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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鬼门关外一盏灯 ...

  •   佛经上有句话:一人作虚,万人传实。

      万柳堂大戏,等传到了宝翔所在的晋南,自然又变味。宝翔早上起来看昨晚送到的“顺风耳”,不禁嗤之以鼻。他心叹金文文真疏懒了。五哥手底下这帮玩文字花样的,编得哪门子烂报?

      顺风耳在开战之后,便给大耳朵狗头图添了几滴狗血,加上对烽火轮,反正宝翔瞧着不伦不类,怪渗人的。报上号称艰难时世,逆风采编,若想打赏,举手多购云云。至于万柳堂故事,特以插图配文,标题是“三国华共定大计,苏谭氏艳压群芳。”宝翔不耐烦文字,先鄙薄起插图。蔡,苏,沈明明各有各形,却被整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木头似的。谭香更被画成了尖下巴牛眼睛,活像穷山恶水修炼的小妖。若此等拙劣画笔下的女子能“艳压”,天理何在?幸亏宝翔深知谭香,不然真疑心顺风耳编撰又赚了笔昧心钱。

      这些倒罢了,除了“战局大好,胜利在望”之类陈词滥调,正经一句没有提。宝翔迫切欲了解战事,却找不到头绪。他笑叹坐井观天的蛙,尚能看到一角真天。可他被拘在小院里,只能窥见顺风耳之类,好不令人气闷!

      宝翔跨出里屋,卷起顺风耳往灶火里一投。亲随提着筒井水,宝翔弯腰拘把冷水,抹在额面。亲随递上手帕,宝翔擦干脸,火气顿消大半。

      正此时,邻居庞大娘挎着布袋,端着个面盘溜达着进来。

      冰儿叫道:“干娘,又来募捐?咱不是捐过了么?”

      庞大娘递给她盆,笑着说:“捐了!只因街坊属你家捐得多,老身特意做了点花果子油酥献给王……大爷奶奶,老身代将士们谢谢各位了。”

      小云立马捞只酥,歪嘴道:“庞大娘,咱家主捐的是白花花银两,冰姐连她那只虾须镯都舍了去,您老给几口酥便打发啦?”

      庞大娘啐他:“不识好歹小油嘴。邓大官人家捐了几千两,尚未吃着一口老身手底下绝活。怎么着?你小子坐享太平嚼舌根,不知大同府已多少人没命?”

      小云不饶:“大娘别怪我啊。光顾叫人捐……谁管国库的,围他家要去!”

      庞大娘恨道:“你指给我管谁要?老身舍命找去!众相亲们热火朝天,轮到你吹凉风?亏爷奶奶捐得多,不然……你没听说好几家大户被放火了么?”

      陈妃本在窗下读书,闻言道:“小云实多嘴!大娘不跟他一般见识!”

      小云委屈跑开,庞大娘连声称“是”。

      宝翔将油酥掰成半,给了亲随半块,问:“邓大官人是回乡了?”

      “回爷话:老身不晓得。二娃卖货,时去他家走动,爷等他来问他便是。欸,季里长不在?才刚巷口有个娃让把这捎他。”

      庞大娘从布袋里取出叠纸。宝翔顺手接过,原是几张方形小报。

      报头无甚花纹,有“牛王夜话”四个隶书。

      宝翔翻翻,料想是小地方上印发的。只他从未在二娃处见过。

      亲随说:“季里长出门了。您先撂下,回头我给他老送去。爷让您坐。”

      自从庞二老事后。宝翔夫妇不叫坐,庞大娘都不敢坐。

      庞大娘歇下道:“多谢爷。这龙生九子各不同,爷下面人也差忒大了!冰儿好闺女,不是干娘托大:虽咱这儿离前阵远着,但百姓们可得警惕了——细微不可不防。防火,防盗,防奸人,还得防自己人使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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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几日连着下雨。季东没着家,二娃也没现身。宝翔趁此机会啃完了几张“牛王夜话”。以宝翔来比较,“牛王”受众小,并无昔日“暗香”阳春白雪格调,也没“顺风耳”铺天盖地行销的豪势,更乏“长江水”的文采与刻薄。然它胜在平实,言之有物。笔者依民心从凡眼,论起世情国政,就有个嚼头。

