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长欢》声停处

19、迷雾森林（二）

　　华秋是余参商找兼职时遇见的神仙老板。

　　那个时候他和时雨终于慢慢摆脱掉校园暴力，整个人都轻快起来。学校的宿舍整个学期都会开放，因此他周六周日并不回舅舅家，这样很好，他有很充足的时间来补上之前落下的课程，语文数学英语生物物理政治历史，他本来就是聪慧的少年，又勤奋自省，知道自己寄人篱下，无论怎么说，必然需要一张好看的成绩单来交代。

　　更何况，徐如林时不时的来信，每一封都离不开他的成绩。

　　除了努力，别无他法。

　　他的成绩进步飞快，很快便稳定在了年级前三。

　　也终于愿意和时雨一块出去逛逛街，时雨酷爱抓小娃娃，一块钱抓一次，余参商看着他从一开始十次里一次都抓不到一直到后来把把稳把把赢，方圆十里的抓娃娃机都表示对他深恶痛绝。

　　他玩的全神贯注自得其乐，后来余参商就不陪他了。

　　他自己会慢慢溜达，绕着大商场一层一层，一家店一家店的走，他喜欢看各种商品，有些高高在上有些拥挤不堪，有些闪闪发光有些落满灰尘，原来商品也和人一样，有千差万别的价格，有绝不相同的境遇。

　　他看见一家店外摆放着莫奈的画。

　　徐如林说他很喜欢莫奈，他甚至还寄给余参商一本外国美术史，很大的一本，图文并茂，清晰精美，镶着金边，沉甸甸。

　　他立刻进了店，一眼就看中一只钢笔，银白的笔身，流畅又美丽，和徐如林送他的那只很像。

　　余参商看了一眼价格，惊得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连这样一只钢笔他也买不起，更不用说买到徐如林送他的那只了。

　　连一只徐如林送他的钢笔他也买不起还不起，更不用说徐如林送他的许许多多礼物了。

　　他知道徐如林并不在乎钱，因为他的钱多到几辈子也花不完，因为他没有吃过没钱的苦，所以不知道金钱的重量，不知道自己随手送的每一件礼物都化作铁秤砣压在余参商的心里。

　　其实徐如林已经很关爱他。

　　他送他的所有礼物都会撕掉标签，并且表示这件礼物并不昂贵，而且他送的也并不多，粗粗算起来，一共不过四件。

　　钢笔是祝贺他的开学礼物；
　　巧克力是来看望他时的小小心意；
　　美术史的书是与人分享心爱之物；
　　一条围巾是天气冷了顺手也帮他买了。

　　那条围巾正围在余参商的脖子上，浅灰色的羊绒，齐整柔糯，一戴上，整个脖子都瞬间进入春天。再不识货也知道这不便宜。

　　他的心里更沉重。

　　因为并无任何可以回报的东西，他从来都是获得者而不是付出者。

　　这并不是一段平等的可以长久的关系。

　　长此以往，他未必可以和徐如林长久，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关系。

　　这个念头让他惴惴不安。

　　他愿意倾其所有的对徐如林好，然而现在的他还这样弱小，即使他倾其所有，在徐如林眼中也只是轻若牛毛不值一提。

　　他需要钱，他需要快点长大，他需要有资格可以立刻去向徐如林表示：你看，你快看，我可以的，我不只是一个一直受你照顾的中学生，我也有价值，我也可以有所奉献的。

　　可是他还太瘦小，连想找个正规长期的周六周日兼职也找不到。

　　“哎呀，你太小了，人家会以为我雇佣童工呢。”
　　“你这个身板能做些什么？搬东西搬不了两趟就被压倒了。”
　　“学生怎么不好好读书？是不是家里人虐待你？”

　　他太着急了，超乎自己年龄的着急。

　　“余哥你最近咋啦？想赚钱啊？”时雨提着书包，艰难的向身上挂：“你没钱和我说啊，我有钱啊，你要多少？一千块钱够吗？我压岁钱还挺多的。”

　　余参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无奈他又瘦又小，在时雨面前仿佛一个萝卜头，丝毫没有威慑力。

　　“哎呦，你想自食其力是吗？”时雨脑子一下子就转过弯来，高高兴兴的当参谋：“咱们可以去发传单，前面那几条街天天开新店找发传单的呢。”
　　“中学生也要？”
　　“要啊，怎么不要？老头老太太也要呢。问起来就说是亲戚帮忙嘛。”

　　余参商的眼睛亮起来。

　　“对了对了，这个给你。”时雨又艰难的把书包卸下来，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铁玩意，黑色的五个环相连，上面带着刺勾。
　　余参商接过去，手里立刻沉沉的：“这是什么？”

