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长欢》声停处

17、鹿栖时光（二）

　　余参商当真是逍遥快活似神仙，他五岁的时候见过他所谓的妈妈一次，只记得是个很白很香的女子，穿的很好，擦着很红的嘴巴，给了很多钱，心血来潮的想和余参商说两句话，余参商当然不。

　　她也只好很无所谓的走了，之后两三年才有时间来看他一次。

　　她来一次，外公就要被气得心脏病差点发一次，外公心脏恢复正常后，一向坚强又牛气的外婆就要坐在椅子上哭一次。

　　真烦人。余参商想，也不知道她来干什么。

　　所以每次外婆怜爱地问他，商商想不想妈妈？想让妈妈来吗？
　　余参商立刻摆手，像听见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不要不要，不要她来。

　　外婆大惊，怎么会有小孩子不喜欢妈妈的。她问为什么，是不喜欢妈妈吗？

　　倒也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余参商想，实话实说无比坦诚，因为她来一次外公外婆就要哭一次。
　　唉。外婆摸摸他的小脑袋。当父母的，注定就是要为儿女一辈子担心流泪。
　　真不是个好儿女！余参商学着别人骂人。
　　对！他们一个个坏的很。外婆哈哈大笑。走，咱们不理他们，咱们去看小鸡。

　　余参商当时不明白外婆为什么会说他们，明明她只有自己母亲这一个女儿。

　　后来才知道不是，她和外公还有一个儿子，因为余参商母亲的原因，坚决不愿意见余参商。

　　所以每年余参商都会被送到别人家拜托照顾好几天，这几天外公外婆就会去自己儿子家住几天，回来也少不了要又哭又笑。

　　余参商问他们去哪了。
　　外公就一本正经，小孩子知道太多秘密会被狼吃掉。
　　张开手张开嘴嗷呜嗷呜的吓他，追的余参商屋前屋后哇哇叫着跑，等他跑累了就给他许多许多带回来的好吃的。

　　他在另外一个村子里读小学，每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去上学，花一毛钱买辣条或者买两颗糖，再高高兴兴的回家来。

　　有时候下大雨，路上都被淹了，到处都是泥巴。外公就帮他背着小书包，一手牵着他，一手举着超大雨伞，碰到有水洼的地方，就让余参商趴到背上来。

　　放学了再等在校门外接他，一路上絮絮叨叨的问，无非是今天教了些什么，高兴不高兴呀。

　　余参商趴在外公背上，安心极了，在学校疯的很累，还没说两句就沉沉睡着。

　　放假的时候就跟着外婆去山上挖野菊花，挖许多许多野菊花，挑一个好晴天，铺在院子里晒干了和攒下来的两篮子鸡蛋一起拿去卖，余参商总是觉得很可惜，因为晒完了轻飘飘的，要攒很多才有一斤，一斤才十五块钱，是小学两个星期的生活费。

　　余参商很卖力，漫山遍野的拎着小篮子挖，小孩子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连路上的都被他挖完了，挖完就飞快的倒进外婆的大袋子里，得意的拍巴掌，好，又有钱了！

　　为自己能帮到外公外婆而觉得很开心。

　　鹿栖山上也有许多坟墓，余参商第一次看见，不明白那是什么。

　　外婆捶捶自己的背，里面埋着死掉的人呀，以后外公外婆也会埋到里面。

　　那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外公外婆了吗？

　　是啊。

　　余参商已经八九岁，很能理解生死，成熟稳重的点头对外婆说，没关系，外公说，人生有一死。

　　呀！你不伤心吗？

　　伤心呀！我肯定会哭的，不过外公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过不了多久就会在天上见到外公外婆。

　　外婆大怒，这个书呆子，天天教些什么鬼东西。

　　外婆不认得几个字，因此日常教习余参商的任务就都是由外公负责。

　　他们相爱相杀几十年，两个人许多地方都截然相反，真是奇怪，到今天也没有分开。

　　余参商嘴可馋，挖着挖着菊花也会把野菜挖出来让外婆包野菜饺子吃，有两次还越跑越远，不知从哪摘了一篮子山楂野梨，一路边吃边扔。

　　外婆心灵手巧，买来糯米和白砂糖，磨得细细的用筛子筛两遍，再加上香香玉米油和水拌均匀，有时候还会加上碎碎脆脆的花生仁核桃仁一起上锅蒸，蒸好了就放凉切片，切得薄薄的，能放好多天。

　　捻一片卷起来放进嘴里，甜软白润，细腻可口，轻轻嚼一嚼，像雪花一样化在嘴里。

　　余参商有一次吃得太多，吃的扁桃体炎都发了，只好每天喝粥，一点糖也不能沾，可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外公在旁边摇扇子，商商啊，要克制知道吗？越是喜欢越要少吃，一口气吃那么多干什么，慢慢品嘛。

　　余参商疼的说不出话，连咽口水都觉得艰难，他那时候是个小哭包，哇的一声就张着嘴哭起来，喉咙里肿大的扁桃体无声控告着在他面前一片片品着云片糕的外公。

　　外婆立刻赶过来，一把夺过云片糕，骂没理的外公，欺负小孙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商商不能吃你也不许吃！

