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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漠狼烟[上] ...

  •   我一觉醒来,李许还在挖坑。
      我从没见过比他还穷的人,一把铁锹,一块汗巾,还有一包潮了许多年的老香烟,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我嘲笑他说:“叔你穷成这样,怎么还想着来大漠里种树啊?这沙海不讲道理的,说不准哪一天就让你把自个儿的小命也种这儿了。”
      我这么说,他的铁锹一顿,慢慢直起身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吧吧”地抽了两口,迟疑了会儿,又掐灭了好端端地收回去。
      他说:“大概吧,老天爷的心思,谁看得懂?”
      我挠挠头,没说话。
      李许大概是又想起什么往事了,只是大漠里人的往事,大都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说,我也不想问,大家都求一个相安无事,没什么不好的。
      “丫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突然问我。
      彼时的太阳缓缓升起,手边的沙子渐渐热起来,空气闻着有点闷。我随手搓了两把沙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嗯,想不起来了。”
      他弯起嘴角,笑笑:“想不起来也好,清闲。”
      我问他:“叔,你还记得是怎么捡到我的吗?”
      “记得,”李许很快应了一句,却顿了顿,迟疑着叹了口气道,“我捡到你的时候,你正给一群野狼围着,孤零零的,就坐在那儿一直哭,哭得跟个花猫似的。也是古怪,你说你这小丫头给那么一大群狼围着,倒还能活下来,说起来就跟个故事似的,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给那群狼下了降头咒。”
      他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不信地摇了摇头。
      我坐直了,老实地说:“我不会降头咒,我只会找水,找吃的也行。”
      他拍拍我的头,安慰道:“在这大漠里,能找着水,找着吃的,就是本事。”
      李许说着,敲了敲他的铁锹,也笑起来。
      我踢了踢脚跳进坑里:“也是。”
      这天的天气似乎还不错,既没有扎人的沙尘暴,也没有腥臭的腐肉味儿,美中不足的是日头还是那么毒辣,照得人喘不过气来。
      太阳晒过来,李许擦了一把汗,转头问我道:“我该挖坑了,你今天还去找水么?”
      我回头看了看,除了昨天种的两棵小苗秧,他种的所有东西都毁在前天晚上的风沙里了。种了倒倒了种,我实在不明白他做这样的无用功有什么意义。
      但我不问,我不想多管闲事。
      “不去了,昨天找的还够喝。”我抢过他的汗巾给自己也擦了一把脸,“叔,你这人可真奇怪,我认识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一个人,让你走你也不走。一个人待在大漠里,你不怕死的吗?”
      李许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微顿。
      他又抽出他的烟点上,这回没收回去,只狠狠地抽完一整根,抽完吐出一大团灰蒙蒙的烟气。
      彼时的李许握着他的铁锹,表情复杂,眼神比表情还要复杂。他说:“丫头,你以为这大漠里埋的人还少吗?当年咱们十七八号人,现在……”他比了个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回头看看我,笑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可看着风轻云淡的人,有几个真的是两袖清风?
      彼时,他油光光的头发抠在额前,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良久才憋出两个字:“真丑!”
      他哑然失笑,却也不反驳:“叔老了,是没丫头好看。”
      我给他翻了个白眼,又问他:“他们都给埋了,你怎么还活着?”
      没想到李许突然愣了一下,表情瞬间僵在脸上。
      我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张张嘴,却觉得无从解释。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望着远方,像是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给一条畜生救了。”
      “畜生?是野狼吗?”我问他。
      “啊。”
      “它救了你,你还管它叫畜生?”
      李许的深色变了又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说:“吃人的畜生,做再多好事,也还是畜生。”他低下头,看着沙坑里急匆匆爬过的蝎子,一铲子拍过去,把蝎子拍进了沙地里。他意味深长地说,“丫头,这世上的罪孽可以忏悔,但永远无法抹去。”
      “……是么?”我咬咬嘴唇,没再搭理他。
      大漠晨烟,谁也不知道这晨昏过后,会不会又是一场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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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都知道李许是个有故事的人,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但他不说,我也不打听。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给他一点尊重,可到底这样也能相安无事。
      这天他却不知道发什么疯,坑也没挖,就坐在沙地上自顾自抽着烟。大约见我回来,他拍着沙坑的边缘叫我过去坐下。他笑着说:“丫头,叔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我问他,“好听吗?”
