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菲斯特与光》如有所备

12、第十二片叶子

　　发火不好，迁怒更不好，将情绪带入工作中，让无辜的下属跟着挨骂是最不好的。

　　顾栩知道这些，可是他还是觉得胸口有一团硬邦邦的东西卡在那里，让他如鲠在喉。每次他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下来，打开电脑，工作两分钟之后，想起那篇小说，又会无法克制地火大。

　　小说，是在上班之前就看完了的。他已经知道了顾鑫要拍摄的故事的全貌，并对自己这个弟弟为什么会选这个故事改编已经心知肚明——但这并不是他生气的原因。

　　顾栩开始明白，为什么网路上会有这么多键盘侠——因为当人陷入非理智状态的时候，最快的抽离方法并不是用理智来说服自己，而是直接去发泄。

　　顾栩打开小说网页，在评论区里激情打字。正好之前看小说时自动登录的账号还没有失效，直接就能发。

　　顾栩最后也没发。

　　他鼠标都已经移到了“发送”按钮。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没有摁下去。不光没摁下去，他还把评论栏已经打好的内容都用后退键清空了。

　　但是要他这么憋着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而咽不下这口气今天就算是废了。

　　顾栩将视线投向了自己的手机。

　　“在吗？”

　　手机振动的时候，路美南正提着一袋子菜从菜场往外走。看到这一条标准中老年搭讪用语，路美南差点一跤把菜摔出去：“在，总裁，您有啥事吩咐！”

　　这高冷总裁怎么还跟她聊上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爱看网络小说？”

　　这个问题问的。

　　路美南拿不准总裁买家的真实用意，只能试探性地回：“还行吧。怎么，您想买书吗？我可以推荐，但是不能代购哦。这些您拿着书单自己就能买了。”路美南把菜袋子夹在胳肢窝里，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摁门铃。她已经到目的地了。

　　“那你听说过一本叫《让我养你》的言情小说吗？”

　　“……”

　　门应声而开，开门的于襄刚好看到了路美南胳肢窝的菜正在往下滑，赶快扶了一把：“南南我都说了走路不要玩手机，快进来快进来！……怎么还在看手机！南南！”

　　“啊？哦，有人联系我。”路美南将手机收到口袋里，“喏，你要的菜都买好了。”

　　“买这么多干嘛。谁联系你了？”于襄随口问。

　　路美南也随口回答：“我金主。”

　　“金主？！(⊙o⊙)”

　　眼看于襄立刻要狂暴化，路美南顿时意识到了歧义，赶快一通解释：“我淘宝店的买家，可不就是金主。”

　　“那也不能用这个词！女孩子家家，成何体统！”

　　“明明是表哥你想太多了吧……”

　　“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表哥周末款待我，”路美南把于襄往厨房推，“于大厨，您先做着，我回完消息就来给您打下手。”

　　于襄表示并不想她打下手，认为她哪怕是切菜都会导致本次午饭的质量下降五十个百分点。

　　要是以往，路美南肯定会抗议半天，但现在她只想赶快抱着手机和总裁聊天，完全无心做别的任何事。

　　路美南止不住地又笑了。

　　总裁诶！这可是总裁诶！！

　　连日理万机的总裁都读过《让我养你》，她是真的要红了吧！

　　想到这里，又怕是同名误会，路美南赶快追问一句：“是米和纳米写的那本吗？”快说是快说是快说是！

　　“是。”

　　哈！哈！！哈！！！

　　路美南仰天无声大笑三声，然后扶住手机，假装云淡风轻地回：“听说过呢~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看~早就想看了呢~”

　　“这本书这么有名吗？连你也听说过。”

　　“是啊~这本书特别~特别有名~！！！总裁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本书啊。”

　　“亲人介绍。”

　　(⊙o⊙)她这么红的吗！

　　她的书已经成了总裁家族人手一本的盛典吗！

　　饶是路美南已经算是在生活的打击中变得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了，此刻在打破次元壁的天降大饼鼓励下，也不得不沾沾自喜了起来。

　　看来她之前没红，主要还是没有遇到伯乐。你看，伯乐这不就来了吗！这还是一个家族的伯乐呢！

　　“总裁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呀？”

