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女正传》梁仝

6、第二章·将煮春泉1

　　隔日一早傅言便乘车回静安。
　　奶奶要留下，过头七再走。

　　半道刘菡已催她数回，电话call到疯魔的程度。

　　这刘菡是，台里的老牌记者兼出镜主持人，手上制片三档节目。寻常杀伐决断的做派，叫人背后喊她，李莫愁。

　　李莫愁，因恨仇男。
　　刘菡在这点上与她十成十，四十开外仍旧一箪食一瓢饮，样板单身贵族。

　　彼时HR引介二人晤面，地点就在刘菡的办公室。
　　傅言一身OL风套裙到场的，见了人二话不说先报家门，格外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通春秋笔法夸饰完，刘菡对她简历蜻蜓点水地一掠，手托腮，下秒竟是喊员工为自己买杯星巴克。

　　傅言好歹眼里有活，立即自告奋勇了。
　　刘菡失笑，小妮子应变力不简单啊，怪意外的。但她顶烦把文凭当绿卡的做法，太看得起自己了。
　　一句话：早得很，到这里统统从零开始。

　　“我不稀得管你简历多牛逼，那是HR关心的事，领进门来都是当年勇。你想出名就务实地跟着我，道行足够了会给你出镜的机会。”
　　笼统还是官话，然而由魔头之口出来到底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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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机告知快进市区了，傅言才有底气知会魔头，半小时后能提头见你。

　　*

　　那厢沈读良一觉饱到天光大亮，拾掇得利落清爽，慢吞吞去了M&G。

　　公司专总电子商务生态链，囊括了交易支付、数据服务等骨干，也算打蛇随棍上，毕竟近年互联网发展势头走俏。
　　虽不敌BAT三巨头名声在外，倒也于遍地黄金的陆家嘴稳了脚跟。

　　沈读良大学攻的其实是财会，和互联网八竿子打不着，毕业后喝了四载洋墨水，归国没多久沈万青就商而优则仕。

　　老狐狸精刮得很，从了政也不舍得驭下的公司，又觉子嗣里唯有沈读良能挑大梁。
　　肥水不流外人田，衡情酌理，将股权过给了他。
　　旁观者清，都晓得他不过是代父打理而已。

　　反观沈读良，尤为随遇而安。
　　横竖谋生计，才学有用武地便可，是家底给的还是自己拼来的没那么讲究。
　　且他一直很透彻，当初和爷爷摊牌的，我这身份顶多算半个沈家人，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我尽全力做好，不需要了我亦能全身而退。

　　眼下，沈读良推门进办公室，适巧撞见翟斯佑在他桌上搁文件。
　　“讯科游戏，想与我们合作长期宣传。”后者言简意赅。

　　沈读良闻言，沉默不表态。
　　“回头再说罢。”当下他没心思。

　　翟跟着沈有好些年头了，小他六岁。面上总一副斯文感，很缜密、沉得住气的样子，实则也的确，心细如发到夸张的地步。
　　沈于他面前全然是个毛坯房，任何隐衷都能被他剖析得彻彻底底。

　　翟斯佑拆穿，“司长又让您去相亲了？”
　　沈读良无言当是默认。

　　翟斯佑心底啧了声。
　　真的是，投壶一掷一个准。

　　沈读良在风月事上出了名的寡情，有或无皆随缘。遇上中意的不干等，在一起了从不亏待，真等缘尽要分开，也干不来苦相挽留。
　　翟斯佑私看来，这祖宗恋爱像同人火车环游，到站了就送下车，还好声好气给人拎行李。

　　一物降一物，究竟哪方神圣能陪他坐到底站……目前成谜。

　　大抵两年前，沈读良与相处三年的女友分手了。
　　那算他最长情的一回，翟斯佑偶尔提及，会尊称一声“匡小姐”。
　　匡小姐干练挂，家境殷富，沈读良的大学同系学妹。二人异国重逢，女追男燃成了火花。
　　彼时旁人都看好这段良缘，毕竟门当户对、才子佳人，配婚是分分钟的事情。

　　其后归国却各走阳关道。
　　赶巧匡小姐任职的那家公司是M&G的死敌。窃取行业机密的那点过节不消细说了，
　　总之商场如战场，二人间的龃龉日益增多。

　　匡小姐耗着感情不肯放，一面态度又矛盾悲观。
　　换句话讲，她是男性主场里画地为牢的女强人，习惯了追求物质独立。真要回归烟火气、考虑和人搭伙过日子，反倒举棋不定。

　　沈读良当初求过婚，没走大的排场，只一句“和我在一起”。
　　然而外滩的十里洋场景也未能动容匡小姐，她答：“一切都不合时宜，而我也不是你对的人。”
　　打那起，两人行迹就更远了。