      李许闭了闭眼,说:“好听。”
      彼时李许的神色深沉,像是心里头压着事,不说出来,死活不舒坦。
      我借他的汗巾又擦了把脸,挨着他身边好端端地坐下来:“那你说吧,要是不好听我就走了。”
      他揉着我的头发,笑笑。
      那是我头一次,听他说起他的故事。
      大约六年前吧,那时候的李许还是个奋青。他组织了一个车队,总共十八号人,开着清一色的绿皮越野,愣头小子一根筋地跑到大漠里来,说是要响应号召种树,防风固沙绿化沙漠。哈,一群好端端的江南有志青年,放着大好的城里生活不过,硬是要跑到沙漠里来吃苦,我实在不晓得这算是什么毛病。
      可也不知道李许他们是不是煤窟窿里爬出来的,脸黑得很,种的树还没人头多的时候,便碰上了风沙。那一场狂沙卷翻了帐篷,卷倒了树,也卷走了人。
      风沙一过,越野车没了,人也只剩了七个。
      李许点了点人头,倒是比树还少了。
      一片狼藉,看着实在不是滋味儿。
      剩下的七个人拼死拼活地逃了出来,风沙过去再回头,几人对着营地的废墟和几个同伴的尸体,终于没忍住放声哭了出来。哭的哭,闹的闹,凶的就揪着李许衣领骂爹骂娘,骂他这个领队不称职。
      他们骂他:“他妈你这个领队是怎么当的!是你信誓旦旦地要带我们来种树?树呢?你自己看看!树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他们都死了李许!死了!姓李的,你看看你造的孽,枉我们当初那么信任你,这些人的命你要怎么还?!你他妈的要怎么还!!”
      拳头砸在他脑门上,李许憋红着眼,他想骂娘,憋了半天,忍了——
      他无法否认,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那一年的李许是带着自己的女朋友来的,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名叫曲暖。李许追她的时候写了好多好多情书,谁晓得两人才交往了没一个月,他连嘴都没亲过,小姑娘就那么埋在了风沙里。
      我一边听着,一边挪着屁股离他远远的:“怪可怜见的,人家小姐姐跟了你,把命都丢了,实在白瞎。”
      李许回头,神情复杂地看我一眼,却也不反驳,只自顾自地往下说。
      曲暖是和李许的弟弟李秋一道儿被找到的。他们找到的时候,曲暖正被李秋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牢牢护在怀里。小姑娘两条胳膊死死搂着李秋的脖子,俩人的脸贴在一块儿,那表情像在等死,又像是满足。沙子盖过他们头顶大约半米,刨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气儿了。
      那时候李许盯着那两具尸体大半晌,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有人幸灾乐祸地笑话他,说他给自个儿的亲弟弟绿了,又说他这波亏大,女朋友没了,兄弟没了,车队也没了。
      他挪挪嘴,却不说话,只默默地挖了个坑,把俩人一道儿埋了,连同曲暖当初送他的定情信物,一道儿埋在了沙海下。
      生不同衾死同穴,也算成全。
      李许说到这儿,沉默了很久,就望着天一个劲儿地抽烟。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在悼念什么,是绿油油的青春?还是曲暖或者李秋的死?
      又或者所有人的死?
      我很想说哀悼其实没什么用,谁都回不来,能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只有鬼,要么恶贯满盈要么放不下执念的鬼。没回来的,早就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到死也不肯放过自己。
      想了想,还是闭了嘴。
      李许笑笑说:“她跟着我,确实白瞎。”
      我觉得这人挺好笑:“她是跟着你来的吗?”
      他一下子僵在那里,眼睛红了一圈,却没说话。
      我跳进他挖的坑里:“你们一大伙人来这大漠,就没打听过这沙海的名字?”
      李许偏头:“吃人海?”
      “打听过的,只是当初年轻,谁都当个笑话。”
      年轻气盛啊,挺好笑的。
      我说:“这地方,没啥心眼的人总得死的。”
      “啊,是吧。”
      我低下头,想年轻气盛,真不是什么好词。
      彼时的李许站在坑里,沉默地直着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又扛起他的铁铲:“丫头,你让让,我得挖坑了。”
      “后面的呢?不说了?”
      李许大手撮着我头顶乱糟糟的头发:“不说了!你腿脚快,闲下来可以四处看看怎么走出这大漠。你还年轻,别跟我一样,耗死在这儿。”
      彼时的李许眼里像是有光,亮晶晶的,我扑上去抹了一把,看看掌心,湿的。
      我问他:“我找到了的话,你走不?”
      他笑笑,拍了拍自己短了大半截的右腿:“我这样的,走不出去。”
      一瞬间,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
      我问他:“你出来这么多年,就没想过回家?”
      李许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想啊,出来的人,哪个不想回家看看?可我就想着,兄弟们走了这么多年,我也没能力给人立个碑,种几棵树,就当是给他们立个坟也好。”
      李许说到他们的时候,眼睛总是很悲伤,哪怕只是看着,也让人觉得难过。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格外烦躁。
      “你别再想了,咱们的水是不够走出大漠的。”我一口气打破他所有的幻想,“你江南的那个家,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困在这里,咱们谁都走不了,谁也别想走!”
      “……”他诧异地回头望了我很久,目光从疑惑到失落,最终却莫名其妙地染上些温暖的阳光。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走不了就走不了吧,不哭啊。丫头走不了,叔陪着你相依为命。”
      我心里一窒,张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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