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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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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
顾言倾推开窗,一丝凉意扑面,外头下起了小雨,天色灰暗,已有多日不曾云开。
雨落无声,逐渐被杂乱的脚步声掩盖,顾言倾叹了口气,打开房门,门外一个黑衣人站在檐下,手握长剑挡住门口,在他身前,是手持帝王圣旨的宦官,宦官身后有数百禁卫手持长~枪而立,凛然如锋。
“顾言倾,接旨。”
顾言倾整理衣衫,拍了拍黑衣人肩膀,黑衣人迟疑片刻,让过一旁。
“臣,接旨。”
宦官打开圣旨,尖声念着圣意。
为官二十余载,从翰林院编撰至相位,宦海沉浮,顾言倾一生效忠的帝王,此时却给他下了一道死令,说他专~制朝权,意图谋反。
在那封所谓他与御王暗中往来的信件递到帝王手中时,他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曾想到,会来得如此决绝。
“顾大人,接旨吧。”宦官居高临下将圣旨递到他手中,淡淡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死人,“听闻顾相体弱,天牢污秽潮湿,多有虫蚁,恐怕顾相受不住这个苦,皇上体恤,特命杂家送来一物,可免顾相受苦。”宦官扬手,一人便端来一杯酒,送到顾言倾跟前。
“请吧,喝下去就什么罪都不必受了,皇上仁德,亦会放了顾相亲眷,不予株连。”
顾言倾看着白玉酒杯,有细雨入盏,荡起浅浅微波。正如同他这一世,清冽寡淡,受困于方寸的金玉繁华之间,不得而出,直到这最后一刻。
他拿起酒杯,无声叹息。
罢了。
忽有剑锋掠过,将酒杯劈为两半。
“穆严,住手。”顾言倾喝止,黑衣人的剑恰停在宦官脖颈处,再一寸便可见血。
“这是劫数,你走吧。”顾言倾将他的剑推入剑鞘,语气少有的强硬,“走!”
黑衣人眸光森寒,面上杀意尽显,握剑的手未有丝毫松懈。禁卫长~枪已将他与顾言倾团团包围。
“好……好大的胆子,竟敢动手……”宦官声音发着颤,嚷道,“皇上有令,抗旨者,格杀勿论!”
雨越下越大,天地混沌,激战瞬间而起,片刻便是血流成河,顾言倾眼看穆严身中数箭倒在血泊之中,即便到最后一刻,他仍挡在自己身前,没有退过。
雨渐急,将满院鲜血冲刷得混沌零落,顾言倾走到穆严身边,拿起他的剑,仰首望天,慢慢横于颈上。
缙仁济七年,丞相顾言倾自尽身亡,缙国百姓嗟叹,多有不平,苛政之下,更有揭竿起义者,只是最终都沦为了史书上由鲜血书成的浅淡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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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
梦靥如沼,越是挣扎便越是深陷,顾言倾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喘息急而混乱,眼前一片血红,血腥气似乎犹在身侧。
过了半晌,他才留意到眼前之人以及他口中所唤。
公子。
为官多年,已经许久没听人这么叫自己了。
“公子,是不是做噩梦了,满头大汗的。”青衫小童递来一张帕子帮他擦去额头的汗,又帮他拍拍背,“公子这是梦到什么了,脸色白成这样?”
顾言倾看着眼前之人,良久未动。
这小童名叫清池,小他五岁,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小厮,感情胜于兄弟,在他二十五岁时顾言倾帮他娶了一房媳妇,给了一块地和自由之身,五年后全家得瘟疫而亡,顾言倾甚至来不及为他收尸殓葬。
本已是天人永隔,没想到还有再见之期。
难道这就是人死之后的世界?亦或只是一场黄粱迷梦?
顾言倾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很真实,竟不像是梦。
“公子,考科举虽然重要,也得好好休息,别累坏了身子。”清池又端了碗汤过来,“都凉了,夫人让趁热喝的,我再去热热……”
“不必了。”顾言倾叫住他,看看窗外,“清池,现在什么时候?”
“快午时了,公子,你难得赖床,我不会告诉老爷的,不过得吃了饭再睡,肚子饿坏了可不好。”
“现在……莫非是承德十三年?”