　　被人肯定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路美南就感觉自己浑身酥麻。她倒在沙发上，畅想了一会儿自己的美好未来之后，终于美滋滋地有了拿起手机的力气——手机已经响了很多次，估计是总裁在滔滔不绝地表达对她作品的爱慕。

　　哎呀，别太夸她，她会骄傲的。

　　手机上，几坨字团映入眼眶，字团如此厚重，以至于一页都盛不下：

　　给大佬买包：我实在是不明白这样的小说为什么能够火到出版还卖出了版权。文笔幼稚，情感刻画夸张，关于男女主角的一切描写都是失真的。我就像是看了一本扭曲的漫画，这本漫画以真爱为名，实际上书写的不过是拜金、消费主义，以及那种只有青少年才会相信的浮夸一见钟情。
　　给大佬买包：难道这就是爱情吗？因为对方的一次举手之劳，就让自己的一辈子为了对方化为乌有，这种桥段让我情不自禁地想问：作者，你是有多不相信爱情？还是说，你也觉得如果走正常流程，男主角是不可能爱上女主角的，所以你只能用这样一个牵强的聊斋式报恩桥段来强行让这场闹剧发生？
　　给大佬买包：这样的书能红，真是文字的悲哀——你或许注意到了我没用“文学”一词，这是因为这本书在我心中实在与“literature”没有一点适配性。它只是文字，而哪怕是对文字来说，它也够让人寝食难安的了。

　　路美南揉揉眼睛。没幻觉，就是这些字，一个都没看错。再揉揉，湿漉漉的眼泪就有些控制不住地溢出来了——好歹字是因此终于看不清了。

　　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没有什么比被读者在读完之后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更让人难受的了——而且要是对方是纯粹情绪化键盘侠倒也好了，关键对方还有礼有节。

　　她甚至不能反驳。

　　那本几年前的书，她自己现在看的时候，也觉得是有不少问题的。总裁说的，她也都想过……可是理智和情感是无关的，她想过与她看到之后的心情也是无关的。

　　“店主，你还在吗？”

　　路美南沮丧地回复：“倒也没有必要说的这么狠……”

　　“这就是我的读后感。总之你别看了，没意思，纯粹浪费时间。”

　　“……可是我觉得，虽然这本书的质量……或许真的很差吧。但作者写了这么久，至少态度应该是真诚的？因为它其实是一本很糊的书，作者能坚持下来，至少是……用爱发电吧。”

　　“你不是说它很红吗？”

　　“……我记错了，红的是另外一本。它在连载的时候，看的人很少的。”

　　“我不知道作者是不是真诚的，但就我而言，其呈现的效果是极其糟糕的。作者的想法是不重要的，因为在文本诞生的刹那，作者就已经死了。思想的本质是语言，语言定格的瞬间，就是思想真正问世的刹那。”

　　这总裁还是文学专业毕业的呢。
　　连索绪尔都这么熟。

　　路美南本质上算是一个很怂的作者，哪怕看到读者评论再不开心，也从来不会回怼回去，而是下意识地先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一样有问题”。

　　可是现在这个读者并不是其他人。他是总裁，是这本小说的原型，是一切的起点，是耗费了无数脑细胞的灵感之源。他就是这本书的一切。

　　但是现在，本尊说，我可太讨厌这本书了。

　　路美南忍不住追问：“那你觉得是哪里不真诚呢？总得有点原因吧。如果只是文字差劲内容狗血主题恶俗的话……我觉得还是不至于不真诚啊！！！”

　　相比较路美南绝望的三个感叹号，那边的情绪冷静得可怕：“书名。”对方言简意赅地回复道。

　　“书名？书名怎么了？”

　　这次对面回复的有点慢，估计是去思考去了，好一会儿才姗姗来迟：“被冒犯了。”而在回来之后，总裁没有给路美南回复的时间，噼里啪啦一连串字就是倾泻而下：

　　为大佬买包：让我养你——谁配说出这句话？
　　为大佬买包：为什么女主要说这句话？为什么男主又要给女主这句话？为什么在他们最后在一起的时候，男主还在不停地说这句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令人作呕的主题思想！
　　为大佬买包：让我告诉你真相吧：真相是谁也养不了谁，说出这句话的人最终都食言了。
　　为大佬买包：因为归根到底，谁也无法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
　　为大佬买包：这句话里面完全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它所反映的，不是甜蜜，是纳粹主义，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一切人类悲苦剧的起源。