      手边这几张的撰文,避谈现战事,回顾了几场历史上山西对阵瓦剌的名战,以检讨得失。笔者又从近期晋南商货流动,刨析物价之涨跌,提醒读者“有备而无患”。还有重要一点,它写明人事:现山西巡抚王端。这个人宝翔见过,和蔡家是沾点远亲的。而大同总兵职位,几十年来一直是建安侯,居然在今春换成了将军倪麟。

      宝翔想:俗语七十不留宿,建安老头儿病退实属平常。可为何让几次“起落”的倪鳞来掌兵呢?

      倪鳞,是太保倪大同另一个侄子,和江南的总兵倪彪乃叔伯兄弟。宝翔记得大家都说他是赳赳武夫。当年他曾顶撞皇帝,惹龙颜大怒,当即被下狱,数年后才复用。他又先后和蔡扬廖严这对师徒起过争执,结果总是罢黜。所以,“三落”都该他的,一点不冤枉。如没有倪大同,这人恐怕早被挫骨扬灰了。之前倪鳞好像都在山东垦荒种菜。如今他落而又起,才叫稀奇。金文文曾说:倪家子弟无特别处,无非能打仗骨头死硬罢了。

      宝翔琢磨:山西是倪,蓟辽那是廖。好嘛,指望这俩对头合击瓦剌?

      他未知全貌,自然琢磨不透。恰逢雨停,宝翔去院里透气。

      只见冰儿小云引着二娃进来。二娃牵个瘦小儿童。

      他见了宝翔,放下货架,跪下给宝翔请安。

      那小海好像聋哑儿,光杵着瞅宝翔。二娃推他也不动。

      宝翔哈哈:“都盼你来。你一来,天公都收泪了。去厨下取油酥来!”

      二娃感激说:“不赖小的腿不勤,小的也盼见爷。只家里亲戚出了事,小的不得不料理。小的原想:沾了晦气一时不便来,又想爷是百无禁忌英雄汉。因此厚着脸皮再来讨生活。”

      宝翔道:“当不起英雄。呃,你亲戚出了啥事?”

      二娃唉声叹气:“回爷——是我那堂兄富贵儿。他年前不是交鸿运当了邓大官人的跟马?可这回随大官人去北方,途中出了事故,他也没救过来,只好在北地埋了。可怜只活了十八岁!他老母早改嫁了,俺娘又病着。他把小弟寄养别人家,每月只仗他月钱活,现今……邓家虽施舍了抚恤银。可经手人一算账,这医药丧葬墓地费已花得差不离……俺娘让我把孩子接回。我卖货他就跟我走。穷娃命贱,权当拉扯个小猫狗呗……”

      二娃素日活泼,说到这说不下去。冰儿给他酥,他蹲下塞孩子手里。

      那孩子痴呆一样,光捏酥不吃。

      宝翔松开咬紧牙,拧着剑眉,轻重复:“……死了?事故?”

      他寻思:姥姥的,好一个邓大官人“叶先生”,江南的帐还没清……。他们有钱又有势……富贵儿,也许只是多年来千百“事故”中一个。凡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昔日,有一个风雪初定的寒夜,兄弟赖俊鹏领个同样瘦小沉默的小孩,进了锦衣卫衙门。当时,少年的自己给小孩倒了杯热乎甜酒,哈哈道:“我宝翔是此地的王!你把这当家,我一辈子罩着你!”

      后来,赖俊鹏成了万人唾骂的叛逆。小飞留帝京,陪侍那无趣守成的苏韧。自己发配晋南,一切承诺成了空谈!

