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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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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1935年,伦敦。
“妈妈,你发誓会来接我的,对吗?”瘦弱的女孩再一次抬起脸问拉着她手的女人。
“我会的,你只需要在这里待半个月,拿好我给你的小袋子,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或者看见,好吗?”女人看上去比女孩还要瘦弱疲惫,这让她看上去年龄像是50岁,可实际上她才40出头。
“你只是去找工作,对吗?”女孩不放心地又一次问。
“是的,”这次,女人耐心地停下脚步,蹲下来看着女儿――尽管瘦得厉害,额头,眉心以及脸颊两边都刻着几道清晰的皱纹,但她却有一双很温柔的褐色大眼睛,“帕萨莉,别害怕,我就是去找个工作,这样我们就能把苏斯特街上那间公寓租下来了,你不是也很想有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吗?”
叫帕萨莉的女孩点点头,一瞬间露出了向往的神色,可很快再度被不安的情绪湮没:“可我不想离开你,我会很听话的,我就安安静静地在你旁边看书,不会惹事。”
“我知道,萨莉,”女人安抚地搂了她一下,用昵称叫女儿,“可是人家不会喜欢有小孩子在旁边的,那会显得妈妈不专业,这年头工作并不好找。”
“好吧,”帕萨莉低下了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胸襟上,妥协了。她实在没法忍心对妈妈说:我还想像之前那样住在乡下。因为妈妈的身体已经很差了,没法再继续承担繁重的家务、农活和教育她的重任。
“这里让我觉得不舒服,”说话间,帕萨莉和母亲来到一栋有着高高栏杆的阴沉古板的建筑物前,前者再度不安地搂紧了母亲的手臂,“为什么是这里?”
“这只是权宜之计,亲爱的,起码你在这里我会放心一点,里面都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还有大人看护你们,不让你们乱跑出去遭遇危险……”帕萨莉的母亲半拉半搂着帕萨莉进了门,穿过一个方方的院子,走到这栋建筑门口,敲了一下门。
过了一会,一个系着围裙的邋遢姑娘开了门――只开了一条缝隙――疑惑地盯着她们。
“找谁?”
“我找科尔夫人,请您转告她,就说一位叫梅尔宾斯的人来找她。”
门再度被关上。
帕萨莉紧紧搂住妈妈的腰,不安地使劲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试图平复自己紧张焦虑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门再度打开,这回换了一个女人,她面部轮廓清晰,一样的瘦骨嶙峋、神情疲惫,但――帕萨莉敏感地觉得,这位女士脾气一定很暴躁。
这让她感觉更紧张了。
“梅尔宾斯夫人,是吧?我是科尔。”这位科尔夫人利落地将滴着水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往后大退了一步,同时拉开门让她们进来。
“你来我房间吧,”科尔夫人步幅急促,语速也很快,噼噼啪啪地对着帕萨莉的母亲说,突然又扬声冲楼上高喊:“玛莎!下来一下,我们这里有一个新孩子了!”
新孩子。
听到这个形容词,帕萨莉顿时怕到泪如泉涌,赶紧仰头看旁边的妈妈,立刻就得到了一个安抚。
“没事的,”妈妈梅尔宾斯夫人做出口型,“别害怕。”
没一会,一个更年轻的姑娘下了楼,用同样急促的步伐赶过来,“科尔夫人。”
“就是这孩子,叫……”科尔夫人看向妈妈。
“帕萨莉梅尔宾斯。”妈妈马上又说道,“不会麻烦您很久的,她只会在这里待上半个月。”说着,她拍了拍帕萨莉的肩膀,弯下腰在她耳边低语:“先跟这位玛莎女士去休息一下好吗?妈妈跟科尔夫人说两句话,一会过去找你。”
帕萨莉点点头,眼中却露出惊吓忐忑的神情,但还是顺从地跟着这位叫玛莎的年轻女人走了――不能当众让妈妈下不来台,那样妈妈也太可怜了。
“这么说,你是叫帕萨莉,是吧?”玛莎领着她上楼,同时搭话――可能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她比科尔夫人以及刚刚开门的那个女人看上去亲切、和蔼以及有耐心得多。
“是的,玛莎女士。”帕萨莉强打起精神回答道――大人都喜欢精神、开朗、嘴甜的孩子,她不想给妈妈带来麻烦,也不想让自己接下来的半个月过得太糟糕。
“好吧,帕萨莉,你今年多大了?”