　　余参商破涕为笑，眼睛弯成两轮小月牙挂在脸上。

　　后来外婆严厉监督他们爷孙俩吃云片糕，时常换地点藏，一天只许余参商吃三片，不能再多了。

　　外婆是王者，他和外公都是小卒，一句抱怨也不敢有。

　　余参商问外公，你也做小零食呀，你不会吗？
　　外公拉二胡，二泉映月凄凄惨惨，道，君子远庖厨。
　　呀？谁当年还做过厨子？

　　又拉梁祝，翩翩起舞的殉情蝴蝶，缓缓开口，雪虽输梅一段香，梅却逊雪三分白。
　　他分明是嫌做小零食又麻烦又琐碎，还不如给余参商讲两个小故事。

　　余参商吃不到零食，立刻出离愤怒，翻脸不认人的掉头离开：外婆怎么会看上你！他又学外婆平时骂外公的话道：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老懒鬼！哼！
　　外公哈哈大笑，十分得意，在后面遥遥的喊：所以找了你外婆呀！

　　余参商跑到河边，蹲在旁边看外婆洗衣服，满目怜爱，唉，外婆真倒霉。

　　自告奋勇的帮忙提衣服，拿了几件就已经觉得要被压趴。
　　外婆赶紧接过来，哎呀等商商长大了再帮外婆拿吧。

　　然而人世间向来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余参商后来也和徐如林说过一些他小时候的事，但往往是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后来的事。

　　后来呀，第二年春天终于在大雪后姗姗来迟。

　　余参商起的很早，推开门就看见小花园里已经冒出了花蕾，哇真好看，他想。

　　满怀喜悦的把这个消息告诉已经在喝热茶的外公，外公赞叹，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外婆怎么还没起来？
　　哎呀，她说被窝太暖和了，要晚一会起来。
　　余参商疑惑极了，怎么会呢？他说，外婆从来不赖床。

　　外公一怔，手抖抖索索的放下茶杯，和余参商一起去喊外婆起床。

　　外婆已经死了，她露在被子里的手冰凉僵硬。

　　咦？余参商学电视里探鼻息，转过头来对外公说，
　　外公，外婆没有呼吸了，是死了吗？

　　可是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死了，他从未见过这样平静祥和的面容，比睡着的时候还要安稳。大多人心有不甘，不愿死去，因此总是面目扭曲，满满的悔恨。

　　他听见外公说，是，外婆死了。

　　外公表现的太平静，于是余参商也以为并没有什么大碍，他将被子给外婆盖好，问道，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要将外婆埋到鹿栖山吗？

　　不错。不过我要先去打个电话。商商帮外婆梳一梳头发。

　　外公捂着心口，脸色有点不太好，走出屋子的时候叮嘱余参商，不要出去乱跑。

　　好的。余参商乖巧点头。

　　他一边把外婆的头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梳头发，一边听见外公的声音：“对......死了，回来......别让商商看见......”

　　外面的风好大，呼呼的刮着，余参商听着很难受，他想，都已经是春天了，怎么还这么大的风。

　　他将外婆的头发梳的整齐极了，梳子上还留着几根白头发，余参商将那几根白头发捏在手心里。

　　外公还没有进来，他捏着白头发出去找外公，老式电话筒没有被挂断，电话线长长的绕在外公的手上，外公倒在地上，紧紧捂住心脏的位置。

　　电话里还有人在说话，喂？喂？爸？爸！
　　余参商拿起电话筒放在耳朵旁边，你是谁？
　　对面也又惊又急，你又是谁？！

　　是不认识的人的声音。

　　余参商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掉，推了推外公，外公没有回应他。

　　他又伸出手去探外公的鼻息，也没有呼吸了。

　　啊，外公也死了吗？

　　他想找人问一问，但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又想起外公说不要出去乱跑，于是坐在地上，将电话线从外公身上拿下，把梳子拿出来帮外公梳头发。

　　外公常常说很有趣的话。

　　外婆不让他吃云片糕，他会大呼小叫，哎呀难受死啦，不让吃怎么活呀；自己拉起二胡也会掉眼泪，埋怨，哎呀难受死啦，这么惨可叫听的人怎么活呀；连余参商的数学题怎么教也教不会，他也觉得难受死了。

　　余参商想，外公是因为外婆死了，所以自己也真的难受死了吗。

　　不，医学上的解释是心脏病发引起猝死。
　　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心脏负荷急剧增加，情绪激动，胸闷胸痛，呼吸困难，心律失常。

　　千万个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心爱之人的逝去。

　　在此之前，所有人，包括余参商都以为，他并不是那么爱她，至少，不及她爱他。

　　然而余参商不知道，这所有人里，也包括他的外婆。

　　他的外婆，至死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他书香门第的外公会选择和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厮守一生诞下儿女；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年文弱的公子哥居然能上战场修铁路拿铁锅拿剪子一点怨言也没有。

　　他含蓄至极大智若愚，她也就稀里糊涂的跟了他一辈子。

　　临死的前一刻，她听见自己心爱的小乖孙在说，外公啊，你看花开了，咱们去喊外婆起来吧。
　　她已经白发苍苍的小少爷说，好啊。

　　他曾教她许多情深意重的诗句，一字一句，唇齿生香，她想起他在远方时她日日最常默背的一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好长的一首，她每天都在心里读，想等着他回来，也一字一句的背给他听。

　　托他的福，她有很长很好的一生，一切圆满，如今功成身退先行一步，亦是再好不过。

　　老头子，下辈子见啦。她想，而后放心的闭上眼，面带微笑，端然而逝。

---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很慢。前期主要是各种回忆与醒悟。
另.此文已全文存稿，作者正在修整最后几章，可放心食用。
谢谢大家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