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少女》彼岸有马

26、不可结缘·终

　　该如何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真由呢？这个问题秋原考虑了很久。

　　几乎是在遇见真由的那一刻起，秋原就开始被迫思考这件事了。他当然也想象过会在怎样的场合之下对真由说出自己身为鬼的事实，但却从未想到过，居然会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于自己的性命即将走到终点之际，出于自己的意愿而说出了这样的事实。

　　他的话语比想象中的更加平静。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感到内心异常平静，仿佛所有重负在一瞬之间全部消失。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度。

　　而在他的话语结束后，气氛却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僵硬与沉默，不过这倒是在秋原的意料之中。

　　他知道，没人能够轻易地就接受“眼前站着一只吃人的恶鬼”这一震撼的事实。就算胆大好奇如真由，也一定会愣住吧。

　　是的，没错。真由愣住了。

　　我是不是一不小心听错了什么，会不会是什么拙劣的玩笑——这是从她心头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但秋原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得过分了。这样的神情瞬间打消了真由所有的怀疑。也让她意识到了，这真的不是什么玩笑，而是切切实实的真相。

　　她愣住了，理所应当般的愣住了。她看着秋原，尽管天色昏暗，但她依然能够窥见到秋原脸上所有的表情。她很清楚，眼前的人是她的心上人，却又有那么几个瞬间意识恍惚了，根本不知道这个跪坐在自己床边的男人究竟是谁。

　　自然也没有意识到，她正在不自觉地后退，彼此之间的距离也在渐渐扩大。直到撞上了边沿的墙壁，退无可退了，她才停下后退的动作。

　　“你……你在说什么呢？”她扯了扯嘴角，笑容却是苦涩，也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着，“什么……鬼……吃人……之类的……我好像，没有听清楚啊？”

　　她撒谎了。

　　她当然听到了，她又不是聋子。

　　可为什么下意识做出的决断却是否认和装傻，甚至还说出了拙劣的谎言呢？她不知道。她根本没有办法予以回答。

　　秋原也笑了，但他的笑容却是释然。他看着自己与真由之间无形之中扩大的距离，心里当然不会不知道她正害怕着。于是他后退了一小步，站起身来，尽管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但他还是努力站直了身子，像极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在这幅鬼的身躯走到最后一刻之前，他总算是重新拾起了身而为人的尊严。

　　“对不起，真由，我骗了你——从一开始就骗了你。”他的言语意外得平静，“我不是小偷，而是一只鬼。为了生存，我曾吃过很多人。那一天会出现在你家庭院里，是因为我遭遇了猎鬼人的追捕。出现在我手上的伤口也不是野狗弄的，而是我自己咬出来的齿痕，因为我太饿了，可我又不想被你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所以奋力地咬住自己的手，不让饥饿感太过强烈。”

　　分明是为了不伤害到真由所以才拼命压抑饥饿感，可秋原却一点也没有透露这样的心思。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愿意把真实的心情说出口。

　　或许是不希望被她知晓太多脆弱的情绪，也有可能是因为想要用这种直白而不带太多感情的叙述干脆利落地斩断与她之间的羁绊。

　　不得不说，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带来的酸涩与痛苦感都不会有任何的减少。

　　秋原没有刻意去看真由的表情，也不忍心去看。他现在就只想快点把话全部说完罢了。

　　“我成为鬼，大概已经有四年了。生前——在我没有变成鬼之前，我是个士兵，但第一次踏上战场就遭遇了败仗。战友们都死了，只有我还剩了一口气。我本想爬回军营，但中途却被那位大人变成了鬼……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很平静地说着。

　　“我是在和歌山的一座小岛上长大的，成为鬼后我再也不敢回到那里去。因为阳光变成了会杀死我的利器，所以我终日躲藏在阴暗处。这也是为什么我每一次只会在夜晚前来见你的原因。我们从来都没能一起走在阳光下，不是吗？”

　　他笑了，毫无理由地笑了。可真由却笑不出来。

　　她当然笑不出来了。

　　秋原的话让她不禁回想起了与他之间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惊愕地发现他们之间的交际与往来，真的只发生在黑夜而已。

　　他们在夜晚相遇，在星空下交谈，在漆黑的她的卧房中说着这般真切得近乎恐怖的事实。

　　她想，或许她应该说点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甚至无法落泪。

　　不是因为不够伤心，也不是因为不够惊讶，而是此刻所有的情绪全部都膨胀到了惊人的程度，如此一来反倒是让她的感官失去了效用，变得愈发迟钝而麻木。

　　“不……呃……为什么……是现在？”

