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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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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在长安停留半月,她愈渐失落。当年若非遇见他,或许去了楚国淮南,今日也不是这番光景。今后,天涯海角各自曲折,只要他还安然活在这世上,她所受的委屈就都值得。那枚玉佩一直藏在身上,原本是要丢弃的,好更彻底忘了他。可惜她做不到,忘不了他的眉眼,他的笑。
人间总有些事情很无奈,譬如等待,譬如煎熬。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像以往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平淡无奇。思念却是与日俱增,和吃饭喝水一样养成嗜好。她知道这不好,也知道这是徒劳,然而回忆却是历久弥新,想忘也忘不掉。
那日夕阳西下,她独自坐在河边,看楚云飞逝。远处,浣衣女子的歌声缥缈传来: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可惜他留下的玉佩,砸不毁也烧不掉,一如胸口烙的朱砂痣,磨灭不去。留着它,算是隐忍怀念,还是凭吊的一种方式?望着悠悠远去的河水,她终于下定决心。
“什么?你要走?”陈平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回头与主人对视一眼。刘邦黑着脸沉默不语。
“戚姑娘,莫非是饭菜不和胃口,还是嫌我们待你不周,怎么说走就走?”
“对啊,外面兵荒马乱,那些兵卒烧杀抢掠,□□良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一个弱女子碰上他们,还不是羊入虎口。好歹跟着我们主公温饱不愁,你也落得个依靠。”
然而任凭他们苦心劝解,她始终不肯动摇。“沛公的恩情,云兮感激不尽。我心意已决,还望你们能够体谅。”她说完转身离去,没有分毫的留恋。刘邦固然焦急如焚,却没有理由挽留,只能眼睁睁放她走。
跨过门槛的刹那,她蓦然回首,最后看一眼这个尘世。身后,绿油油的梧桐叶子匆匆掠过,曾经的辛酸都在这一瞬间泛黄成纸。
此时天刚蒙蒙亮,轻薄如纱的晨风凛凛而来,吹散了她松绾的髻发。风中有早春三月的气息,清寒料峭,远天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河之隔的秦州官道上,每十里设着一个短亭,亭外挂了牛皮悬灯,彻夜煌煌不熄。守夜的亭长耐不住寂寞,早倚着柱子打盹。朦胧中有人推他,亭长揉揉睡眼,看见一个年轻俊佻的公子,白袍缓带,头上罩着风帽。逆光中看不清五官,那团模糊依旧是清雅绝伦,鲜亮到不忍逼视。“敢问小哥,霸桥离这还有多远?”
亭长吃了一惊:“你打听那里作什么?霸上是汉王的地盘,眼下战事吃紧,栈道都烧了,你去那不是送死么?”
“无妨,你只管告诉我。”那公子从袖里摸出一锭足银,在他眼前晃了晃,亭长瞪直了眼珠,满口答应:“不远不远,往前再赶十里,一直往西走就是。不过路上官衙盘查起来,没有关牒可不行。”
“这不用你操心,去马厩里选一匹耐跑的好马,要西域的良种。”公子抿唇微笑,亭长这才看清他的面目。活脱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毫无寻常男子的浊气。他那一笑虽不经意,却有说不出的魅惑动人,只惹得亭长痴愣片刻。
等马牵来,白衣公子翻身跨上,从腰里解下佩剑,隔空抛给他:“谢了,这个送你,咱们后会有期。”亭长差点被那长剑砸倒,他从地上踉跄爬起,用力拔开剑鞘,抽出一柄秋水薄刃,杀气凛然
“这破劳什子,除了杀人还有啥用?”他摇头晃脑,再仔细看去,剑身上除去暗花还篆了两个小字——“姬良”!
伴着迷朦晨雾,她沿着秦州弛道,向日光深处走去。远远驰来一人一马,白衣当风,猎猎狂鼓。那人的风帽遮住眉眼,因离的太远,辨不清样貌。擦身而过的瞬间,她淡柳色的轻纱袅娜如烟,裙摆当风飞扬。马上的男子忍不住向这边扫了一眼。四目相对她不禁一颤,觉得那双眼睛很熟悉。
刹那交错,他头上的兜帽被风掀去,露出一头墨缎般的发丝,随风张扬。是他!她张开嘴,像是被谁掐住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来。那张脸上,每一寸骨骼每一分轮廓,她都清晰认得。仅仅是一刹那,眼泪夺眶涌出,恍如七年前的海岸,汹涌澎湃,无声无息。
她不顾一切追上去,耳边风声呼啸,身后杨柳浓绿如烟,千万丝绦匆匆掠过。跑的太急,狠狠摔倒在沙土里,吃了满嘴沙子,膝盖也蹭破了。可她不管不顾,披头散发追上去,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天,命运就是满弓的箭,再无回头余地。
“戚姑娘?你怎么又回来了?