　　分道扬镳，兰因絮果其实都是定数。

　　沈读良愈后良好，太阳照常升起。
　　还没遇到一个能激起最本质贪图欲的人。
　　他无所谓，得即高歌失即休。

　　这一来，倒急秃了皇城那边的沈万青。
　　老狐狸有他自己的算盘。老爷子近年精神是矍铄了不少，但保不齐回头两腿一蹬，届时夺产必是场鏖战。
　　多一脉子孙就跟多一石军粮似的，他自然冀望沈读良尽早结婚生子。

　　儿子近两年情缘变浅，沈万青隔三差五地为他说媒，左右世交那么多，不慌挑的呀。
　　兹事体大，断不可耽误。
　　今日擅行要他款待的，就是某个熟识名流的千金。

　　听完首尾，翟斯佑过问，非招待不可？
　　“老头子在这事上是门清，瞒不过他的，回头又怪我叫他难堪。我图个耳根清净，搪塞一顿饭就作罢。”

　　言毕，沈读良把联络方式给翟斯佑，要他接洽女方，商定晚饭地点。

　　不多时，完成交代的翟斯佑返回，坦言这女的忒是矫情，咬死要去人民广场某家日料店。
　　沈读良闻言把团好的废纸一丢。

　　惯的，他最恨公主脾气。

　　*

　　傅言一身黑穿梭打卡机，狂奔速度堪比跨栏选手。

　　在演播厅外寻到的刘菡。
　　后者目光如梳在她身上刮了一遭，掐腰撑桌揶揄，“穿成这样，给我奔丧来的？”语气犀利。

　　傅言只好，“是去奔丧的，但奔的是我亲人。”
　　“我不跟你玩笑，”刘菡嗤然，抬表着一眼时间，“你今天迟到四十分钟，史创新高，这问题秋后算账。”

　　言下之意，你尚有更紧迫的任务。
　　果不其然，女魔头说话间举起一份文件揿进她胸口，命令她，台里要和美方合作一项栏目，今晚那方派人来接头酬酢，“你口语好，陪他们吃顿饭。”

　　“就这？”犯得着火急火燎把她催回来？
　　“还不乐意了？”

　　得，没她置喙的余地。
　　傅言领命折身，行不远又趋回来央求，“中午能放行一小时嘛？我回去换身衣服，穿这套去似乎不太妥。”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刘菡对这不情之请直接忽略了，掉过头就与工作人员议起正事。

　　从而是夜，傅言被迫穿得黑乌隆冬地……
　　迈进了美方人员指定的日料店。

　　*

　　这家日料店于装修、价位上，都要高过居酒屋的档次。
　　食客统统被招徕在隔间和厅里，中有廊道割开，私密性由几道日式半帘保障。

　　沈读良食不惯生冷口。
　　因而再上乘的良宵佳人，再悠扬的和乐三味线，照样没抹开他心头的阴云。更不遑论热络了，他坐下那刻就起了想走的心思。

　　一顿饭吃得味同咀蜡，都是那“公主”在硬找话茬。
　　什么留学见闻、将来规划、兴致意趣，如此云云。
　　听者都明白，她讲话时有条不紊，显然是筹之已熟的，也就差在脑门上写明“谈婚论嫁”四个大字。

　　沈读良的耐性由她蹉跎得精光。
　　一小时不到，他起了身，拂拂挺括的西装去看公主，绅士的口吻，“走罢，送你回家。”
　　故意噎她，一棒打得她颅内的邪念魂飞魄散。

　　“这么早的呀？你吃饱了嘛？我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嘞。”
　　“饱了。”由她的碎嘴喂饱的。

　　公主心有不甘，嘴撅得好长。
　　沈读良卸下眼镜擦了擦，温声细语败她兴致，“要不你留这继续吃？”
　　“你怎么这样啊……”

　　这拿乔作势的姿态膈应死沈读良。
　　他当即拾起外套搭上胳膊，撩开门帘就走，小爷不稀罕伺候了，宁愿受老头子紧箍咒。

　　背后公主仍在迭声叫唤，好不凄惨。
　　沈读良心硬如铁，全然充耳不闻。
　　由一身和服的应侍引开几步，大致踱过三四间厅厢，他倏然下意识留步。

　　廊灯昏沉沉的，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
　　右手边这道门帘下，几个喝到酒酣耳热、举止尤其亵玩不检点的洋毛子，紧挨的对象不就是他侄女嘛！沈读良蹙眉打探几眼，小姑娘正被狂癫地灌酒，仍要强撑涵养笑纳。

　　敢情酒桌文化不单对中国适行。
　　洋毛子漂洋过海也得入乡随俗。

　　那厢傅言七荤八素地闷掉一大杯清酒，即感到身畔的男人欺近了，虬髯乱须混着汗气往她颊边贴。
　　她朝另侧闪躲，将忍下呕意，脸侧贴上一只手掌……
　　截住了男人的狎犯。

　　傅言本能去看，乍觑见的是衬衣袖口的银色腕表。
　　旋即，那只手狠狠将她扽起往外拽。拎蒲草似的，一点惜怜气也无。

　　席上有人张皇地问他作甚。
　　半帘随风扶疏几番，门外人倨傲的声口，

　　“长辈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