，并不是每个空间站上都有专注于高等教育的学校，也不是每个空间站上，都有发达的文化产业，如果你想要了解那个世界的话，最好的办法，还是亲自去看看，仅仅是从外人的嘴里，你很难窥得它们真正的样子。”

　　不等夏晨星从那宏大的想象中将大脑抽离出来，徐岚鞘又继续说道：“但是有时候，换个角度去想，那些恢弘壮观的人造乐园，又无比渺小，与宇宙相比，整个地球都渺如尘埃。那些所谓的天堂，也只是人类文明最后的挣扎，依靠着人类技术，保留在空间站上的濒危动物，早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失去它们的家园了。”

　　她似乎对人造空间站的看法并不乐观，这与那些地球联邦媒体所预测的人类发展方向完全不同，在联邦媒体看来，历经四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地球，铭记下来的不仅仅是战火的伤痛，还有历史的馈赠，伴随着世界和平的时间越来越长久，总有一天，人类会将地球生态环境恢复如初。夏晨星没敢告诉她，她对那些联邦媒体的乐观，也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整个地球从某一刻，便开始腐烂了，总有一天烂入脏腑深处，病痛的折磨会在同一时刻来临。宣扬和平、宣扬女性主义、革命多少次，都改变不了世界走向终结。夏晨星以为，她有这种看法，实属正常，毕竟她是个一无所有的贫民，徐岚鞘这种人与她不一样，她不该与她同样悲观。

　　“为什么，要离开空间站，离开军团……”

　　夏晨星头一次，在一个不算熟悉的人面前这么唐突。

　　她还是太好奇了，徐岚鞘这个女人在她面前，充满了神秘色彩。

　　好在徐岚鞘并未在意她的过多关心，她一往的坦然，面带轻飘飘的微笑：“每个人都会有想逃避的东西。”

　　“对不起，我问的太多了。”

　　“没关系，你有所好奇很正常，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介意，不过如果你还是没有办法放下你心中的自责的话，可以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假如这样能使你好受一些。”

　　徐岚鞘换了个姿势，翻身躺在沙发上，动了动快要僵硬的手臂后，转向看着她，其实自己根本就没有正面回答夏晨星的问题，她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而惭愧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在欺负她这一个小姑娘。

　　夏晨星听她这么说，有些惊喜：“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仿佛这样做，她就真的有理由对自己的失礼毫无歉意了。

　　徐岚鞘问：“你中午吃了什么？”

　　换来夏晨星的几秒沉默。

　　“……”

　　徐岚鞘挑眉：“怎么？对你来说这个问题很隐私，无法回答我吗？”

　　“不。”

　　“哦。”

　　“吃了半块蛋白块，还有一些水煮青菜。”

　　“那么现在我们扯平了。”

　　全息投影中的她，露出了自信满满又生机勃勃的微笑。

　　夏晨星看着她的笑脸，有些空白的脑子里好像只有中午吃的那些食物了，简陋的蛋白块与单调的水煮青菜，在这一刻，多出了一些奇妙的色彩，她突然很想问她，她能不能请她吃一顿饭。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同事便结伴归来，他们一眼就看到她正在与人全息聊天，并没有第一时间出声打扰，而夏晨星听到动静后，也只得匆忙与徐岚鞘道别，随即很快切断了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