望着破门而入的女子,所有人都愣住了。陈平又惊又喜,将她上下打晾一番,戏谑道:“姑娘如此狼狈,可是又被打劫了?”刘邦见她乌发散乱,身上绿纱已被撕烂,妙曼腰身浮在薄衣下楚楚动人。当即大喜过望,拉起她的手,给身边谋臣一一介绍。
“来来来,这就是我从楚兵手里救下的女子。”又指身边的人给她瞧。 “云兮,这位是丞督萧何,这位是大将军韩信,这位是滕公夏侯婴,这位是建成侯曹参,这位是阳舞侯樊哙,这位是左司马曹无伤……”
她与那些目光一一触碰,分明能捕捉到他们眼底的惊艳之色。可她依旧还是失望,心中纳闷:刚才明明见他进来,怎么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正灰心懊恼,刘邦突然疾步走下台阶,拍掌大笑道:“哎呦子房,可算逮到你这只狐狸喽。”白衣公子抿唇一笑,也并不介意:“臣离开的这段日子,主公身体可好?”她蓦然回首,望见身后那方温雅面孔,顿觉脚下举步艰难。他一如七年前的模样,不曾留下岁月痕迹,只是性情变了,反而沉静许多。
“云兮,这位就是我身边的第一谋士,成信侯张良。别看他年纪轻轻,运筹帷幄的本事,一百个刘邦都不敌。”
张良……原来他连姓氏都改了,足见验证黄石精“半生坎坷”的预言。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才能磨砺出今日的气度风骨。她垂下眼,不敢也不愿去猜测。时光倥偬,当年在博浪沙鲁莽行刺的少年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韬光养晦懂得进退的厉害人物。
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一个人粉碎的如此彻底?
他的目光仅在云兮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别开,待她犹比陌生人更薄些。那波澜不惊的神态,淡到骨子里,让她浑身不寒而栗。
“别愣着了,这回子房归来,咸阳可算有救了,大伙应该高兴才是!”曹无伤率先打破僵局,紧跟着樊哙也来凑热闹,“可不是,项羽小子立下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咱们既然已驻军霸上,主公何不杀进城去过过皇帝瘾?”
“臣以为不可。”萧何连忙堵住他的话,“咸阳乃是亡秦故都,城中人口数以万计,一旦攻城烧杀抢掠,会死很多无辜百姓。何况又是文献重地,单阿房宫里存储的书简案牍都有八十万卷,等这些安排妥当了,再攻也不迟呀!”
张良轻佻眉角,转身朝刘邦一揖:“臣也以为不妥。如今以咱们的势力去跟项王伙拼,恐怕是以卵击石。据臣所知,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去楚营告密,项王那边显然早已有防备,现在攻城无疑是送死。”
“哦?”刘邦大惊,将四周群臣环顾一圈,“竟有这等吃里爬外的小人?”
“主公放心,此人……”张良唇角噙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曹无伤,“此人今日并不在场,所以一点风声也漏不出去。你说对么,曹司马?”
曹无伤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仿佛有条毒蛇盘亘在背,从脊梁上一顺滑进去。捏出一掌的湿汗,他却不敢擦:“正是正是,先生说得句句在理。”
白衣男子听罢,低头抚弄着自己细长的手指,自顾自地笑了。刘邦又不是傻子,自然也猜出八九分的把握。他并不急着揪出那个人,鳖已入瓮还怕想不出宰炖的法子?他要好好享受,磨刀时那份煎熬的快感。
春风,细密吹过耳际。
她于深沉碧影中,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张良玉雕般完美的侧面,终于相信人是会变的。脑中恍然忆起,黄石精在汜水桥下说的那番话:你可知人心险恶、尔与我诈,你既爱上那个凡人,对他又了解多少?
他当年不惜收买刺客散尽千金,连亲弟的尸首都来不及收葬,是否为日后玩弄权谋埋下了伏笔。相隔多年后,站在咫尺之外,却发觉原来彼此陌如路人。这样的人,靠得愈近,愈像握紧了一把双刃剑,凭你怎么拿,到头来伤得总是自己。可你宁愿为了这样的人装聋作哑,变成傻子瞎子,十年、二十年,一直执迷不悟下去。可是上苍就是如此残忍,甚至不留给你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
她当时亦不懂,单纯的以为留在他身边就好。于是临场赴刑般走到刘邦眼前,在众人错愕地目光中,双膝跪下,朗声说道:“云兮愿留在大王身边,一辈子不离不弃。”那番豪迈情意,点燃了这个男人眼里最原始的欲望,也烧得她自己心涸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