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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宿孽因情2 ...

  •   “过继的,虽早不在我们家了,倒也算傅家的人。”大太太又话道。

      傅言整个懵掉了,“不在我们家……那去哪了?”
      大太太说话缠夹,抿了口旱烟粗嘎地笑,“傻孩子,自然是回血亲身边了。”
      “祖籍呢?”
      “北京。”

      四两拨千斤的二字,傅言偎在椅边的腿跌下。

      恍神间,大太太的儿媳玳晴欺过来,俯身为她右臂别了只孝章。
      乡俗作兴,意在表露对逝者的孝心。身前恩怨几何,身后礼数都要足。

      大太太知会她,这是你大表婶,问个好。
      这玳晴夫婿原是鼎鼎有名的桥梁工程师,监工时坠崖而亡,天妒英才,好不唏嘘。

      眼下她留神到婆婆手里的家谱,瞥两眼,继而条理更为清晰地,
      为傅言抹开了那团迷雾。

      她这二叔刚弥百天便抱来的,论辈分论岁数都做小。
      生母风传是个艺人,仕宦间斡旋的交际花,与沈父是露水情缘,谁料意外有孕的时候,后者却连子带母地绝了义。

      沈母十月怀胎产子,未出月就将儿子抛弃在沈宅门口,从此销声匿迹了,像世上从未来过这人。

      而沈老爷子又是个慈心肠,看不得上代人的业障殃及幼子,遂捡了沈读良,雇个姆妈安顿照料他。
      捡归捡,也不能误清白身家,才有了这遭送养之祸。

      为何是祸?
      得说上老爷子后来的怪病。他原是戎装出身,前线退下后到居了个闲职。照说身体硬朗、小日子悠哉的,合该美意延年下去。偏一场高烧打了岔,打那起,整个成了恹恹的煨灶猫,体力精神每况日下。

      一家子鞍前马后地寻遍名家会诊,中医西医双管齐下,愣是查不出症结所在。
      有人斗胆提醒,莫不是脑子生了毛病?去给心理医生看看。
      触霉头了,把沈家人气得跳脚,你怕是风大闪了舌头,说我们老爷脑子有病!

      不中听的话,转念一咂摸好像是有些理。
      可这一家都是老学究,看心理医生呀,好出洋相的事。于是剑走偏锋,请了名半仙来布下八卦六驳,参参老爷子的生辰命理。半仙一通玄虚卖完,说老爷子是恶报当头,子债父偿。

      沈父纳罕了,您给铺开来讲讲。
      那半仙丢他一个讳莫的眼神,还铺什么?祸根就出在你身上。

      此一提点,阖家醍醐灌顶了。
      原来还是沈父那几笔风流债的事。

      送走了半仙,弟兄姊妹围炉夜谈几回,商定先接个私生子回家,当是给老爷子冲冲喜,对外就称是正妻生的,送娘家养了几年罢了。
      沈父在这头听着七嘴八舌的,炉上飞着零零的星火,如同尘梦,倏然使他想起沈读良的生母。

      就此,傅言这二叔在傅宅檐下养到十七岁,命运如狼毫在纸上拐了个弯儿……
      又收梢回最初的起点。

      言尽于此,傅言心里有骇异,也有莫名的郁郁感。
      玳晴沏了滚茶递与她,热气洇着对面高挂的“奠”字起了雾。她瞧上大表婶,“那……可晓得二叔的生父名姓?”