      宝翔弯腰揉揉小孩头发,犹疑片刻说:“我是白叔叔,屋里念经的是白大娘。咱这小院就是你家。我也不知能在这多久。但只要我在,你就有护你的人!”

      那小孩无动于衷,干瞪着宝翔。

      二娃又跪,为难道:“谢爷仁善。小的一家结草衔环不能报。但他自从富贵儿死后,一直不开口。若小的跑货时把他丢在这,唯恐他不懂事……”

      宝翔慨然道:“哈哈,懂事的——我家人见多了,正缺不懂事儿的。回去叫你娘安心养病,先把孩子寄我家。这人手多吃食多,添双筷子如毛毛雨。冰儿,领他见奶奶。还有,孩儿晒出个疖子,问奶奶找‘玉露散’(1)。欸,你叫什么?”

      小孩紧闭嘴。二娃忙道:“他叫小灯儿。”

      “小灯?哈哈,铁锭里有支蜡烛明,正是你这小灯儿。去吧!”

      不一会儿,听屋里陈妃轻声细语。冰儿匆匆出来倒杯蜜水,又进去了。

      宝翔把二娃喊到书房,拿出“牛王夜话”,问他怎不卖这好东西。

      “呀,爷有所不知:牛王老爷出刊不定时,只临汾四五家书铺里可订。每月专人送到,每季书铺里结账。邓大官人宅后门的对面,有家‘鹿仙女(2)’书坊’可下订。爷若想要,小的明日去邓宅给孙少爷送货时替爷办妥。”

      “那敢情好。不对呀,他家姓‘邓’,如何出来一个‘孙少爷’?”

      二娃转着眼珠道:“他是邓大官人亲侄孙——要继承家业的。他比小的少几岁,在外学习不常住本地。邓大官人尚有生意,仅孙少爷回家。商队事故他小孩儿也受了惊吓,在偏院静养。他院里老婆子——让小的进两样新玩具给少爷解闷。”

      宝翔挑眉,无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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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这般,小灯儿在宝翔夫妇这儿住下了。这孩子还是不言不语,宝翔也任由他。然而陈妃天性好教育人。她每有所训,如坐姿站姿,该如何持筷,上饭桌先洗手,小灯儿都默默听话。

      陈妃甚欣慰,托庞大娘给小灯寻来洁净衣帽,亲手帮他洗了次头。

      等季东上门时,陈妃甚至教起小灯儿认字。

      季东穿过小院,陈妃在檐下给小灯读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小灯儿听她讲解古诗,用树枝在地上小沙盘作画。

      宝翔正细读一份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牛王夜话》。

      从牛王字里行间,宝翔嗅出:好像山西这边的战事较为艰难,而宣府方用兵顺利人心大定。

      他抬头道:“哈哈,季里长,你早知这报好看。藏私了?”

      季东含笑:“小的未料到:爷也爱文士之笔端,还是小的浅陋了。”

      宝翔端详他:“季里长,你好像有话要说。”

      季东回答:“爷有眼力,自非池中物。小的刚从县衙回来,有官府的消息禀告您。您已在院中数月,我等不曾随侍您出门。现禁足令已为朝廷松动,但仍不得不委屈您暂住此地。本省官吏一致望大爷宽心。您可在临汾一带微服游览,顺便体察民情。您的肖像——府县官员已瞻仰。您若出本县只需报备便好。”

      宝翔一时怔仲。

      季东捏了只棋子,吹去棋盘灰尘,说:“爷不必问为什么。只要您走出去,自有缘了解。”

      虽说这对宝翔来说,确是个好消息。

      但他并未露喜色,后几天仍旧呆家里沉思。毕竟游览何处,是道难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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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季东好像又出差去了。宝翔家的大门,终于不再反锁。

      天气渐热,乡里蚊虫多,少不了蚊香。每次宝翔和亲随点蚊香,小灯都会眼巴巴凑过来。宝翔是不讲规矩的。如陈妃不在跟前,他必教小灯来点香。有时烧着了,宝翔掰一段,再让小灯点。他那亲随向来是男主人“帮凶”,每每将香灰藏起,免得陈妃看见。

      此夜忽来疾雨。宝翔耽在书房,抱着本二娃从“鹿仙女书坊”带来的晋南府县图志。

      亲随提茶壶来,给宝翔倒了一杯。宝翔举杯,咧嘴笑:“哪来的?”

