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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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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清迈就知道夏尤非的工作。
她是他的客人。
那日,她深夜回家,经过一家酒吧,就见一个男孩站在那里。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颈上一条长长的链子,在夜色中闪闪发光。高却瘦弱,上面一张清俊甚至秀美的脸。
他冲她懒懒地微笑,挑逗的,邀请的。
她回个笑,就那样走到他身边。
那条链子,看清了,原来是个十字架,简约的设计,但一眼望去便知价格不菲。清迈怎会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夏。”真的是个孩子,或者说,像个孩子。笑起来有一种难以忽略的天真。
她点点头,“一次多少钱?”
小夏不着痕迹地打量她,见她一身性感却不暴露的黑色连衣裙,毕竟阅人无数,立刻认出是香奈尔最新夏装,他眨眨眼,继续微笑:“两千。”
清迈轻挑眉毛,艳丽的五官生动起来:“小弟,你也太黑了些。”
“我是店里的红牌。”小夏歪着头,仍是一副天真,“今天本来休息,并不打算接生意。”
“哦?那如果我出两千,这笔生意你就做了?”
“是啊,还有……因为你很漂亮。”
“小弟,你真会说话。”清迈笑着摇头。
“不要叫小弟,叫我小夏。”他平视穿上高跟鞋便和他一样高的她,伸出手去,“那走吧。”
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她还是握住那只手,如此冰冷的温度。但今夜,至少她不孤独。
少年有些纤细的胳膊轻拥着她,她靠在他肩头,闭上眼睛,脑中却清醒得可怕。她并没有喝酒,也没有受刺激,可今夜她竟做了这样一件事。
她并不是后悔,只是悲哀。寂寞至此,已沦落到要用这样的方式排解。
“第一次吧。”
“什么?”她睁开眼,对住那一双清澈的眼。实在是不明白,做这行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我不是处女。”
小夏又笑:“不是。我是说,你是第一次叫鸭吧。”
她坐起身,皱眉看他:“那又怎样?”
“没怎样。”小夏见她神色中的防备,耸耸肩,抓过衣服开始一件件穿上,“你不像是经常做这事的人。而我也很庆幸。你知道,我碰见的顾客经常都有一些古怪的爱好。”
她一下明白,脸色渐渐缓和,同情地望向他:“要走了?”
“工作完了,当然要走。”他调开目光,最厌恶的同情。
“……别走。”
小夏怔了一下,抬眼看她,清俊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添上几丝朦胧,更显俊美,清迈看着,忽然觉得心疼。这样的男孩……她低头轻声说:“陪我到天亮。我会加钱。”
他扯开嘴角,有些讽刺地笑:“我以为刚才你已经够累。”知人知面不知心,眼前的女人,在白天也应该是那种端庄的淑女吧,也许有些性感,但终归是矜持高贵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摇头的动作竟有些脆弱,“只是陪我说说话。”
小夏沉默,半晌才叹息一声:“我以为你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寂寞的。”
寂寞……她的寂寞是那样明显,勾起淡淡的笑:“为什么?”
“如果你想,肯定会有大把男人来追你的。”小夏回到床上,又搂起她,敬业嘛没办法。
“可那样很麻烦。”她是寂寞,但更讨厌纠缠不休。不爱的人,给他点希望,便永无摆脱之日。
“是哦,所以你才找上我。”小夏说,完全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若有所思地看他,“你多大?”
“十七。”
“……不问我吗?”