　　脱口而出的就只是断断续续的字眼而已，根本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语句。但就算如此，秋原也还是听明白了。

　　恰好，他也正要说到真由的困惑了。

　　“直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今晚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与你再见。我被猎鬼人发现了，此刻他们就守在门外。等我把所有想说的话全部都说完之后，我就会死在他们手上。当然了，被猎鬼人杀死，这也是出于我自己的愿望，因为我也不想再以这副姿态活下去了……”

　　要是能有来世的话，他一定要以人类的姿态活到生命的终末——而不是化成丑陋的灰烬。

　　“你一定觉得很生气吧，真由？毕竟，我一直都在同你说着一个巨大的谎言啊……但我有两件事没有骗你。”他的目光中确实是难以言说的坚定，“其一，我确实是在小酒馆里打杂工，还积攒下来了一点闲钱。所以……我买了这个。”

　　他摊开手，松开在掌心之中的粗糙布袋。他笨拙地用单手将袋子敞开，将装在里面的碧色镯子轻轻拿出来，放在真由的面前。

　　“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我也只买得起这个了。本来是想要过段时间再送给你的，可惜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请你收下吧。”

　　借着夜色的掩盖，真由很难看清眼前的这枚玉镯。就连买下玉镯的秋原，这会儿也有些忘记它究竟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玉料中零星地分布着几个小小的黑点。正是因为这些瑕疵的存在，所以玉镯才变成了囊中羞涩的秋原也能咬下买下的价格。

　　虽说是有瑕疵，但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其实很难发现这些小黑点。

　　“第二件事是，我会带你从这里离开。今晚就出发，快点收拾好你的东西。”秋原说，“但不是由我带你离开，而是由门外的那些猎鬼人带你走。他们都是好人，都是最正义的人，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们。嗯……从现在就开始收拾起来吧。我要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我要走了。再见，真由。”

　　他依旧是笑着。可尽管已经说出了“再见”，他还是忍不住说：

　　“真由，以后多一点戒备心吧，好吗？别再像见到我的时候那样毫无防备了……无论是恶鬼还是恶人，都是很可怕的。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吗？……我真的该走了。我爱你。”

　　“别走！不要啊！”

　　真由追上了他的脚步，紧紧拽住他的衣袖，浑身都在发抖。此刻她终于按捺不住泪意了，哀嚎着：

　　“为什么会是这样啊？我不要……应该是你带我走的……如果你不是鬼，那该多好……”

　　“如果我不是鬼，那我们就不会遇到彼此了。”

　　将他们强行分离的这重障碍，竟然是让他们相识的契机。这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的悲哀啊。

　　秋原轻抚着真由的长发，将袖摆从她的手中抽走，并不再多说什么了，也不敢再听真由的痛哭，闪身踏出卧房，反手立刻将门锁上，把真由关在了房间里。

　　“不行！不行！别这样啊……让我出去！不许走啊！”

　　奋力拍打着门框的声音分外刺耳，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得心颤。

　　秋原彻底站不住了，摇摇晃晃着倒向地面，狠狠砸上了花岗岩的台阶。

　　“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他努力睁着眼，话语虚弱得几乎像是梦呓，“已经没有遗憾了……请杀了我吧，可以吗？就用那道阳光……”

　　他的话是对日和坊说的。

　　“阳……阳光吗？”日和坊低垂着脑袋，根本不敢去看他，只支支吾吾地说，“那样应该……会……会很疼的。”

　　“没关系……”没有力气摇头了，秋原只能勉强说出这么几个字，“这样就好。”

　　“……我明白了。”

　　日和坊没有磨蹭，举起晴天娃娃，投下一道明亮而柔和的治愈日光，将秋原完全笼罩其中。

　　最先被阳光烧却的是脆弱而单薄的皮肤，猩红的肌肉随即暴露在外。

　　再而后，肌肉也完全消失，露出森森白骨。鬼的身躯像是在阳光中着起了火，化作青烟与灰烬，却不见任何的火焰。

　　或许火焰燃烧在他的心中。

　　日和坊的心情很沉重——异样的沉重。不知从何时起，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在朦胧的视野中，她看到秋原动了动唇。

　　“久违的阳光……好温暖……”

　　他在说着。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