　　“……”
　　总裁打字从来都是严谨。他像是那种老式聊天者，所有内容都要用一个聊天框一次发完，分段的态度很认真，从来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随想随写。
　　他应该是愤怒到了极点吧。
　　……
　　……
　　路美南深吸一口气，用纸巾擦了擦已经汗湿到无法令手机屏幕感应的手指，开始回复：

　　叫我美男：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读过这本书，你要是读过这本书，你就会知道，“让我养你”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想要宰制别人生命的魔鬼口号，它只是一个心愿，一个想要去爱的愿望罢了。
　　叫我美男：它只是想说，我很想为你付出啊，我很想为你做点什么啊。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太没用了，可是我真的很想让你开心啊——难道这样的心情是不真挚的吗？！难道这样的愿望，可以用什么纳粹主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人类悲苦剧起源就一语否定吗！你到底有没有看这本书！
　　为大佬买包：你不是说你没看过吗？

　　路美南没有理大佬。愤怒、委屈、无奈……各种各样的情绪已经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感觉自己快要爆掉了。她已经没有了理智，她只想解释清楚，她不想让这样的误会继续延续——这种大帽子她多戴一秒钟都会觉得窒息！

　　叫我美男：你或许看过，你能说出这么多情节，你应该看过。
　　叫我美男：但我在看了你的那么多活色生香的评论之后，也有一个问题斗胆想问问您：您到底是愤怒于这本书的内容，还是愤怒于您自己的生活体验？
　　叫我美男：我知道您最近心情不好。我也知道，您的经历或许会让您厌恶这本书——但是您的心情就是您迁怒这本书、给这本书这么多大帽子的原因吗？！您吃不惯苹果，这是个人自由，但您可以因此说：不是我吃不惯苹果，是苹果本身就令人作呕不值得被吃吗？！
　　为大佬买包：够了，我们没有必要继续这个话题了。早知道你是这本书的粉丝，我是不会说这些的。
　　叫我美男：我不是因为您批评了这本书而愤怒。您关于这本书内容、描写、文笔的评论，每一个字我都赞同。好不好是客观的，不好就是不好——但你绝对不能说它是不真诚的、是油滑的、更不能说它的作者是一个纳粹主义者、是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是一个希望让读者接受这样一种三观的作者。这不是文本批评您知道吗？这是自我发挥，是您自己情绪的总爆发，是您心底深处泛起的、连您自己或许都没有注意到的恐惧与黑暗，只是刚好被它激发了！
　　为大佬买包：我警告你闭嘴。
　　为大佬买包：你不要试图叫我做人，我比你更懂什么是人生。
　　叫我美男：您真的比我更懂吗？
　　叫我美男：您如果更懂，您为什么会这么厌恶这句话呢？据我所知，这本书总共也就在开头、结尾、中间提过三次这句话，中间那次还只是在开玩笑的语境，而结尾也是旁白，并不是真的借由男主角的口中发出的——看来您已经愤怒到让您自己都篡改了记忆呢。
　　为大佬买包：你简直不可理喻！
　　叫我美男：您到底在恐惧什么？您到底在厌恶什么？
　　为大佬买包：叫我美男，你到底在无理取闹什么？
　　叫我美男：我在无理取闹于您的所有描述都和这本书没有一毛钱关系，因为归根到底——您只是在借这本书的题来浇自己的块垒罢了！

　　“为大佬买包”已将你拉黑。

　　路美南扔开手机，对着过来催吃饭的于襄说了一句“我去上洗手间”之后，就冲进了里屋。

　　然后，在里面开始了无声的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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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半个世纪的营养液~
我已经缓过来了
以及希望看这一章的不要厌恶两个主角。耐心一点，我想写一个完整的故事。
小甜饼也是要有起承转合的。
我能保证的是，所有的人都是可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