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女正传》梁仝

12、第三章·长夜清早2

　　老太太头七后返家，瞧见傅言病恹恹的样子，焦得坐立难安。

　　老思想作祟。
　　她噜苏地自语，触霉头了，头七晚上我没碰见你爷爷，是不是太想你跟过来看了呀。个宗桑，活的时候不长脑子，进棺材了还三分颜色开染坊，一点不识相。你想看孙女，哪个要你看，自作多情。这下好了吧，我囡囡平白倒你的灶。

　　老太太素来的毛病，毛毛雨的小事，嘴边要挂三四天。
　　傅言彻底病垮，告假在家。她便将整条弄堂的门都敲开了，刨根问底关于孙女沾晦气的事。
　　病得莫名其妙，要请人作法嘛？我囡囡要强，一年到头都请不来几回假的呀。
　　如此云云，格外唬人。

　　傅言连咳带喘地劝奶奶，淋雨受寒的，吃药打针能好。
　　老太太护犊心切，坚持请人跳大神。
　　这一点，还得数傅言舅母李荣娣是门清，于是联系半仙、议价定日子等事宜，一并交给她操持了。

　　半仙造访的前一晚，傅言再次发高烧。
　　老太太三更半夜守在床头照顾她。烧糊涂间，她与奶奶抵足谈心。灯下昏昏，窗外落雨，案前夜浓。

　　“奶奶，我晓得，您还是心魔住身了，对爷爷的夙怨要找个寄托点。可这件事老实讲真是我大意了，不能归咎在他身上的呀。”
　　老太太抹起泪来，说头七晚上供桌铺的灰都未留下鸡脚印。“饶是他死了，都不稀罕回来，就因为家里有我。这一下也遂他的愿了，和朱砂痣双宿双栖去罢。”

　　我以为的终身大事，却成了他人姻缘的祭品。
　　傅言只好告诉她，人一生能遇到的误会太多了，何劳都要解释。“女人自爱最重要，不消天天奢想他人的垂怜。”

　　您不必将嫁给他看得有多悲观，至少您因之得到了囡囡呀。
　　这么多年我都陪您走过来了，知疼知热的，没有四处游走，一直安定。日后我还是会陪您的，活一百岁我就陪到一百岁。

　　就此一劝，老太太心头的怨憎会仿佛捋顺些了。
　　她朝傅言正色，如果有天你的最终归宿是婚姻，一定要有爱情的基础。
　　“不要让我的车轮碾到你身上。”

　　傅言同她笑，“那囡囡可控制不了，小时候看的话，‘爱情像瘟疫，来了就是来了。’①不来我也没法。”
　　“无妨，来了就告诉奶奶，我帮你参谋。是不是良人，过来人一眼就知。”

　　关键是要对你好，她强调。

　　听着天外春雷的闷响，傅言就着由奶奶紧握手的姿势入睡。
　　还有句话没说给她。

　　“其实我是恐婚的，您说婚姻要有爱才长久，可我的父母恰是破题的反例。所以这些年我拼命工作，想在经济上独立，与人轧朋友不考虑婚配的事，就是因为恐婚已成了我的顽疾。”
　　假如某天有人能叫我药到病除，不论他待我如何，我都会义无反顾走过去。

　　*

　　该个晚上，傅言的梦再度属于沈读良。
　　梦里的见闻是他用手箍住她下颌，叫她直视他眼睛说话，倨傲的神色纤毫毕现。弄得她好不心虚，起床时一身冷汗。

　　随即便收到某人来信。
　　他上午要去亭林镇探望大太太，顺便接对方来市里玩几天，晚上于沈大成做东，叫她携奶奶一同出席。

　　傅言情绪不上不下，本能回应，“不了二叔，我是病毒携带者，怕传染你们败兴。”
　　那厢沉默几分钟，答道：“那么请你戴口罩。”
　　“……”

　　李荣娣是上午九点许将半仙带来的，一并来的还有她年方二八的女儿，陆琪琪。假使傅母还在世的话，陆琪琪得唤人一声姑母。

　　讲道理，多年来李荣娣随傅母娘家一众，四时八节地与傅家人并不友好。那头人很记仇，要不是你们傅鹤汀瞎搞名堂，至于叫傅言母亲抱恨终天嘛？还打肿脸充胖子抚养私生女，往伤口上撒盐的事，也就你个老太婆能做得出来。
　　傅老太太这头的脾气是，是呀你们说我儿子有错在先，可这廿几年的也没见你们给囡囡掏什么钱，姑娘养这么大，全是我老太婆在含辛茹苦，你们能记几等功？

　　如此往复，两头人面上和气，私下里交恶。

　　眼下李荣娣热心肠帮外甥女驱邪是假，来看热闹才是真。
　　她是顶旧式的家庭主妇，因为生活太无趣，惯喜欢听风就是雨。
　　半仙作法前照例有一顿布阵。这当口她趁机嘴敞了，“囡囡轧了好几个朋友了，还没盘算婚配的事呀。我们家琪琪都提上日程了，中铁局的工程师。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这等亲事打灯笼都难找。”

　　陆琪琪也是个人精，惯会附和。
　　母亲搭什么台她便唱什么戏，曾经文凭占了傅言下风，今日终于得以出头。“上海这样大，女人拢共还是分两类。一类如我，当婚年纪适时出嫁；另一类就是瞎逞强，拿工作与青春枯熬，熬到最后都掉价。”

　　她面相偏圆润，据说也是主贵的，虽然仅仅是小职员，可好歹钓到了凯子，傲得出门都螃蟹爬。
　　而傅言这些年风餐露宿，一直挺消瘦。当下病骨支离的，更称了她的心了。考了好大学又怎样，到头来一样给人打工的呀。

