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外》神圣午睡

10、第十章

　　见到妈妈最内疚最残忍的部分，就是一次次提醒她，其实父亲的负心，并不完全是他的责任。妈妈是个好人，可她也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只要有选择，何亦雯也不愿意和她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结论简直是对妈妈的背叛，然而却是事实。

　　何亦雯突然想念沈浩，想念亚当，想念她办公室里所有的同事，甚至想念钟岚。她想念他们所代表的那个大都会。那里每个人都聪明伶俐，人与人之间保持着令人愉悦的距离，冷静和理性在这里是一种美德。不管你有多么不理想的过往，在这里，你都可以将之抛在身后，努力前行。只要你想往上走，这里就总有更高的山峰在等着你。

　　沈浩的信息恰在此时发来，他再次精心算好了她在高铁上的时间，并得意洋洋地欢呼自己猜对了。他陪她闲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但每一句话都一点也不讨厌。但是当沈浩说要去高铁站接她的时候，何亦雯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拒绝。

　　“不需要。我没什么行李，坐地铁最方便。”
　　“那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何亦雯发现他说话很有趣，喜欢问“好不好”，小孩子似的。
　　她回复：“等我到家再说吧。现在时间还说不好。”

　　沈浩没有再说什么，他这人似乎什么事都不会勉强。不行就算了。可是等何亦雯到了她家附近那一站，走出那个她熟悉的地铁口时，却一眼看到沈浩正在等她。见到她，他高兴地说：“哈！你果然从这个口出来了！”
　　何亦雯一怔，随即明白了，问：“你等多久了？”
　　沈浩得意洋洋地说：“没多久，因为老夫算定你一定会在这个时候从这个口出来，自然不必太提前。”

　　何亦雯不服气：“有运气成分在内，因为我有时候会去便利店，就会从另一个口出来。”
　　沈浩很有把握地说：“我知道。但如果是我的话，坐那么久的火车我只想早点回家。就算要买什么东西，也可以过一会儿再出来。”
　　“那万一我跟你想得不一样呢？”
　　“赌的就是你和我做事是一个逻辑。”
　　“你一天到晚的破案呢？”何亦雯被沈浩逗笑了：“你是不是没事就爱看推理小说啊？”
　　“超喜欢！你呢？”
　　“我也喜欢。我小时候看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当时就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电影！”
　　“对，那部特别精彩。而且人性刻画也很到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是的，在真相没有揭开之前，你只觉得每个人的行为都有很多种可能。你会有很多迷惑不解。然后你的迷惑越积累越大，到了最后……”
　　“真相只有一个！”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然后同时笑了：“你也爱看柯南？”

　　不知不觉，沈浩就陪着何亦雯走到了她的小区门口。在小区门口，沈浩问她：“一起吃晚饭？”
　　何亦雯就答应了：“好。不过我回家要收拾一会儿，要不你也先回家？”
　　“没问题，你不用管我。我只是过来看我猜的对不对。你的行李可真少。”沈浩打量着何亦雯，她只背了一个背包。
　　“就住一晚上，而且住在家里，不需要带什么。”
　　“我知道有的女孩子，光是护肤品换的衣服什么的都要装一大箱子。然后箱子还得是全套名牌。出差个两三天，就跟自己是什么大明星，有人等着给她机场街拍似的。”
　　何亦雯脑子里一下子浮现起钟岚那天站在前台全套路易威登的样子，笑了：“我是不太讲究，不精致。”
　　“你这样好。”沈浩认真地说：“看着就精神，利索。”

　　何亦雯笑了，精神，利索，她喜欢这两个形容词。当男人对她有所企图的时候，会夸赞她漂亮，可爱，有女人味……然而这些毫无个性的词既不能概括她，也没有任何诚意。就连亚当，不也是居高临下地把她当小女孩吗？

　　何亦雯回到家，把行李放下，简单换了身衣服，将旅途中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她心里想着一会儿要和沈浩见面，心里有一种轻松的期待。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她知道她和沈浩的见面一定会很愉快，她知道他对她很有好感，但她又不那么在乎他，不担心自己在他面前表现够不够好。

　　她记得她和老男人初次约会之前，满脑子都是紧张和忧虑。老男人比她大很多，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和业内影响力。在一次学校里的论坛活动中，他认识了身为志愿者的何亦雯。何亦雯记得所有女生都对他谄媚的笑，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有心机。而所有的男人也都围着他打转，讨好地看他的脸色行事。谁都知道他手里有足够的资源。