      亲随耳语道:“是解(xie)州关帝庙门口卖的酒。小的跟人换的。”

      “好!咱若能平安离开山西,一定得去解州关老爷面前上贡拜别。”

      “爷总能心想事成,小的跟着沾光!爷,最近外头风声紧,四处缺货。晚饭后冰儿来问家里草纸还剩多少。咱男人用纸不多,别的都囤了,小的该打疏忽了这个,因此,真快断了。”

      宝翔苦笑,戏谑道:“我在杭州时用过竹片。喏,院里有现成……顺风耳如废纸,我们可先用起来。”

      “爷,万万使不得!男儿可赴死,但不可委屈家里女眷。本来小的还能通过季里长去问官府索要。但王妃吩咐:不可为鸡毛蒜皮事向他们开口,失了气节。况且季东不知何时回转……明儿若还买不着草纸……哎!”

      宝翔爷叹气,烦得又喝口酒。他慨叹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壮怀激烈!

      可谁又知道,少几张草纸,都可以令英雄气短呢?

      他想:自己蛰伏不了一世,龙王总有出山时,便道:“明天你我一起去县城闯闯!”

      话音刚落,枯燥的雨点里,掺了微微一声异响。

      宝翔和亲随对视,蜡烛顿灭。黑暗中宝翔穿破雨幕,跃上青瓦屋檐。

      只见一陌生人鬼鬼祟祟猫腰在他家大门口,右手微摇,袖中有尖锐之物。

      宝翔对亲随做个手势。亲随会意,按兵不动。

      那人再动手,背后忽有人拍他一下。他惊惧回头,宝翔已站他身后笑。

      那人短促尖叫,宝翔扯下他蒙面。门檐下铁角灯,照出条粉红衣领,呈露出一张少女脸。她手里抓个金属门铺首,正是刚从门上卸下的。

      宝翔哈哈道:“卿本……”他望着少女扁圆有斑的脸蛋,说下两字违心,但到底不忍让小姑娘失面子,还是说出来: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少女蛮横道:“哼!偷是为了捐掉。难民都没吃的,你们这些有钱的在家睡安稳觉花样百出,没个门环你们活不成么?这么高个子……轻功倒挺能耐,你怎不去打前阵?你既抓了我——把我送官府吧!”

      宝翔心想:她算倒打一耙?犹豫间他手松了把。

      谁知小丫头也有功夫在身,灵活滑到对面阴暗处,撒腿飞奔。

      她吆喝了一嗓。另一淋得落汤鸡似蒙面人,驾着辆牛车出现在巷口。

      少女旋即把“战利品”甩在车上的一堆铜环铁环上,蹿上车逃跑了。

      大雨中,依稀可辨小丫头及同伙得意的笑声。

      亲随开门要追。宝翔拉住他:“不计较,‘救国心切’小毛贼罢了。哈哈,赶明儿我削两片竹子挂上。咱便不再有‘家门之忧’了。”

      话都是如此往宽说。可宝翔不禁有丝郁闷。

      他想:难道是自己要躲在犄角旮旯,不愿报效国家?