那一年,自己以未及冠之龄科举高中,状元加身,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是啊,公子你睡糊涂了?”清池摸摸顾言倾额头,“不烫,没烧着。”
顾言倾下床,拿了铜镜看自己的模样,果然,是年少时的自己。
穆严惨死,他用他的剑了断性命,然而他非但没死,还回到了科举之前,那时候没有顾相,只有顾侍郎府的小公子顾言倾,才子少登科,声名动九重。
那场秋雨中的一幕幕如在眼前,却已非一处人间。
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顾言倾却暗有窃喜,回到从前,至少穆严不会因自己而死,清池还能跟在身边,哪怕是梦。
他在府中走了一遭,一草一木一花一景皆是记忆中的模样,多年未见,恍如隔世,此时看来不胜唏嘘,不知梦会何时醒,一切都会成空。
父亲顾煜此时不在府中,顾言倾去见了母亲刘氏,刘氏正在午睡小憩,顾言倾未让人叫醒,站在床边看了一会,这才轻声退出。
人生大幸,莫过于此。
可回溯光阴,见已逝之人,行未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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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老爷回来了,在书房,让你过去一趟。”
晚间清池过来传话,顾言倾依言来到书房,顾煜手里拿着卷书,道:“御王谋反之事,已听说了吧?”
顾言倾垂首,眸光微动:“听说了,只是……”
“只是什么?”顾煜看他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顾言倾道:“孩儿觉得,此事存疑,御王素有仁德雅闲之名,不像是……”
“慎言。”顾煜打断他,“此事由皇上亲审,证据确凿,哪容得你多言?”
顾言倾垂首不语。
御王谋反一事前世的顾言倾并不了解,也做不了什么,最后一面只看到他的马车驶出城门,从此山长水远,再无相见之期,直到御王率领的大军直捣京师,而他莫名成了勾结谋反之人,失尽君心,死在御王攻破京城的前三日。
那时候的顾言倾少年心纯,一心科举,不曾深解心中所思,只在偶尔忆起初见时那人的音容笑貌,心如愁云罩顶,欲诉无言。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御王的场景。
那时候他十一岁,受命入宫为太子伴读,彼时都是少年心性,太子书读的乏了,就拉着他到御花园玩耍。太子为嫡子,自小就习诗书礼义,比别的皇子更严苛些,平时少有闲暇,顾言倾与他在御花园赏景,正遇其他几位皇子公主在园中嬉戏玩耍,如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般抓虫打鸟,玩的不亦乐乎,太子不可这般随性,只得在一旁看着艳羡,顾言倾便陪他看着,就见御王走来,众皇子公主便都嬉笑着围了过去。
御王乃是当今皇上六弟,那时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翩然俊雅如琼林玉树,从芍药花中走来,如一道璀璨喧哗的光,直愣愣就入了顾言倾的眼中。
“这些可是本王好不容易带进来的,你们吃了玩了可不能出卖我。”御王手里拿着一只袋子,一样样将里面的“宝贝”分发给众皇子公主。都是些民间寻常玩物,在这些个锦衣玉食规矩繁多的皇子公主中却成了稀奇玩意,其中最吃香的便是糖葫芦。
“云馨,姑娘家的要娴雅端庄,不可顽皮拿弹弓打旁人的头。云榭慢点吃,糖葫芦的核是要吐的……”
御王被一众半大孩子围在当中,笑容似染了春光,耀眼生辉。
他看到一旁眼巴巴瞧着的太子,走过来递给他一只陀螺,边吃糖葫芦边打量了顾言倾几眼,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他。
“最后一样了,本王吃过,你可还要?”
顾言倾心里一慌,立即双手恭恭敬敬接过来。
“顾煜家的,果然和他一个模样,死板有余灵气不足。”御王噗地一声吐了山楂核,看着他笑,“不过模样不错,瞧着养眼。”
顾言倾低着头,掩下微红的面颊。
那是他第一次吃糖葫芦,那酸甜爽口的滋味便不曾忘怀。
先前至死都未再见一面,如今重忆已相隔一世,连模样都快记不真切,唯有那一日春光如画,烙印在他心中一隅,随死而生。
他只愿这一世,可不留遗憾。
顾煜叹了口气,道:“帝王天家之事,我们做臣子的不好置喙,御王此人究竟如何,也不是你我能说的。朝中已有不少官员为他说话,惹怒圣心,你切记谨慎,莫要多言。”
顾言倾默然。
“还有,你今后少与三皇子往来,太子根基虽还不稳,今后少了威胁,自然能立起来。”
顾言倾明白,父亲口中的威胁,指的正是御王。
顾煜又道:“对了,太子明日要在东宫办一场诗会,你去凑个热闹,不过不必锋芒过露。”
顾言倾道:“既然不为露脸,可不可以不去?”
顾煜皱眉:“为何不去?你曾伴太子读书,太子也颇看重你,定会邀你,怎可回绝?”
顾言倾垂下眼皮不说话了,顾煜咳嗽一声,道:“虽说坊间传言,太子……有些特殊癖好,不过,你好歹是侍郎之子,他总不会乱来。”
顾言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