“我9岁,女士。”
“这里有几个孩子跟你一样大,你们肯定能玩得到一起。你会自己整理内务吧?”说到这里,玛莎像是突然想起来般问道,有点担心地回头瞟了她一眼。
“我会洗自己的衣服,以前在家还会帮妈妈打扫家,比如擦桌子,扫地板,洗碗之类的。”说到妈妈和以前的生活,帕萨莉暂时不那么小心谨慎了,话多了一些。
“那太好了,”玛莎看上去很高兴,“你会是一个乖孩子的。”
“是的,”帕萨莉点点头,心里慢慢镇定了下来,“我会的。”
只要做个乖孩子,她就能得到大人们的好脸色――看来在哪里都一样,这样她就放心了。
玛莎把她带到了一间大教室――说是大教室,这里其实就是一间稍微宽敞些的旧房间,天花板和四周墙皮脱落了一些,正中央摆着两张长桌子和四张长板凳,上面坐了一些跟帕萨莉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男有女,正逐句跟着一个穿藏青色裙子的女人做朗读。
她们一进来,朗读声就中断了。
那个领读的女人看上去很精神,但也很不好惹,她有一头红色的头发――依然很瘦。
“这是戴尔小姐,教英语,数学,历史和地理。”玛莎稍微弯下了腰告诉帕萨莉,随即又对这位叫戴尔的红发女士说:“新来的小姑娘,帕萨莉-梅尔宾斯,9岁,我想她能跟这个班一起上课。”
说到这里,玛莎才想起来似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低头又问帕萨莉:“你认字吧?”
“我认字,玛莎女士。”帕萨莉赶紧说。
这个答案显然让对方很满意,她松了口气,拍了下帕萨莉的肩膀,对戴尔小姐说了句“交给你了”,就离开了。
“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座位坐下,”戴尔小姐虽然长着精明严厉,可声音却很和蔼,“然后跟旁边的人一同用一本书。”
帕萨莉点点头,把目光投向坐在讲台下的同龄人。
这里的书显然不够用,大家几乎都是共用一本书,她甚至看到还有三四个人看一本的。
见她走过来,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友好的防备神情。帕萨莉的心一紧,随即打算就随便坐一个地方跟着他们念,不看也没关系——从刚才只言片语的朗读中,她能判断出,这里的人学的东西一点都不难。
但她很快就发现,靠窗角落坐着一个人,只有他独自使用一本书。
那是个男孩,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庞,看上去很安静。
帕萨莉打算碰碰运气——这是她刚来新环境的第一天,既然已经没法跟同龄人愉快相处,那起码得在老师面前表现得落落大方,友善亲切,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好让接下来的半个月不那么难过。
于是,她在他身边站住,礼貌地问:“你好,不好意思,请问我能不能跟你共用一本书?”
那个男孩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盯住她――神情阴沉,眼神还十分傲慢凶狠。
帕萨莉突然明白过来,这个男孩之所以独自使用一本书,是因为他是所有小孩的老大,最不好惹。
显然,她犯了一个错误。
“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帕萨莉按捺住一瞬间的畏缩,装作自然地说,准备坐到离他们都很远的地方――反正她半个月以后就要离开这里了,也对老师展示出了自己足够大方友好的性格,因此接下来没必要再费劲跟这些不友好的同龄人打交道。
再说了,她本来就不擅长跟同龄人相处。
“可以,”就在帕萨莉准备离开,男孩突然开口了,语气颇为专横,“坐过来。”
班级里鸦雀无声,她能感觉到所有人和戴尔小姐都在看他们。
气氛有点古怪。
帕萨莉压下心里的疑惑,冲男孩露出一个友好的笑脸,在他身边坐下并小声地表达了感谢:“谢谢你,我叫帕萨莉-梅尔宾斯。你呢?”