      粉衣女小偷小摸,实非大错处。但她颠倒是非,信口喷人——才是真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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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宝翔出门,跟亲随骑马去县城。

      路上野草闲花次第,老燕乳雀啁啾(zhoujiu)。

      天色阴沉,宝翔却觉天光刺眼。到了地方,他跑马出了身汗。

      二人不及喘口气,赶忙抢购。可惜仅甘家铺子尚有草纸出卖,横幅上“每日仅限五十位”。宝翔他们望着前面百来号翘首以待的顾客,只得死心。

      好在他们早有预备。宝翔决定留县城转转,亲随一人去百里外临汾城采买。

      他俩吃了碗臊(sao)子面,暂时分别。

      亲随临走道:“爷,您昨晚说的去关帝庙之事——小的可当真了!小的不在跟前伺候,爷算人生地不熟。先不置一时气,不逞一时勇,凡事从长计较。”

      宝翔认真应了。他牵着马,看似无心闲逛,骑马到一座爬着青藤的铺子。木芙蓉环绕的匾额上,正是“鹿仙女书坊”。

      二娃说得没错:它好个市口。对面正是邓家大院的后门。

      宝翔把马拴好,观察邓家大院。房子虽大,毕竟是民宅样子。山西豪商多,常有逾制事,但邓家守规矩,铺首名牌连黄铜都不用,只用古铜,其余更无半点闪亮处。暗灰墙缀满枣枝,地上铺了几层湿透的小黄枣花。后门一对未成年的小厮在门槛里玩陀螺。还有几个茶房老婆子,时不时把多余茶水泼在门外。

      宝翔步入店堂,油墨香冲鼻。柜台后,坐个穿得灰不溜秋女人。她不戴簪环,鬓发蓬松,大约视力不佳,鼻尖几乎贴着本厚书在读。柜台放个白瓷笔洗,里面有些铜钱。柜台正面,有张字条:

      “书香清净之地。请勿喧哗,恕不找零。”

      那女人问:“找甚么书?”。

      “我随便看看。”

      女人便不作声了。宝翔假意翻寻,不意找到本《湖海新闻夷坚续志》(5)。

      他翻开一页,乃是“庙鬼夺人扇”篇。宝翔本喜志怪,真的能读下去。

      一时,店堂内唯有书页翻动之声。宝翔看得起劲,却听有老妪的声音问道:“魏掌柜,托你代写我儿的信——发出去不曾?”

      宝翔把书捧高,遮住下半脸,认出来者是邓家茶水间里老婆子之一。

      女掌柜闻言,摸索出副大象皮作框的旧眼镜,戴上道:“前日已寄了。”

      老婆子把茶壶搁在柜台上,忧心忡忡道:“我听人道大同那边打得惨,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婆子我如何养老啊。”

      魏掌柜劝解:“季里长道:大同城固若金汤,瓦剌绝攻不进来。你儿在城内当兵定不会有事的。”

      “我长远没碰见季东了。这几天他没来书坊?”

      魏掌柜说:“官府事繁琐吧。但他这人大家都知道——不会乱评说的。”

      老婆子面上略欣慰,仍止不住长吁短叹,忽听有人称呼她“阿姨”。她猛然住了嘴,回头打量起宝翔。

      宝翔面带羞赧微笑,拱手道:“阿姨,请问有茶么?俺跑了远路实在口渴,才有这不情之请。”

      魏掌柜扶着眼镜,冷言道:“本店不能饮食。你到后街上去找茶馆。”

      宝翔面带失望,怯生生瞧老婆子一眼。

      老婆子瞅瞅手里壶:“跟我走吧,只几步路。”

      “多谢阿姨!”

      魏掌柜起身阻拦:“不必。他是店里生客。”

      老婆子笑道:“他身量年岁都和我儿差不多。大官人宅里本喝不完的茶,我也给我儿积点小善。”

      宝翔冲魏掌柜咧嘴,就这么大摇大摆跟老婆子进了茶房。

      另几个老婆子正在洗茶具。

      宝翔仿效文雅,作揖道:“众位阿姨,小生叨扰了。”

      老婆子们见了宝翔,眼一亮,再无心洗碗,都围着他问长问短。

      宝翔耐心应付,自述河北人士,同娘子一起流寓临汾,又夸当地人好心,看本书都能遇见几位阿姨帮助。

      老婆子们眉开眼笑,说必须泡闵地运来的新茶给他。

      宝翔和她们边喝边聊,许久才道:“阿姨,附近可有解手的地方?”