　　他手上有婚戒，但总有意无意地透露他是一个人生活，妻子在遥远的异国。提到他的妻子时他会苦笑，露出无奈的表情，暗示他正在分居，考虑离婚。他对何亦雯似乎格外垂青，经常对她体贴照顾，但又似乎并无暧昧的表态。他对她热心提点，好像一位慈祥的长辈。他对她的欣赏和夸奖总是那么到位，让她惊喜之余，暗暗在心中将他引为知己。他会在一些很关键的地方帮她，也会找机会让她帮自己一点小忙，然后送礼物答谢她，使他们之间的交往显得自然而不带一丝暧昧。

　　他对她很有耐心，哪怕她和他抱怨一些孩子气的话题，比如同学很讨厌，某个教授烦人，他也会用幽默的方式帮她开解。等她在心理上开始对他有了点微妙的感觉之后，有时候他会对她冷淡几天，过几天又对她热情起来，并抱歉似的透露自己前几天太忙。

　　老男人很有耐心，就这样若有若无地让何亦雯渐渐习惯了他的支持和陪伴，开始猜测他的意图，不由自主地为他胡思乱想。等到他终于邀请何亦雯跟他共进晚餐的时候，何亦雯的心神已经完全被他搅乱，一整天都在忐忑不安地担心他是否喜欢她。

　　这一切当然都被老男人看在眼里，很快他就收了网，让何亦雯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地下小女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以为是自己先爱上了他。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手对付小女生的套路。他是个心思细密，疑虑很重的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无意之举。他的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好的。和老男人谈恋爱的好处是，他永远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他想投其所好，他可以做得很好。坏处也是他永远知道你在想什么。稍不留意，你就会落入彀中而浑然不觉。

　　可是和沈浩在一起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复杂的事情，他只是此时此刻想见到她，就会问她是否有时间出来。她会为他带来什么？他们两人的生活习惯如何？双方家庭背景如何？婚恋观是否够一致？这些全都不用考虑，因为他大概脑子里的计划不会超过三个月以后。

　　两个有好感而不必考虑未来的人在一起，就像是一场快乐而漫无目的的旅行。沈浩大概是个好旅伴。

　　沈浩带何亦雯去附近一家小店吃米粉。那家小店只有长条的吧台座位还有空，两个人就并排坐着，每人点了一份套餐。米粉很辣，但是很过瘾。沈浩吃辣会流汗，没一会儿他白皙的脸上就都是汗水。他拿起纸巾擦一擦，说：“好辣好过瘾。”然后继续吃。

　　何亦雯忍不住笑了，心想哪有男生这样请女孩子吃饭的。这沈浩似乎真的就是为了吃饭而吃饭，完全不考虑情调。

　　沈浩问：“你笑什么？”
　　何亦雯随口编了个理由：“我想起了一个小故事——有个男人皮肤很白，别人不相信，以为他擦了粉，就故意请他吃面汤。他吃得大汗淋漓，不停地擦汗，袖子上也没有擦粉，别人也相信他是真的很白。”
　　“好有趣的小故事。你一定很喜欢看书。”
　　“也不算很喜欢。高考时为了写作文，看了好多乱七八糟的历史小故事。最有趣的这些，其实作文上用不到。你当时也背了不少吧？”
　　沈浩摇摇头：“我从八年级开始就在美国了。我没写过国内的高中作文。”
　　何亦雯有点感慨：果然是好出身的孩子。难怪总是一副无忧无虑，没受过打击的样子。

　　沈浩懊恼地说：“说起来我在美国的时候，天天想晒黑，但还是没用，好容易黑了一点，转眼就白回来。”
　　何亦雯笑：“我们女生天天都想着怎么美白呢。”
　　沈浩说：“弄那么白好看吗？我觉得你这种肤色就很好。”
　　纵然何亦雯其实没那么在意肤色问题，也有点不悦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皮肤黑吗？”
　　沈浩说：“不不不，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皮肤看起来感觉很健康，很真实。”
　　何亦雯斜着眼睛看他：“就是又黑又粗糙咯？”