      瓜子嵌在门牙缝,玳晴咔地一下咬碎,
      “叫……沈万青。”

      傅言当啷摔了杯子,酽茶溅裙摆一片秽湿。

      *

      奔丧的人踏破了傅宅门槛,停灵守灵过后是大殓殡葬。
      奶奶坐在背风口,头罩白粗麻布,侧身与傅言讲白事的讲究。

      统统没入她的耳,傅言面目离神,手在奶奶的紧攥下越发冰凉。
      奶奶来问:“怎么了囡囡?”旋即又被随礼的人唤过去。

      “老夫人您节哀,孝妇少恸。”
      老太太心中复杂滋味,默默收下礼金,眼尾的泪水又淌进鬓角里。
      遗像就供在正厅高堂上,两侧白烛檠照得明晃晃,她稍不留心就能扫见。那样陌生却熟稔,同床共枕过、挚爱又毒恨过的亡人。

      这一下,前情往事统统化成齑粉。

      老太太在原地耽了一会,揩揩眼泪坐回傅言身侧。
      “累了?”她目视孙女一脸晦涩的痴样。

      傅言没作声,双手绞到骨节都泛白。说实在的,她有些接受无能,这信息量陡然大到她怀疑人生了,碎三观那种。
      她也没处说了,她对沈读良是动了一见中意的歪心思。那号码保管在手机里,她就是肖想能有后续的。
      但眼下,免谈。

      她回应奶奶,是累了,想睡一觉。

      玳晴到后厨关照好丧宴的琐事,出来打祖孙前走过,提了一嘴,囡囡将才摔了茶杯,估摸着被脏东西冲撞了。
      奶奶忙扶她起身,“作孽作孽,早晓得不带你来了。你去大表婶房里憩憩好伐?”
      “行的行的,我房里被褥昨天才晒,暖实得很。我领你们去。”

      傅言好似抽空棉絮的布偶,由奶奶搀着跟上玳晴的脚步。
      老太太一个劲于她耳边唤,“好囡囡,太阳下山啦,回家吃饭睡觉。”

      “工作太忙,累着了吧?”
      “可不是呢,前几天才回来的,到了家也不安生,领导尽给她重担苦差,大好的年华天天熬夜,也不晓得奔头在哪。”
      “没法子,各人头顶一片天,生活总是苦乐参半。囡囡好歹谋的体面生计,像我家那个,才真真是不晓得出头之日。”

      两人齐齐一声叹,左右拢着傅言进了偏房。

      玳晴的卧房甚是清心寡欲。
      朴实的家私,旧式的布置。只一味,硬板床上覆的还是当年的婚被。殷红的底子、呈祥的龙凤,平白催生闺怨。

      玳晴先一步拾掇被塌,嘴里噜苏,“从前男人还活着时,总嫌东嫌西的,今儿闹分床明儿吵分房。这下好了,男人全被骂到地下了。”
      老太太笑言,“怕什么,离了男人还不能活了?普天下都没这个道理。”

      被子铺整停当,老太太搀傅言滑进去,手掌轻丝丝拍在她心口,嘴里出声童谣哄她睡: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阿婆叫我好宝宝,娘舅给我吃块糕。

      用的道地吴语,好像黄昏时分,弄堂口拨浪鼓布愣登的声音那样温暖。
      傅言思绪万千地假寐,奶奶权当她真睡了,掖掖被角悄默声起,和玳晴一同离开。
      “我点了个炉子,怕囡囡着春寒。”
      “你有心了。”
      接着是关门的声音。

      厚门板将喧喧人声隔挡在外,傅言才缓缓睁眼,对住窗外淹润的天色。
      寒鸦扑棱而起,少顷必有大雨。

      她施施然起床,蹲到炉旁划拨炭火。远近哭丧犹在,几个不谙事的小孩笑闹逐赶。
      就这么泪中有笑,不悲不喜。

      傅言一个出神,手上火钳坠进炉里,激起噼啪的暴鸣。
      屋外蹬蹬的步子忽而休住了,有稚气童声问门口来人是谁。

      旋即,屋舍前的空地上响起两声车号。那掷车门的嘭声似鞭子笞在傅言的后背上。

      有长辈来答小孩,“那个啊……你该唤二叔。”

      复捡起的火钳再度掉进去。傅言仰起头,顷刻间落起骤雨。

      *

      镇里泊辆全黑卡宴,好新鲜的事,一时间黄发垂髫都拥出去围观。
      傅奶奶闻得动静起身,冉冉跟在人群最末。
      大太太到底记性过人,半面不忘,觑一眼屋口流线型的车影,即刻偏头向玳晴,“是行舟!阿拉行舟来了!”