“女人的年龄不一直是秘密么。”
“我比你大八岁,小弟。”
后来,清迈在他的怀抱中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看见他留的便条。
“我有事先走了,联系方式在这里,下次把钱一起给我吧。呵呵,如果没有下次,你专程来给我也行。”
这个少年,还真是相信她呢。
沐浴过后,点上根烟,凭窗远眺。她的公寓视野很好,价钱亦高。她是一个大公司总裁的千金,更是小有名气的作家,这样的生活,本该无忧无虑,再无所求。
晚上的时候,她约好淡棉同往酒吧,昔日的大学同学,今日已快成为孩子的母亲。一直以为孕妇都是臃肿且邋遢的,但淡棉是那样艳光四射,雍容华贵。
“我想陈央当真是个好老公。”
“那是当然。”淡棉笑得很是幸福。
“如果。”清迈笑笑,“如果你爱他,那就更完美了。”
淡棉的笑没有褪,眉间却分明黯淡下来:“是。不过……应该很快就可以了。哎算了,爱不爱又能怎样呢,只有不爱才不会有失去的一天。”
“淡棉……我……”
“你你你,你又想说什么?都说当年是封力变态,你不要再理他,我们不还是好朋友。”
清迈永远不会忘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个叫作封力的男人,本是淡棉男友的男人,跑到她面前,说我爱你。她当然不接受,二话不说躲到美国,淡棉虽爱他,却也无法忍受,便与他分手。而后过了三个月,就传来他自杀的消息。临死前,他用血写了封信给清迈,上面凄厉地写着,是你,是你对我笑得太多。
恐惧之余,只觉啼笑皆非,淡棉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当然要对其男友和善,谁知竟捅了这样一个篓子?好在淡棉理解她,她们的友谊得以长存。
但这件事也使她更加冷漠,距人于千里之外,有谁要追求立刻远远躲开。有时,更会从梦中醒来,满眼都是封力的狰狞血面。
清迈淡淡一笑,不再说话,环顾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是白衣黑裤,气质纯净得似莲花水仙。
他被一群人围着,推推嚷嚷地从后门离开,似乎正在挣扎,微弱的呼救声早被喧闹的音乐掩埋。
她冷眼看着,许久才从座位上起身。
淡棉不明所以。
“碰见一熟人,我一会儿就回来。”
清迈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管这档子闲事。
酒吧的后门出去是一条幽暗狭窄的巷子,她躲起来,远远看见穿白衣的躺在地上,不停地被踹被踢,其间夹杂着咒骂:“你小子给脸不要脸,老子出钱你居然敢不卖!装什么清高!!”
“抱歉,我只服务女人。”清冷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一声刺耳的抽气。
清迈立刻打给父亲的公司,叫了几个虎背熊腰的保安。好在那公司离得不远,五分钟内就全员到齐,她带着他们装模作样地走过去,立刻吓跑那群人。
“你们走吧,这件事不要告诉我父亲。”
然后她蹲下身去,看向地上那个面目全非的少年,简直惨不忍睹。
他竟还清醒:“呵,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老大的女儿。”
她笑:“说什么呢,不过是保安,看来连你都被唬了。”
“你可真大胆。”
“不仅大胆,我还很闲。”没错,她真是太闲。
小夏便又来到了她的公寓。
“今天我这样,恐怕不能为你服务了。”
她瞪他一眼:“乖乖到那里坐好,小弟。”然后去拿医药箱。
小夏凝视她许久,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他。她和他以往任何一个客人都那么不同,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今早离开时,看见她那平静的睡颜,就没有叫醒她,甚至没有收酬劳。
他从小到大都不曾相信有感情这一说。
他是孤儿,在亲戚家长到十三岁就被赶了出来,流浪了一年便做起牛郎。他不在乎,他没有什么在乎的,他只是活着,很单纯,也很绝望地活着。没有想过未来,没有想过结束,那很遥远,不是么,他还年轻。
有时在街上,看见自己的同龄人穿着校服为学业忙碌的样子,也有过迷茫,看见少男少女交握着双手,也有过向往。但那些永远不会属于他,永远。那么,他又迷茫向往什么呢。于是麻木。
“为什么要救我?”他问。
清迈正研究药的用法,漫应一声:“你难道想死啊。”
他呆了呆:“也许。”
她看他一眼,拿起酒精棉球向他脸上擦去:“小弟,你要想死又何必做这工作,不还是为了生活。”
他的伤口被杀得生疼,忍不住喊一声,她按住他的肩膀:“就这都忍不了还想死呢,寻死的人要不非常勇敢,要不……就是疯子。”
小夏看她:“的确,我并不想死。”
她冲他笑:“这才对。”
“因为只有活着,才能体会什么叫完美的□□……”他眯起眼睛,“姐姐想不想和我一起体会?”
