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妖师与少年》凉夜埙

1、朔月梦貘（上）

　　特属于江南的黄梅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大半个月，人的眼睛似乎也已习惯了这牛毫细丝织就的烟雾蒙蒙，于那白墙灰瓦连绵处再寻不出半分兴致。反倒是今日，忽地一场急雨瓢泼如倾，让人猝不及防动了精神。一时街门闭户，赶脚的走夫商贩连忙躲进道旁专设的简陋茶舍里歇着，只待雨稍小些后再继续上路。
　　喝着聊胜于无的寡味淡茶，看着雨势越来越大没有停的意思，一个坐在长条板凳上的商人掏出几个铜板央那茶博士说些书来解闷。他是侧坐着，不然一定会发现自己方才盯了半天的城门来处方向忽的现出一个身影，倒是茶博士的眼角余光掠过去堪堪顿了一眼。
　　空荡荡的大街上，一身灰蒙蒙的行人撑着一把勉强蔽身的油纸伞，却是不缓不急。近了看出是一个身负箱子的少年，看衣着打扮似如一介书生。不过是一个外乡人吧，茶博士继续说起书来。这并不是他的专职，好在以前听得真正的说书先生讲多了，座下客又非寻常闲人并不挑剔，也就拿了自己记得最熟的一节《柳毅传》来做个对付。
　　少年入了茶舍拣一个角落的位置悄悄坐下，放下箱子反抱在怀中，也不顾湿了的衣衫，只端坐在那里认真听说书。他举止轻微，加上眉目清淡，看上去真像一幅不动声色的水墨画。雨势渐渐小了，座客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外面寻思着上路时间，茶博士岂不觉众意，索性把故事三言两语速速完结：
　　“……于是，那龙王现了原形，身长百丈虬髯如棘，嗖的一声腾云驾雾去往那天庭……”

　　眼见雨过无痕天青如璧，众人纷纷拾起行礼继续上路。茶博士眯着眼却看见那少年抱着怀中小箱子往向这边来：“请问店家，这镇里最近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声音是少年人的珠玉清脆，其中好修养的优雅沉静更让人舒服。茶博士绽出一抹笑：“这位公子可是要进京赶考？这离秋闱之期还远着呢，要不在我们桐池镇多停留几日，李财主家近日有喜事，可以去打打秋风……”他看着少年衣衫简素，好心指点条路径。少年温文一笑：“多谢。”茶博士一时有些呆，第一眼看过去不过是二十若许的少年，细细看双瞳如秋水深深，眼角竟颇有风霜。他不自觉的张口继续：“说到奇怪的事情嘛，也就是李家小姐的姻缘……”

　　心满意足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再度向茶博士道了谢，把箱子重负在肩上，少年临出门前忽然回过头来一笑：“店家，刚才说书的那节，吞掉负心汉的可不是龙女的父亲，而是龙女的叔父钱塘君呵……”留下身后闻言怔住的茶博士，走出茶舍的少年脸上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欣喜又似迷茫：“七年了，我寻了他七年了，也终该找到了……”他把头侧过去：“你说对吧？”旁近无人，可看他神情，喃喃私语的对象，难道是那口箱子？

　　桐池镇不过是一个偏僻小镇，未曾有什么特别之处，唯有出产的桐油还算邻近有名。这镇上最大的桐油商就是李财主，都说无商不奸，李财主为人倒是有口皆碑，经常造福乡里。这次唯一的掌上明珠出嫁，李家自然倾尽手笔，婚礼自半月前就开始大张旗鼓地高调筹备，似乎要一扫以往所有的阴霾抑郁。镇上百姓感其一贯厚德，也真心为其祝福。李家小姐出嫁，几乎是全镇的喜事。
　　没费什么力气地就找到了李府，宁朔望着张灯结彩的朱门内院感到那一片大红竟有些耀眼得炫目。要进去吗，他有些犹豫。李家小姐，人说她命犯孤煞，一连克死了四个未婚夫，好不容易这回终于能嫁出去了。虽说夫婿来历不明，但见过的人都说，其人品貌宛如谪仙下凡，而且身具异能，那些似乎注定要降临在李小姐夫婿身上的致命意外都被他轻松化解。宁朔笑，不是那个人还能有谁。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寻到过他踪迹，但总是阴差阳错不得相见，何况这一次，是他要成亲的境况。见不见，如何见，由不得他不好好想想。
　　李府忙里忙外的家丁看这少年有些异样，便过来招呼：“这位公子，可是找我家老爷有事？”宁朔摇摇头：“只是见府上有喜，不免好奇驻足。”家丁脸上喜气洋洋：“公子是外地人吧，三天后是我家小姐大婚之日，到时你可以过来沾个喜庆。”宁朔笑了：“其实说起来，我与你家姑爷倒可能有点渊源。”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笺：“他乡遇故知，实在难得，还请转交你家姑爷。婚礼那日，必登门祝福。”家丁接过笺，越发笑得开心了：“那敢情好，我家老爷正愁姑爷家那边没人来见礼，若见到公子一定很开心……”宁朔拱手作别，身后那家丁热情的声音还在继续：“请您一定要来啊——”