　　“不是颜色。”沈浩想了想，说：“就是我总觉得好多女生的脸很像塑料。或者说，她们整个人都像塑料做的——白得不自然，瘦得不自然，总之一举一动都很不自然，好像随时需要别人帮忙。但是你不同，你看起来就很真实很舒服。你是不是不化妆？”
　　何亦雯忍不住笑了：“我当然化了。你见过几个完全不化妆的女孩子？”
　　沈浩惊讶：“你也会每天在家里对着镜子描眉画眼半天才出门？也那样里三层外三层涂很多东西在脸上？”
　　何亦雯一本正经地说：“对，你其实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我。你看到的是我的绘画作品。”
　　沈浩不置信地问：“难道你刚才回家就是去化妆了吗？”
　　何亦雯严肃地说：“确切地说我是回去画皮了。否则时辰一到，我就要现原形。”
　　沈浩愣了一愣，然后笑了。他凑近了一点，仔细地盯着她的脸，说：“我不信。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

　　何亦雯没想到他突然靠近，不由得心跳了一跳。沈浩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好得令女生嫉妒，近看也毫无瑕疵。他没有喷香水，身上只有一点洗发水的香气，混合一点轻微的汗味。何亦雯有点脸红，不自在地说：“你看出什么了？”

　　沈浩坐了回去，胜利地说：“你在骗我。你没有化妆。”
　　“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见毛孔。如果你化了妆，毛孔就会被遮住。女孩子涂粉，就是为了遮盖。”沈浩洋洋得意地说：“我没说错吧。”
　　“好吧。你猜对了。”何亦雯笑了：“我这会偷懒没有化妆。因为已经是晚上了。但是你白天在公司见到我，我都是化过妆的。”
　　“啊？”沈浩很意外，又端详半天，说：“但是你看起来和白天根本没区别啊。”
　　“日常化妆就是要自然啊！最好就是让人觉得没有化妆。”
　　沈浩说：“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感觉女孩子化妆最高境界就是白忙活，白花钱。要我说，化妆应该画得让人认不出来，那才叫成功呢。”
　　何亦雯笑：“你说的那叫易容术。”
　　“对，但是据说面部识别是靠眼睛瞳孔的特征，我就想，现在不是很多女的戴一种看上去很像凶杀现场的隐型眼镜吗……”
　　何亦雯没想到沈浩对美瞳隐型眼镜的印象居然是这样的，笑得差点呛到：“哈哈哈，真的，瞳孔放大！”
　　“对啊，我就想，不知道这种隐型眼镜还能不能被识别。”沈浩说：“再一想，肯定可以，因为隐型眼镜是透明的。”

　　两人聊得很开心。何亦雯很高兴沈浩不喜欢那种戴美瞳白瘦幼的女生。她在小城的时候，因为个子高，说话做事风格不那么娇嗲，总被人批评有些像男生。她曾经喜欢过班上一个学习很好的男生，人称学神。好学生之间总会有一些交集，有时候会在一起讨论一些难题，所以两人关系总体来说还算不错。正当何亦雯有点想入非非的时候，学神却和班里一个学习很一般的学渣女孩好上了。

　　那女孩是交了赞助费才进了这家重点中学，黑长直的头发，经常偷偷地戴美瞳隐型眼镜，白瘦幼的典型代表，说话小声小气，运动服校服也被她穿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劲儿。她学习上笨得很，就怯怯地过来请教学神。没多久学神就成了她的男朋友。

　　何亦雯心里酸酸的，但毕竟也没有爱到死去活来的地步，随即也就释然。她和学神仍然有交集，有时候学神也爱跟她聊天。有次两人讨论起一道题，学神对何亦雯敏捷的思路非常赞赏，他说：“真是聪明的女人不漂亮，漂亮的女人不聪明。”

　　那句话让何亦雯彻底对学神倒了胃口。再看学神，根本就是一个品味庸俗的土鳖书呆子。虽然不再喜欢他，但很久之后想起这件事都还忍不住要生气。沈浩对美瞳女生的讽刺让她觉得大快人心。这也是大都会比小城好的地方，在这里，审美观正常的人类还是比较多一点。

　　这时店员过来问：“请问二位吃完了吗？我可以收了吗？”

　　两人这才意识到已经在这家座位不多的小店坐了太久。沈浩连忙叫结账，然后问何亦雯：“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何亦雯知道他一定是要约走她接下来的时间，就鼓励地对他微笑：“没有呢，你有什么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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