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长欢》声停处

22、迷雾森林（五）

　　他们畅谈了很久。

　　余参商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十多年都没有再看见华秋，原来他这十多年很少在国内，即使在，也很少专门来和徐如林见面，他自由自在惯了，倒是徐如林，偶尔出国的时候会特意去见见他。

　　那小陶姐姐呢？余参商很想知道，当年那个你柔情似水望着的小陶姐姐呢？她还和你在一起吗？

　　但是想一想他刚才说的话，看来两人并没有在一起。

　　多奇妙，这世上的爱情，原来并不是一定要在一起，原来并不是都能在一起。

　　天色渐暗，徐如林留华秋吃饭，两个人在饭桌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居然都没怎么说话。

　　华秋坚持准备回去，也不知道他是要回哪去，徐如林挽留：“挺晚的了，不如就留下来睡吧，楼下有客房，都还干净。”
　　华秋低下头换鞋：“今天晚上有事情，改天再来找你。”推门出去的时候又加一句：“这段时间都在云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很方便。”
　　“好。注意安全。”徐如林点头应了。

　　这是自余参商死后，很难得的敞开心扉的一次谈话。

　　他不能再无止境的颓废下去，相比之下，他已经足够幸运，美满的家庭，真挚的友情，顺利的事业，目前为止，非常健康的身体。

　　除了失去余参商，其他的一切都很好。

　　正因为一切都太好，所以唯一不好的地方，反而更加突兀的缺失着，提醒着他不圆满。

　　徐如林回到书房，打开抽屉，抽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又从笔记本的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来。

　　照片保存的很好，没有什么泛黄的痕迹，因为很少拿出来，所以平整干净，仿佛刚刚照下。

　　余参商溜到他身后去看。

　　啊，照片上是十四岁时在美术馆打工的余参商，他穿着白色套头衫，柔顺的黑头发，仰着头在看墙上的一幅画，周围并没有什么人，画面是从上而下的角度。

　　那个时候，徐如林正在三楼画画。

　　余参商并不知道，徐如林当时之所以待在育城，正是在帮华秋筹建这个美术馆，说起来，他也算是很大的投资者。

　　他知道余参商每周六周日会过来，所以有时间的时候，他也会周六在这里待一天。

　　他们不能上来三楼，所以徐如林安安静静的坐在上面读书画画，知道他的小朋友就在下面同样安安静静的扫地擦画。

　　没有人在学校再敢打余参商了，周六周日吃的也很好，所以余参商胖了一点，也长高了一点，看起来是一个很健健康康的小孩子了，学习成绩也慢慢变得很好了，学校外面每个月张贴的状元榜上永远是前三前五。

　　偶尔他在里面坐的闷了，会出来转一转。他转的很小心，他心里也有点害怕他的小朋友会突然向上望，望见他的脸。他暂时不想打破这样的情形。

　　余参商在看一幅画，徐如林的视力很好。

　　真巧。他想，这幅画是他画的，刚送来没多久。

　　他的小朋友看的有些呆了，愣愣的站在那里仰着头，眼仁亮亮的，汪着水一样。

　　徐如林偷偷拍了下来。

　　他没想到，他的小朋友会很想得到他这副“早年作品”。

　　当然可以。他想。但是还是斟酌着定了价钱，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他的小朋友见过很多次拍卖，知道华秋手里出去的画的价钱，不会低到那里去，所以不能让他有怀疑。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会亲手收到这副画。

　　余参商看中这幅画，掏空所有积蓄，努力恳求华秋，原本是为了送他一个礼物吗？

　　他出去兼职赚钱，除了给自己买了几件过冬的衣服，原来剩下的所有，都是为了他吗？

　　原来一直以来，那么辛辛苦苦的存钱，一早就是为了他吗？

　　是因为不想亏欠自己吗？徐如林望着画中的森林迷雾，十四岁时的自己画这副画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有一些记不清了，然而这幅画如今以这种方式回到他手里，他只觉得感慨万千。

　　像是无意间种下的一颗小种子，偶尔发善心，帮它捉捉虫，为他施施肥，有一天，居然长出了一朵小小花骨朵来，还带着清晨微凉的露水，羞怯又勇敢的立着。

　　他一直都知道，他给予余参商的，其实并不算什么，他只是刚好有一点经济能力，又刚好有一点不忍心，他帮一帮余参商，就像走在路上，顺手扶起被人踩倒的小树苗。

　　不花什么力气，也不费什么心神的。

　　自然也没指望有什么回应。

　　可是余参商回应了他，回应的，是他的所有。

　　他没有，他就去挣，他挣来的只有这么多，于是全部都给了徐如林。

　　他自己也不过才刚刚过得轻松一点，也不过刚刚才从沼泽地里爬出来，就立刻将身上的淤泥洗干净，素着脸的想为他做些什么。

　　他一定是很缺钱的。徐如林知道，因为余家舅舅舅妈只给他交了基本的学费和生活费，忘记季节更替，他身上还只有夏天的衣服。

　　可是他那么缺钱，却完全不怎么考虑自己，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徐如林。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子呢？
　　怎么偏偏遇上这么傻的孩子呢？