      春晖寸草,养过、朝夕共处过,总有情分与羁绊。
      大太太喜不自胜,她早说过,这孩子重恩贵义。紫榆小圆桌上的核桃碰洒了一地,她蓦地双腿回春,连拐杖都不怎需要就疾趋到门外。

      这厢,拿刀弄杖的小鬼头撞开了房门。
      门板靠墙弹了几回,与傅言呼吸的拍子莫名契合。
      玳晴路过,含笑道:“囡囡醒啦?快点出来,你二叔来嘞。”

      傅言的心仿佛也是门板被狠狠推了一下。
      “我……就来。”言语迟慢。
      她几乎是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的,慢吞吞挪到房外,鬼使神差地由人流递送出去。

      早或晚,终归要见。是福是祸,该来的躲不掉。
      再凶多吉少的新闻现场都没在怕,区区一个他能奈她几何?傅言兀自腹语,去他娘的。

      屋口澌澌沥着雨,砸车上、檐上,撒豆子的声音。
      浩浩荡荡的迷蒙白雾,杳杳冷冷的向晚时分。

      挨山塞海的围观中,傅奶奶一见来人,当即铁板了脸,抹身一句,“谁让他来的!昏头啦!”
      玳晴急言打圆场,“做好做歹,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就当人家是来看看我们的好啦。您不惯见就不见,离他远远的哈。”
      老太太气极了,赤口白舌骂起来,“又不是傅家的人,谁赏的脸面来埋汰我,死的是我丈夫,是我囡囡的爷爷,跟他毫无干系!”

      傅言听见骚动赶过来,扶住奶奶胳膊劝慰,老人缩矮,近一米七的身量与她讲话要低下头了。

      从而,未见沈读良,先闻其声。

      “您身体还好吗?是舟儿不孝,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您。”四平八稳的声口。
      大太太答的,“好得很好得很,怎么瞧着好清瘦啊,平日里特别忙吧?”
      “不忙,劳您挂心。”

      说时大太太便开始哭。
      人到老年,断舍离是极轻易的事,真有念兹在兹的心事,也只有亲情上的缺憾。
      从前沈读良以傅行舟的身份承欢在膝下,她几乎视他如己出。这孩子少年老成、颖悟绝人,很小的时候行事派头就比大人还稳当。寄人篱下总不免受人脸色,可他不卑不亢得很,忍度颇好。

      可人、讨喜,大太太疼他不及。
      送别当日,她还由人一路搀行到镇口,哭得眼睛肿了数天。

      听到那厢的哭声,傅言施施把头抬起,心往下一宕。
      沈读良正朝她来,一身黑色条纹西装,形容气定神闲。淋了点雨,头发颓唐垂下一绺子,扫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懒散但拿稳。

      四目相接,彼此都在研判。

      傅言局促之际,身前人视线却挪开了,投到傅奶奶面上。
      “傅夫人,贸然来唐突是我不周到。只来吊唁一下老爷子,今晚就离开。”他礼貌的口吻去破她的冰,笑了一下,模样人畜无害。
      傅奶奶油盐不进,抹开脸一声凉哼。

      沈读良和煦地笑着来看傅言。
      大太太旁白,“囡囡,喊了没?叫二叔。”

      傅言昏头昏脑中,眼前人连名带姓道:
      “傅言,你好。”
      “又再见了。”

      不远处车里漏出几句歌声:
      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开过天堂幻彩的大门。我都坚持追寻命中的一半,强硬到自满。

      唱的是关淑怡的《地尽头》。

  • 作者有话要说: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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