男孩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阴着脸看了一眼前面,帕萨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戴尔小姐果然正在关注着这边。
“汤姆-里德尔。”他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厌倦地答道,连看也不想看她一眼。
帕萨莉有些不高兴,但却没计较,而是专心看起这本书来,并跟着大家的速度一起朗读起来。
这是英文课,书本看着像是盗版的,纸张又薄又粗糙,还能看得见一些像是植物根茎的纤维,字迹模糊,油墨也不好,想必一摸/就会弄得一手黑。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嫌弃,因为他们正在读的是一篇从《圣经》中节选出来的赞美诗,虽然短小,语言简单质朴,但其中的寓意很美。这让人想起不久前跟妈妈一起的生活——妈妈不信基督教,可也从也不反对她往乡下的教堂跑,因为理解并包容她对美好东西的向往。
解除到了熟悉的东西,帕萨莉顿时感觉呼吸都顺畅起来,紧张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天哪,她再次发现自己是多么爱赞美诗,圣歌和神父麦克白有趣的布道。这些东西总能让人觉得,哪怕没有充足的食物和朋友,生活也很美好。何况神父很喜欢她,说了好多次如果她愿意,等10岁就让她进唱诗班,当然,前提是如果她不介意扮成男孩的模样,毕竟唱诗班不接受女孩。
麦克白神父是个风趣又和蔼的人――可惜她们搬走了,再也见不到了。
还有乡下房子里的那些书和树林里的散步。
还有妈妈。
朗读结束后,汤姆就立刻把自己的书收了起来,并且在戴尔小姐发下作文纸(是一种质量更差的黄纸)让他们根据赞美诗写一篇小作文的时候,不客气地对她低声说:“现在不需要课本了,离我远点。”
帕萨莉立刻照做,安安静静地用质量同样很差的铅笔写起感想来――这也是她很喜欢的娱乐项目,并且这能让她迅速把眼前让人焦虑不快的人都丢到脑后。
而且她也不希望写字的时候跟别人碰到胳膊――那个男孩是个左撇子。
下课铃响起(就是一种刺耳的电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在纸上写好自己的名字,交给戴尔小姐,然后自觉排好队走出教室。
“哦,你在这儿,”帕萨莉一出教室,科尔夫人就从走廊不远处疾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妈妈,“你跟你妈妈告别吧,别耽误太久。”
说这话时,科尔夫人也没显得有多耐心,说完又马上喊起来:“玛莎!帕萨莉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从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听着像是玛莎。
科尔夫人快步走开了。
妈妈拉住帕萨莉,她们就站在走廊里。
“你一定要尽早来接我,好吗?”帕萨莉的眼睛再度蓄上了泪水,焦灼和不安像《圣经》里的魔鬼,再度跟上了她,不怀好意地冲她狞笑。
“我会的,萨莉,跟同龄人好好相处,好吗?”妈妈紧紧搂了她一下,在脸颊上一边留下一个吻,眼神坚定:“我会回来接你的,亲爱的,等着我。”
“再见。”说完这话,妈妈最后抱了她一下,一步三回头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帕萨莉用袖子狠狠抹了抹眼睛,忍住追上去的冲动――她不能让妈妈为难,也不能让自己显得太任性。
“嘿,”一个人从背后狠狠拽了她的辫子一下,是另一个长着雀斑的男孩,“玛莎叫你去三楼。”
他说着,还冲她做了鬼脸。
帕萨莉顾不上搭理他,满心都是离别的痛苦和不得不马上打起精神应对一个陌生大人的紧张和焦虑——毕竟这里的每一个大人似乎都能决定她接下来生活质量。她吸了口气,给自己鼓劲——妈妈会希望她能平安自如地读过这半个月,她不能让她失望——才向三楼走去。
一到三楼,她就被一阵哭闹和争吵吸引住了注意力。
原来是两个女孩子在放声大哭,玛莎正叉着腰瞪着她们,脸气得通红,脖子上青筋爆起,正在高声嚷嚷:“不、许、哭!”
帕萨莉没敢贸然上前,就在围观的人外站着――事实上她并没有看热闹的心情,但玛莎找她有事情,她不能擅自走开。
“这事说定了!没得商量!”玛莎愤怒地咆哮道。
“我、们,不,不想,让别人,别人住、住进来!”两个女孩哽咽着、毫不退缩地哭喊,她们都生着一头金发,长得有点像,看样子是姐妹。
“这事没商量!”玛莎看样子气炸了,“没人像你们这么娇气!”她吼着,抬眼发现周围已经围拢了好一些看热闹的孩子,便更生气了,猛地一挥手道:“都回去!否则明天早上没饭吃!”
孩子们瞬间做鸟兽散,只剩下帕萨莉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哦,帕萨莉,你来了,”看到她时,玛莎的怒气缓和了一些,但仍然气喘吁吁,“这是你的室友,爱丽丝和玛丽安。你的东西已经放进去了。”说着,她又狠狠瞪了叫爱丽丝和玛丽安的的两个女孩一眼,她们仍然哭泣不止。
“谢谢,玛莎女士。”帕萨莉道谢,心下的不安越来越浓了。
她还从来没有跟别人一起住过一间房。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她一直能听到旁边的两姐妹在说悄悄话,依偎在一张床上,好像一对相互梳理羽毛的小鸟。
她有点羡慕,也觉得更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