　　“指虎，我花大价钱买的。下次再有人惹你，把这个套手上，可厉害了，一下就能豁出血，不过力度别太大了，不然打到脖子什么的，容易出人命。”时雨自己又摸出一把小电棒：“我太胖了，套不上指虎，找人搞了这个，一按这个按钮戳别人身上，立刻就麻痹了，你要吗？要的话我就再去弄一个。”他小心翼翼的又放回去。

　　余参商摇摇头，把指虎套在手上，觉得很满意：“不用不用，这个就挺好的。”
　　“你怎么想到弄这个？最近还有人欺负你？”余参商将它放进兜里贴身藏着，顿时生出无限勇气与踏实。
　　时雨摆摆手：“没有没有，可能是咱们俩太狠了，也没谁来欺负我。不过我被欺负怕了，还是随身带着比较保险。”
　　余参商向他竖起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

　　果然下个星期六他就跟着时雨绕了两条街找到到处贴着招发传单的地方。

　　“早上九点到晚上五点，中午十一点半到一点半是休息吃饭时间，管饭，八十块钱一天。做不做？”

　　连连点头。
　　当然做，八十块钱是很多的钱了。

　　“套玩偶的话可以翻倍，现在天气不热，便宜你们了。”负责人拿来两个脏兮兮的玩偶，一只哆啦一只□□。

　　余参商赶紧把□□笑眯眯的头接过来。

　　然而令他大为叹息的是，时雨太胖了，实在是套着勒的慌，至于他自己，因为太矮了，□□在他身上像一滩烂泥，更是只好扒下来。
　　160块钱呢。

　　他和时雨围着这条街边走边发，因为并不能停下来休息，所以一直不是站着就是走着，腿都麻木了，又像绑着沙袋，又重又累。还不到两个小时，身上每一块骨头就像要散架。

　　时雨气喘吁吁：“赚钱好难啊。”

　　余参商放慢脚步陪着他：“你跟我一块干嘛？你又不缺钱，自己找罪受啊。”

　　“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我这不是来体察体察民情，顺便还可以减减肥。”说着，顺手给自己买了一瓶可乐咕咕咕的灌了下去，打着气嗝问：“你不喝吗？”

　　余参商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店里面不是有水吗？渴了回去喝就好了。一瓶可乐四块钱呢，而且里面都是糖，喝了更要长胖还长痘痘，你还不如买牛奶喝。”

　　时雨撅撅嘴，恋恋不舍的抓着可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如林哥哥和我说的啊。”余参商有一点小得意，又有一点小骄傲，一提到徐如林就忍不住弯了嘴角：“他懂的特别多。”

　　“他看上去就像那种又有钱又懂特别多的，不像我爸。”

　　余参商没接话。

　　时雨的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他爸爸过了没几年就又给他找了一个后妈，又没过几年，后妈就给他生了一个小弟弟和一个小妹妹。

　　全家人都不怎么关心他。

　　他难过的只剩下钱了。

　　“要是我妈妈还在就好了。”时雨叹口气，接着发起传单来。
　　“有妈妈不一定比没妈妈好。”余参商低低开口。

　　“你说啥？”闹市喧嚣，车水马龙，时雨没听清。
　　“没什么，快到十一点了。赶紧发完去吃个饭。”

　　发的是快餐，白菜土豆和藕片，一点肉沫也没有。

　　走了一上午，早就饥肠辘辘了，两个人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

　　时雨唉声叹气，对伙食稍微有点不满，余参商拍拍他的肚子：“减点油水也好。”
　　“我们可是还在发育期呀！晚上我请你吃烤肉吧。”
　　“一顿吃掉一天的工钱，你是不是人傻钱多。”

　　很多事情如果一个人去做的话，慢慢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如果两个人一起的话，很长的路也会变得很短，很空的心也会变得很满。

　　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同样也是很难的。

　　余参商和时雨那时候都还不太明白这个道理，但也正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更加纯粹。

　　他们两个后来就每周都会抽个一两天时间出来打打工，赚赚零钱，很累，有时候起的很早，眼皮子直打架，叫着叫着想粘在一起，连脑子都还有点懵。

　　然而心里面是无与伦比的喜悦。

　　因为有了钱，所以连给徐如林寄信时，也能用更好看的信纸，上面还带着淡淡的香味，余参商慎之又慎，字斟句酌。

　　他们做短期，工钱是日结。余参商没有银行卡，自己在枕头套里面又隐秘的缝了一个小口袋，每次发的工钱都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放进去，他又怕会被人翻自己的的东西，于是在身上也藏一部分，在老旧密码箱里也藏一部分。

　　万幸，每一部分的钱都好好的，从来没有丢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