　　嘴巴该缝，气得老太太抢下陆琪琪手里的苹果。
　　“你有出息有种，那就干脆别吃我买的东西，仔细糟践了你。”

　　转过头就面斥李荣娣，“你今天究竟是来帮我囡囡，还是成心来找茬的？如果是后者，还请你带令爱离开。我把囡囡带到大，不肖想荣华富贵，只希望她好好活着！你家找中铁局的工程师，我囡囡条件这么好，佳婿排着队根本不愁。”

　　语音将落，半仙布卦出签，他字斟句酌地知会老太太，“邪气我给驱干净了。但是你孙女情缘较浅，近几年媒娉或许坎坷。坚守下去，方能柳暗花明。”

　　一句话，说得李陆母女一笑，说得老太太一跳。
　　李荣娣道：“看看，还是那句俗话，做人不可以花头花脑，骑两头马，吃两头茶。傅鹤汀当年脚踏两只船，这不恶报到了女儿头上嘛！”
　　哟，翻旧账了，可惜老太太心里也有一本，她掐腰回呛，“恶报恶报，那你讲讲，当初囡囡爸妈离世，别人来奔讣送礼金，你们陆家人不通气偷拿走六千是怎么个说法？做人有这么做的嘛！算不算偷？回头天打雷劈到不到你们头上？”

　　双方僵持不下，喉咙山响，弄堂里的闲客都留步听白戏。

　　陆琪琪护短，“你这个老太婆也是好毒！说话太怄人了。那六千不是我姑母该得的嘛？凭什么由你们姓傅的一家独占？噢我明白了，怨妇都逃不过蛇蝎心肠，没得老伴疼，所以看谁都不打正眼。你都半截入土，回头一把火成骨灰的人，还这么斤斤计较。”
　　“姑母都死十几年了，我寻思就是死个皇后，死个名妓，这旧算盘拨来拨去也没意思了。”

　　老太太闻言，先是木怔，继而猛地推搡陆琪琪。
　　“我去你个小赤佬，狗嘴里倒不出象牙来！”
　　后者始料未及，反应后也来还手。

　　傅言起先还作壁上观，纯粹是身子没力，由三个女人一台戏闹得，颅内血潮嗡嗡响。
　　她瞧见奶奶受辱，即刻忍不住了，一个起身朝她们，
　　“滚！”

　　傅言一身MK的波点裙，站稳时拽了拽裙摆。
　　毕竟姑娘家爱美，拿了饷钱在寻常花销外，也会置办些体面行头。陆琪琪很是眼红。
　　她不压嗓门地嘀咕，“瘦得像筷子一样，穿裙子可不刻意出乖露丑？长得一副妖精相，眼睛能吐蛇信子，等你色衰掉价了，还往哪勾男人。”

　　岂料话未完，由怒不可遏的傅言赶出了门。
　　母女俩防不胜防。
　　姑娘平时敛声静气的，撒起泼来蛮有两把刷子。什么请半仙跳大神，自己就是个精怪，下作的小贱货。

　　越骂越难听。
　　傅言冲到院子里由着太阳暴晒，抄起喷灌草坪的水枪，拧开阀口朝二人“利刃出击”。
　　“你们滚不滚？不滚我浇死你们！给我记好了，欺负我奶奶就是把刀子下向我！”

　　什么忍人之所不能忍。
　　她此刻只晓得，不必要的牺牲自我就是很圣母的事。
　　春寒料峭天，李陆母女被喷得浑身湿透了，跑两步骇叫几声，频频躲避穷追不舍的水枪。

　　那厢翟斯佑把车开到弄堂的右手口，后座靠着沈读良和大太太。
　　不曾想迎面撞见个撒了欢儿的“穆桂英”，青天白日下枪打两只落水狗。

　　大太太拎住沈读良的衣袖，指着窗外，“舟儿啊，我没眼花吧？那可是囡囡呀？”
　　沈读良瞥去一眼，别具意味道：“那是只白佩蒂。”

　　大太太疑惑不解。
　　白佩蒂是什么~
　　翟斯佑幽幽朝后座老板丢个眼神，嗯~白佩蒂，《101忠狗》里的斑点狗。某人真是童心不泯。

　　“还往前开嘛？”
　　“再等等。”童心不泯的人下令，饶有兴致地盯着窗外。

　　不多时，沈读良面前的璃窗掼上了一束水花，他才反射性一滞，继而降下边窗，斜着眼尾睨向车畔仍在气焰上的“白佩蒂”，目光先去她因发烧而异样红的巴掌脸，再去她刘海上掀的光饱额头。姑娘灵气复苏了，格外生动。
　　缓缓，他不着边际地开口，“索性把全车都给洗了。”

　　傅言方始因声回神，立即转身面冲车窗。
　　太丢面了她觉得。
　　嘴巴不是嘴，手脚也不听使唤。
　　她说对不起，二叔，我这算误伤。毕恭毕敬的口吻。

　　沈读良哼一声，问：“你感冒好了哈，龙马精神的。”
　　傅言摇头，复点头，总之手足无措。

　　她没眼力见，二叔便点拨她，“我都到巷口了，你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愣然许久，痴痴地退后两步，“唔……我挡你的道了嘛？”
　　“……”

　　翟斯佑在前方旁观这隔窗battle。
　　一个榆木不开窍，一个过度开了蒙。
　　他无由于心里笑了一声，

　　哈哈，沈总最近可能癖爱……
　　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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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原话作者是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