      众婆子笑道:“也不怪这后生,实喝太多水了!这茶房西边不到百米,有个偏院。院对面正是如厕地,可要领你去?”

      宝翔推辞,跑去如厕。他眼望茅房对面那扇偏院小门,犹豫今天要不要冒险看看里面的“少爷”——是否是他以为的那个“小熟人”。

      若狭路相逢,还是须要问几句话的。

      鬼使神差中,宝翔手已搁小门上。他欲动不动,忽听一声梆子响。

      院门从内打开,好几十个画着鬼面孩子一窝蜂涌出来,嘻嘻皆说 “借过!”

      宝翔一时发闷,这是活见鬼了?

      谁知最后两只“小鬼”见了他,反嚎叫着蹦得老高,逃回了院里。

      宝翔脑壳嗡嗡,寻思这帮人有病?莫不是自己中了什么邪门的幻术?

      紧接着,一个络腮胡子,布衣布履腰悬支铁笔的小老头出现。

      他见了宝翔,先一愣,然后说:“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离开!”

      宝翔因事情出乎意料,并没使犟。路过茶房,小老头对老婆子们说两句,宝翔干笑告别。

      他思来想去,猜邓家应有东西两个偏院。自己走得那个并不算僻静,想必弄错了。

      他们跟着那群“小鬼”出邓家大院,沿大街直走到一座乔泽庙(6)。庙当中有座歇山顶的古旧戏台。人一进门,台上一群老头把梆鼓弦索齐鸣。“小鬼”们猴一般,抄起台柱下面“兵器”,捉对操练起来,实是热闹非常。

      小老头道:“在下姓魏,家住临汾府城魏村。在临汾府里专掌戏班舞台事,也写过几个庸劣戏本子,人称‘魏提调’。七月半鬼门开,邓大官人家照例出资为乡亲开戏。这些孩子是我戏班里来排练的。您这厢请。”

      宝翔大胆跟着魏提调走到廊庑后一间厢房,见白日点盏蜡烛,摆个棋盘。

      墙上壁画,是神荼(tu)郁垒(7)两兄弟威风凛凛守卫桃止山的鬼门关。

      空白处,订着一副隶书对联:“鬼门关外莫嫌远,四海一家皆弟兄。”

      魏提调关上门,在烛光中端详宝翔,询问道:“您真是已故老唐王之子?”

      宝翔点头:“正是!”

      魏提调闻言,双膝跪倒,磕头说:“在下魏钊(zhao),曾受过老唐王大恩慧,铭于五内。今离开京畿多年,混迹晋南,不想有幸能再拜见小王爷。”

      宝翔多少年没有听人提起父王了。魏钊……他忽想起,在杭州纳凉时,父王提起过魏钊的故事。父王说:自己少年时,京师风流正胜。有个叫魏钊的人带乡野班子,硬来闯“大雅之堂”。虽他有些武艺才气,能自度曲填词。但俚俗之音,为关寿眉等曲界泰斗鄙薄批评,又受同行排挤。因此一班人丢了饭碗,露宿街头生计困难。满城富贵都不想和“下流”沾瓜葛,唯有自己让跟班去给了魏钊一笔盘缠。告诉他曲无高下,雅俗均可赏,叫他们回乡去了。

      宝翔寻思:以父王为人,此乃举手之劳。没想到一丁点事,这人记那么牢!

      他展眉:“魏提调,那都是过去事了,若父王在世,一定不许你再提。呃,既咱们素未谋面,你怎认出我的呢?”