　　目送少年走远，家丁转身欲进门，却不期然地差点撞上一个身形：“哎，姑爷您什么时候出来的？” 眼前男子微微眯起一对丹凤眼，却是望着少年方向。家丁也转过头去，那里已经消失不见，暮色苍茫时分，只有一两只鸦雀从巷口飞过，带起莫名其妙一阵孤寒。他向男子呈上那张笺：“老爷不是说要我们注意每一个可疑人等吗，我看这少年就很可疑。说什么认识您，姑爷不是说对外称的是假名吗。这要我拿给您的也不知是什么鬼画符，您千万要小心。”
　　他低着头，不然一定诧异他一贯淡然出尘的准姑爷为何此刻嘴角奇怪地抽搐宛如强忍着什么一般，又或者就算看到了还是会感叹怎么有人脸形移位还是这般玉树临风的好看。被称为姑爷的这位拿起那薄薄的一张笺，泛旧的纸张，原本宛如涂鸦的诡异图形一到男子手中却忽然在下方现出一个鲜明的金色“貘”字。他这次是真的笑了出来，虽然眼里深沉得看不清情愫：
　　居然，还是找了来……

　　等待开封的龙凤红烛粗如儿臂，大红嫁衣上用金丝绣满的梅花喜鹊熠熠生光，妆台上摆放的胭脂盒半开，露出的是最纯正的嫁娘红。明镜晃晃，映出端坐的女子妆容如花，旁边稚气未脱的丫鬟从满箱珠翠中取过一支金步摇给她插上发鬓，由衷赞道：“小姐，搽上这杭州茹云坊的胭脂，您更加美丽了。”
　　美人双眸沉沉如水，却带了几分空茫之色：“杏儿，你说这一次……” 未出口的话语似又被强按下去，即将出嫁的李家小姐四顾自己的闺房，多么熟悉的景致。又是红色，怎么全都是红色。
　　“小姐您可是担心？”聪明的丫鬟出声安慰，“苏公子不是一般人，这次一定不会出事的。”是吗，若芊低低念了一句，看着镜子却越觉得迷茫。这一次，真的能顺利出嫁吗？
　　“女儿啊——嫁衣试得合不合身？”李老爷乐呵呵地敲门而入，若芊连忙迎了上去：“爹。”“再过两天就是你大婚之日了，爹来看看你是否都准备妥当。”“一切都好。”若芊轻垂眉眼，都嫁了四次，何尝没有经验。李老爷看着女儿神色不对，连忙一个哈哈打过去：“昨日和苏公子对饮，他酒量着实不错，相信宴席上一定不会被灌倒——”若芊也不由得淡淡扬起嘴角，李老爷又交待了杏儿几句要好生注意这几日事项，便转身要出去，行到门口忽然回过头：
　　“那段时日发生的事，你还是想不起来？”
　　“爹，你每年都问我一次，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若芊定定地看着老父，后者闻言似叹气又似松了一口气，富态的脸上现出特属于父亲的慈爱温情：
　　“想不起来，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你能顺利出嫁，一切都没关系。”

　　穿过九曲长廊回了前院，李老爷双手负在背上踱来踱去，心事重重的样子和一旁手持折扇仪态闲定的男子形成鲜明对比：“苏公子，小女还是想不起来，这……”
　　“没关系，”自称苏紫禁的男子微微一笑，“小姐不是想不起来，只是时机未到。”看他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样子，李老爷也稳了下心，末了又忍不住再提：“若是妖物不出现，苏公子就留下来和小女真成婚吧，我李家全部财产都……”
　　“李老爷，”男子声音风轻云淡，黑墨的丹凤眼里却透出一丝促狭，“难道不怕在下也是妖物吗？”
　　“这……”直直被噎了回去的李财主望着眼前这半月前自己请回来的“祛妖师”，一时竟说不出话。望着他那副好笑的样子苏紫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对方这才放松下来，又是汗颜又忍不住有些尴尬：“苏公子说笑了。总之小女的终身幸福，拜托公子了。”
　　“放心，我既应承了这件差使，就一定会给你个圆满解决。不过，”苏紫禁收起扇子，语气忽然飘得悠远，“在那之前，我有件私事要解决。”

作者有话说

　　实际上，此乃楔子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