清迈皱眉,又拿起棉球使劲擦拭,听见又一声惨叫后,禁不住大笑出声。
小夏的目光,触及了她的笑容,渐渐变得深邃与温暖起来。
包扎完毕,小夏卧在沙发上:“原来你并不是那么冷冰冰。”
她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忽然想起刚才的笑和对话,慢慢地看向他。“那是因为你太玩劣,让人想教训你。”
“啊,原来不是因为我美丽太大,太性感,你变得热情如火啊……”说着,就搂上她的腰,将头埋在她如云秀发中,好香呢。
她有些哭笑不得,却也因此陷入沉思。她的情绪已经很久很久都那样沉静,如深潭之水了。而她又何时变成善良,居然去救一个差不多陌生的男孩,还让他再一次来到自己的房间?
清迈没有推开他,他的胳膊纤瘦可这拥抱却异常有力。然后,她感觉他在轻吻她的头发。
“喂……”她捏他一下,示意他停止。
“什么?”低低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我去拿上次的钱给你。”
他缓缓松开手:“哦。那么急着赶我走?”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在他眼中看见一抹受伤。
于是犹豫,她开始吸烟,半晌才道:“你今晚先住这儿吧。那边有客房。”
可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我现在这样没有办法接生意,要不你就当我的长期顾客吧。”小夏一日早晨,只在下身围了条浴巾,头发滴着水,站在她床前这样说。
的确很性感,瘦却肌肉匀称,皮肤也好,但她看见那青紫的面庞就笑起来:“等你好了再说吧。
“可……”
“没关系,你就住吧。”
她是知道的,那群人找不到他,便把他租的屋子给砸了,房东大为恼火把他轰出来,他无处可去。
但他还是爬上床,钻进她的被窝,低声道:“你帮了我很多,可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他抱住她。
她再次觉得心酸,抚上他的脸,这样年轻纯净的面孔。“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太闲了。”
他们住在一起三个月,却再没上过床。
大多时候,只是相拥而眠。
他渐渐知道她是个作家,并且有着非凡的厨艺,有时会去见她很有钱很有钱的父亲,有时会和一个叫淡棉的女人有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社交。他也渐渐知道她会做恶梦,她对他讲起有一个叫封力的男人。但他,竟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们一起打扫房间,一起去买东西,又一起看电视,看电影……终有一天他会离开,小夏想,可是,这样的日子,竟会让他感到安宁、甚至幸福。
吃早饭的时候,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基本上已完全恢复了,还好没有破相。”
小夏去握她的手,吊儿郎当地笑:“那么,你愿意和我□□做的事了吗?”
她拍他一下:“你小子怎么整天情色用语挂在嘴边。”
“我过了三个月的禁欲生活,说说还不行啊!”他好委屈。
“哈。”清迈冷笑,“那你说吧。”
那边反而沉默了。
她看他,发现他正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看她,灼热深邃。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她也看得懂,不知不觉中脸颊开始发热。但她仍是平静地与他对视,然后,他的唇就压了过来。
她听见自己的喘息,还有他的,他们紧紧拥抱。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忽然问。
“清迈。何清迈……”
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名字一次次被他唤起“清迈”“清迈”……那一刻,她感觉到幸福。直到许久之后,她还可以记起,一个少年,曾那样温柔动情地呼唤过自己的名字。
激情过后,她和他躺在地板上。十指交缠。
有什么不该发生的发生了,并不是指□□这件事,他们心知肚明。
“一会儿,我会离开。”小夏说。
她没有回应,往他身上靠了靠,沉默许久,却还是说:“回去继续做牛郎?”