      魏提调说:“我有个徒弟——名叫季东。他那有官府的小王爷肖像。而且,前几天季东告诉我们……鹿仙女书坊那魏雪姐,是我嫡亲侄女儿。她老公本是邓大官人的文书,十几年前陪同邓大官人去扬州,不巧得瘟疫死在那了。邓大官人看她少年孀妇可怜,给了个铺面——就是如今书坊。季东说过:您可能近期出门。许会来这书坊看看,请我们留心照应。”

      宝翔低头看棋盘,哈哈笑道:“怪不得他说有个学棋的大师傅呢!欸,你们魏村不是有个牛王庙么,也有戏台子吧。我新近爱读份报牛王夜话,会不会……”

      魏提调从袖中取出一份手稿说:“不瞒王爷,牛王正是在下。这一份,是尚没付印的新稿。在下把办报当副业,惭愧不曾用心经营。我虽常驻临汾,也常去山西其他地方演出,所以多出点意见。爷能看得下去,在下以后更要用心。鹅官,萤官!躲哪里去了,茶来!”

      外头没人应声,庙内回响着兵器铿锵,儿童喊杀之声。台后,有人牵着牛车。

      魏提调坐下,对宝翔道:“爷,季东和在下讲过与你的棋局。放十年前的他,三十年前我,都沉不住气,世人全打这么来。然下棋号称‘手谈’,本是化敌为友机会。若得失太重,一心要赢,反显得急迫露下风给对方。爷可知,世上最狠心态是什么?”

      “什么?”

      “无非是‘我不要了’!谈判拿捏分寸,胜负考量后果。你想要,对方总可制你。你索性不要了,人奈你何?剔除了骨肉,遗忘了悲喜,你只是你。亲友妻子,钱财地位,功夫学问,留不住就留不住。即便全没,你还是你。出家人能不要,便出世红尘外。古圣贤因抛开,才逍遥在天涯角。要不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那谁拉下马呢。在下说话鄙俗,爷有空再思量。”

      “好!”

      “萤官,还不上茶?”

      门开了,一小子脸上沾着油彩,颤巍巍给宝翔端茶。

      宝翔眼尖,瞥得廊柱后躲个小丫头,脸上尤画着鬼面,脖领一圈粉红。

      他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暗笑。估摸这对小贼,本分只该送报的。

      “萤官呢?平时不都她倒茶?”

      “师傅,俺两眼一抹黑,哪管得她呀?”

      宝翔也不揭穿,等鹅官走远了,他压低声问:“魏提调,江南事变之后,我已无权无势。在山西我本被禁足,近日却忽得佳音,得以遇到你。你老多年来办报开戏,耳听八方,所见甚广,能否为我解惑一二?”

      魏提调打开门窗,观察四周,回头重坐在宝翔身边,用只有宝翔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爷,在下说几句大逆不道的实情。出了这个门,爷指着在下鼻子,在下是死也不认自己说过这些的。先帝直系后裔到第三代只剩下爷和太子。太子年幼,其母蔡妃青年早逝,无人确保小孩子一定平安长大。万岁本孝子,有所顾忌,所以非得留着爷。开春以来,太子多日生病,虽蔡述封锁消息,但坊间流言不止。开战以来,蔡述偏心宣府。廖严是他师傅,倪麟与他家不合,各种供应自然优先蓟辽,对山西补给不足,引前线人对蔡氏大不满。加上东宫年幼体弱传闻,为国师方广为传播,好比雪上加霜,以至军心动摇。所以,朝廷近期宣扬‘唐王坐镇山西’,好不容易才定了军心。说起倪鳞,手握重兵,与在下云泥之别。但他和在下有一点相同,他曾受过老唐王大恩。此事过太久,已无几人记得,甚至万岁可能都不知。废帝时,倪鳞是禁军军官,因为拒绝在御前戏弄宫娥,被下令处死。当时您父王正在废帝跟前,也不知他劝解了什么话,废帝转怒为喜,还让倪鳞给老唐王跪谢。此事是废帝跟前供奉的老伶官叙述的,他早在五台山出家了。但,世间受恩者,未必会思报。而他伯父倪阁老,正是万岁最倚重的大臣。爷切勿先对此人怀有期望。”

      宝翔点头:“谢谢,我记住。魏老,你刚才似急着把我从邓家领出来。你在临汾日久,可知邓大官人究竟何许人也?”