　　他完全没怎么想过自己，出了再大的事也不愿意给徐如林添麻烦，回回见他都是仰着一张灿灿烂烂的笑脸，仿佛只要看见他，什么苦难都不算什么了。

　　徐如林不知道，确实是这样的。

　　对那个时候的余参商来说，对此后任何时候的余参商来说，只要看见徐如林，是真的只剩下满腔的欢喜了，虽然这欢喜里，总是杂着几丝酸涩凄苦，然而那欢喜那么大，那几丝酸涩凄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徐如林将画放好。
　　说不感动是假的。
　　他想，以后，对商商好一点，更好一点吧。

　　不是像对随随便便一个人那样的好，是专门的独一无二的想对这个人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期待任何回报，所以得到这样珍贵的回馈，他始料未及。

　　被人这样郑重的对待，他必然也将报之琼琚。

　　一眨眼就到了寒假，徐如林自然还是要回徐家过年，他走的匆忙，想来九中和余参商说一声，结果学校正在期末考试，只好怅然的带着钥匙走了。

　　他寒假一两个月都不在育城，原本是想亲手将自家钥匙交给余参商的。

　　水费电费都交的足，冰箱里也都塞满了食材，连注意事项都写好了放在了桌子上。
　　甚至已经想好，如果余参商不愿意，他就假装让他帮忙做做卫生浇浇花什么的。

　　他不能陪余参商过一个寒假，那么只好给他一个可以开心钻进去，不用担惊受怕的小窝。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想把钥匙交给华秋，又担心余参商聪明伶俐发现他们的关系；想写封信交给门卫和老师，又信不过这个学校的一切；思来想去，在原地走了两圈，最终还是怅然的走了。

　　下次吧，他想，会有机会的，暑假的时候他可能也不会待在育城。

　　当然是有机会的，只是有一点他忘记了。

　　他没有告诉余参商他要回老家，甚至于因为太忙，他既忘了给余参商寄信，也忘了告诉余参商自家老家的地址。

　　没有亲手交给余参商钥匙这件事霸占脑中大头，将这种小事挡在后面，一直到半月后他才想起来。

　　余参商回信回的很快，信里面附带了几张明信片，印着莫奈的画，是很普通的货色，徐如林往日并不看得上眼。

　　他当然看不上眼，他身边摆着的所有看似平常的装饰，每一件都是珍品。

　　然而他的小朋友今年不过十三四岁，待在舅舅家，连楼梯都不敢多下一步，想来一定是别人送他明信片，他想起徐如林喜欢，于是自己也巴巴儿的去买了来。

　　零散的几张，他大概还不知道，其实连成套的莫奈明信片也有的卖的。

　　余参商确实不知道，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还有明信片这种东西。

　　期末考的前几天，时雨递给他一张明信片祝他考试顺利新年愉快，他几乎眼睛都直了，立刻从时雨那里讨来其中几张莫奈的。

　　多有意思的东西，当然想给徐如林看。

　　他很想在上面写一些字，可是好像无论写什么都不合适，都把原本的样子破坏了，于是即使心痒难耐还是拼命忍住了，想着等考完了，就赶紧收拾行李收拾书包，飞快跑回去，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敲徐如林的门，假装拿给他看看。

　　你看，你看，你觉得好不好看。
　　徐如林一定会说好看。
　　然后顺水推舟，那送给你呀，送给你好不好。
　　好呀，谢谢商商呀。
　　他一定会微微的弯了眼睛看他，然后坦然的接过来。

　　一想到这里，余参商连头发丝都紧张期待的惊颤起来。

　　好想快点回去，好想快点见到他，好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他。

　　但是敲了好久的门，徐如林也没有开门，连着敲了半个月，每天早上八点，每天中午十二点，每天晚上六点，先敲三下，然后等五秒钟，再敲三下。
　　按门铃，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

　　徐如林的门像一只沉默的石兽，蹲在那里看着余参商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然后回应他的总是一片寂静。

　　他后来真是有点魔怔了，只有一有点机会他就来敲敲徐如林的门，像是明知道这即使是一个梦也不愿意醒一样。

　　终于按捺不住，在饭桌上有意无意提起徐如林，舅舅舅妈并没有当回事。

　　“大概回老宅了？”

　　对哦！

　　余参商恍然大悟，这里又不是徐如林的家，这里只是有一所徐如林的房子而已。

　　过年诶，当然是要回自家和爸爸妈妈一起呀。

　　可是回家就回家，为什么也不和他说一声呢。

　　他其实没有很聪明，你看，一遇上徐如林的事，他整个人都懵了，连基本的逻辑也没了。

　　人家寒假回自己的家，为什么还要专门和你说一声？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可是虽然这样想，他还是像上了发条一样的钟摆，到了固定时间，就去敲敲门按按门铃，像履行任务，又像那种以为只要坚持就一定能看见曙光的死脑筋。

　　直到终于在半个月后收到徐如林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