“我说过,我只会这个。”
“你想上学吗?”
“什么?”他惊讶。
她看进他的眼睛:“你要是想上学,我会帮你。”
他看着她,忽然笑起来:“开什么玩笑,我初中毕业就出来做,现在三年了,你让我再回去上学?那么,上完学,然后呢?”
她默默地望着他。
“上完学,然后当个正常人?”他坐起来,点燃一根烟,向窗外望去,“怎么可能?我永远做不回正常人。”他早没有回头路。这是现实,不是小说。
就像他永远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他们没有未来。
她从身后搂住他,就这样流下泪来。
在最寂寞的时候,是他解救了她。这三个月,会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爱这个字太神圣也太沉重,她不会说,但她很清楚,她不想让他走。但,他必须走,即使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的某一天。
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而且前几天见父亲的时候,他狠狠地训斥她,他已知道了小夏的存在。他说,他已给清迈安排了几场相亲,而她,必须在这些男人当中选出自己的丈夫。
“你毕竟已经二十五岁,不能再玩了。”
没有人知道,她并不只是玩那么简单。
小夏知道她在流泪,但他没有转身,香烟的烟雾弥漫了双眼,他只觉得心中一片空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说:“我要走了。”
他看见她红肿的眼。
穿好衣服后,她送他到门口:“找到住的地方了?”
他笑得轻松:“先跟店里的人挤一下,他们见我失踪后突然出现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三个月,没有我在,那店恐怕都快倒闭了吧。”
她深深地看他,然后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小夏的笑僵住,他的手有些颤抖。
“对了。”他缓缓呼出口气,声音平静,“以后想玩,不要光找我,我们店里还有好多很棒的呢,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她没有看他,只是道:“我不会再这样做了。因为,我很快就要结婚了。”
他一震,半晌才说:“那就恭喜你啦!”看向那信封,一点点去握住。最终竟还是笑了出来:“哇靠,大姐你很大方哦。”
清迈这才抬起眼睛,牢牢盯住那双明澈的眼眸,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天,他在夜幕中冲自己微笑的样子,恍若隔世。“不用客气。”她轻轻一笑。
收下钱,便意味着他承认了——她只是客人,他只是提供服务,他们之间是这样明白的交易关系。
那三个月的时光凭空消失,其间的快乐幸福皆化为过眼云烟。
“那,再见啦。”他还是笑,又挥手。
“嗯,再见。”
他走了几步,在她就要关上房门的时候,他忽然回头凝视她,说:“我的全名叫夏尤非。记住。”再没有笑容,清迈看见他眉间纯粹的忧伤。
她关上房门。
他快步离开。
她想,终其一生,他们都再不会相见。而他,会忘了她么?
在地板上,清迈发现了夏尤非的那条十字架项链。但她没有去追他,只是将它默默收好,放入柜子的最里层。
她开始洗澡,然后化妆、穿上礼服,打扮得明艳动人,准备参加父亲给她安排的第一场相亲。
又是三个月后,她嫁为人妇。
五年后,她带着五岁的儿子上街,看见一个长得很像夏尤非的男孩。他穿着白T恤牛仔裤,右臂下夹着厚厚一摞书,和世上任何一个大学生没什么不同。他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那女孩笑靥如花。
清迈听见她说:“哎呀,你可真是怪胎!那种论文这么快就写好!……对了,我听说你高中是自修的,三年的课程一年就搞定,然后考上大学?……”
清迈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两个人的背影。
“妈妈,妈妈,你在看什么?”儿子轻扯她的衣角。
她低头冲他微笑:“没什么,走吧,你不是还要吃冰淇淋?”
恰在同一刻,那男孩回眸,视线落在她半低着微笑的脸上,又落在她离开的窈窕背影上。何清迈……她是他年少时的一场梦,也是他最初爱上的人。是啊,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当初,当他还是个少年时,他的确是爱过她的。
很爱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