      “你一生人在邓家宅院转悠,自然是不妥了。在下只知邓大官人是不能得罪的。我问过季东,他总回避。他长在江南,曾伺候大官人。大官人许诺过他什么,所以他一直有所保留。爷须知山西产盐有矿,非贫瘠处。晋人更是藏龙卧虎。邓大官人这豪商,行事算得深藏不露。而泽州临汾运城一带,商贾甲于天下,几十万家私,只算起步者。更有大小堡坞如同小城,内藏武装家丁,数百人亦不为多。爷既盘踞在此,若耐得寂寞,自有生机无限。”

      宝翔回家路上,反复思索魏提调的话。

      他本以为“牛王夜话”有趣,哪知牛王爷白天的话更有意思。

      他想:魏提调虽博闻,毕竟非神仙,不可能知道还有沈凝一节秘辛。

      所以,他们不是绝不能除去自己,只是时候未到。

      他又回忆起父王。老唐王自谦是“毫无长处人”,短短一生,从不抢先不掐尖。

      可父王种下的树荫,多年后自己还得以乘凉。父王活着时,说“大公无私”乃稀世珍宝。人人认识,但罕有人摸着。

      宝翔想:蔡述父子虽聪明盖世,可惜好恶过于明显。实当不起“大公无私”。

      等他骑过唐兴镇,弥弥横空忽作细雨。雨送黄昏,簌簌花落。

      宝翔行在庄稼道。战争太远,朝堂如梦,只有山岚夜雨洗涤着尘世。

      靠近家门,他眺见黯黑巷深处,有盏低矮灯笼游移浮动,殊为奇特。

      他催马前行,灯笼迅速移近。脚步溅起水塘,原是个戴斗笠的小孩子。

      待宝翔看清,心中一热。

      他下马喊道:“小灯儿!”

      他把小灯儿一把扛起来。小灯举着灯笼,照着宝翔头顶。

      家里人在焦急等待,见了宝翔,虽他没带回草纸,也都面露喜色。

      陈妃取了自己的手绢给宝翔擦拭。宝翔取出一个藏在怀中的“乔泽神”泥人,送给小灯玩耍。

      趁着陈妃冰儿去热饭菜,宝翔拿起桌上新来的顺风耳权当消遣。

      他看到一副显眼的图画,再看那标题,他简直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他站起来再看。白纸黑字,居然自己没看错。

      宝翔火冒三丈,将报纸摔地上,起脚踢远了,才骂道:

      “姥姥的,苏韧……此事我跟你没完!”

      帝京衙门内,伏案的苏韧陡然惊醒。他案前只有堆积如山的文件。

      门外脚步络绎,交谈不断,离他近,却混杂成模糊。

      苏韧一哂:宝翔这狗脾气,肯定气得要死!但是,他还能追到帝京来?

      以前他讨厌宝翔,如今浸淫贵人圈久了。他以为宝翔弱点,只是“意气用事”。

      宝翔知道他们这些天来,是如何殚精竭虑,夹缝求生么?

      二人以后纵相见,以彼此纸糊的交情,自己绝不会向宝翔去叫苦。

      帝京的夏,霎时晴,霎时阴,异乡人没得舒缓。

      苏韧头上,高悬着先帝的手书匾额:“慎始慎终”。

      这一切的风波,还得从万柳堂之夜以后,从头说起。

      (本章完毕。欲知后事,请看下章《定风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鬼门关外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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