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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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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日后的严娇再来描述当时的情景,她应该会这么说——
命运破碎的声音。
并且是她亲手打碎的。
说完那句话,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住了,连着呼吸也需要小心翼翼。
她没敢看周万泽脸上的神情,只是低着头,指甲在手掌心上抠出了几道深深的红印。
她早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今天这一遭,会是怎样的情形。
连最细节的地方都虚设好了。
等消化掉这个庞大的信息以后,周万泽会崩溃,会情绪失控,会质问她。
也会恨她。
恨她为什么能以这样不堪的身份接近他,并且博得他的悉心关切。
一切的一切,她都想到了。
“啪——”
先是相册落地的声响。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然后是他明显冷了几度的回话。
严娇深吸了一口气,抬眼,在回家后第一次对上边上这个男孩子的眼:“你还记得,你骑自行车送我回家那次吗?”
“是我回去以后,我妈妈……告诉我的。”
“所以后来……”你才会那么对我,是吗?
“对。”
说什么怕到时候后悔,所以提前做个了断,都是因为他们被摆在命运天秤两端的身份。
血缘这种东西,有时候就真的很神奇。
玄乎到,我隔着茫茫人海,也能一眼把你认出来。即便是头一回的见面,也会因为融进骨血里的亲昵感熟悉感,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如果被互相吸引到,那就拼死相拥,一起坠落吧。
最后遍体鳞伤,谁也讨不着半点好处。
……
是这样吧。
时间就这样在冷寂凝重的氛围里一点点流逝,严娇甚至能感受到它们穿过指缝的冰凉触感。
还在不知情的时候,她也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说到底都是命运,是命里不可逆改的天梯。而她为了寻求天梯后头泄露出来的一点光粒,只能咬紧牙关,再痛也要一级一级踏上去。
那每一级台阶,都安插了阴冷的刀片,凌乱的玻璃碎片,尖锐的毒刺。
等捱过着阵痛,就能重见天光了。
又哪会怕其他的重伤。
所以她不能够退缩。
因为在天梯底下,盼着她坠落下来的,是一簇又一簇的黑火。
是罪孽深重的黑洞。
“我妈妈,是在工作刚转正没多久的时候,遇上他的。”严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称呼周林朗,只好用“他”来替代。“但是没想过,她是一段婚姻的插足者,只是当时我妈不知道她已经怀了我。虽然她最终还是决定把我生下来,但她迟迟走不出那一段破碎的感情,所以才会,抛下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认真说起来,其实她也是无辜的那一个。只是这样的出身,必须要她背负上一个罪名。
远处的车流声窸窣传来,裹着藏匿在厚重云层之下的闷雷声,像是卧在轨道之下,闭眼迎接火车驰来的轰隆声响。
周万泽牵动唇畔,勉强露出一个不算是微笑的笑容:“所以你想说……你也是受害者吗?”
好恶心。
他感觉到从地板席卷而来的一阵恶寒,紧接着,无数双手,攀上他的腿,紧紧锁住腰,然后越过前襟,来到他的肩颈,拽住他的头发往四周扯。
仿佛置身于腥臭阴冷的下水道,鼻端能呼吸到的,眼睛能看见的,全是带着湿冷沥青的陈年青苔,甚至在那上边长了霉菌。
就像是被无数长钉钉在位置上,他想要抬一下手臂,挪一挪脚,都分外的艰难。
然后整个世界陷入黑暗,再也没有光。
“好恶心。”他不断重复着。
在他面前努力扮演着好父亲角色的周林朗,出过轨,并且很有可能是在他母亲怀上自己的时候。
而他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被珍藏在心尖的姑娘,在今天亲口告诉他,“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如果这是一场无尽的梦魇,他用尽全力也会将其挣脱开,但不是的。
他回身眺望窗外的云和夜,冥冥之中,听见了命运的嘲弄声。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的命。
严娇不知道周万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在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家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眨了眨眼,心上起了潮,眼泪就这样汹涌出来。
她觉得浑身都疼,不知道是因为心理上更甚,还是因为生理期来访的固有体验。
如果她的心脏是一块吸饱水的海绵,那此刻应是被人握紧揉捏,抽干了所有水分。
严芳蕊提着行李箱进来的时候,家里没有开一盏灯,她以为没人,却借由未熄灭的暮色瞧见了沙发上凸起的小山包。
她轻轻地放下钥匙,赤着脚走近一看,发现女儿把整张脸埋进抱枕里,露出来的一小片肌肤通红,似乎是呼吸不畅憋的。
鬓角因为发汗有些湿黏,甚至能闻到一丝眼泪的咸涩。
心眼提高了一瞬,严芳蕊跪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小心地把严娇的脸捧起来,细细揩去她脸上的泪痕:“娇娇,怎么哭啦,妈妈回来了。”
这是她少有的,见到自己女儿哭。
她知道严娇不是那样喜欢哭的性子,她坚韧到胜过阳光晒不到的墙角探头的嫩芽,在不该有的年纪学会过于成人的思考方式,懂事到让人心疼。
“娇娇不哭啊,不哭了……”
这似乎也是在母女僵硬的关系融冰以后,两人的第一个拥抱。在严娇为数不多关于严芳蕊的记忆里,尤为滚烫炙热。
一星半点的火苗在靠近心脏血管出迸射火光,继而烧成大火。
许是在空气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严娇的身子仅是僵了一秒便彻底投降,在那个姗姗来迟的名为母爱的护栏里放声痛哭。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可我只能这么做……”
“他理应恨我的,我一点怨言也没有……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难过啊……”
严芳蕊在女儿断续的哭声里听懂了一切,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点。
她回想起十多年前,到家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瘦到脱相,却发现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在孕育。
大概是出于母爱的本能,她咽下邻里朋友甚至是亲生父母的谩骂指责,孕吐最厉害甚至一度抑郁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放弃。
只是那双眼睛,那双笑起来仿若拨开云雾烟雨的明媚春光的眼睛,她怎么也释怀不了。
于是后面的十多年岁月里,她每晚抱着苦痛与愧疚入睡,却始终相信——
黑夜是为了光而存在的,至于曾经的苦痛伤痕,也总会被抚平。
虽然她的身体记得,她的心也牢记着。
所幸的是,她熬过来了,回首望望,那段没能走下去的爱,也不算痛苦和遗憾。
虽然曾一度认为,生活应该有愧于她的一片真心与赤诚。
而最后选择与过去握手言和,是因为新的光出现了。
从此以往,她祈祷她的女儿能够平安喜乐。
严娇哭够了,安静地坐起身来擦眼泪。严芳蕊抽了纸巾,放轻力道帮她拭去面上的水渍,然后又换了干净的纸覆在她的鼻端。
“我自己来吧……”
擤鼻涕这种事对严娇来说挺私密的,好像除了自己她没法接受让其他人来帮忙。主要是因为,她自己也觉得有点恶心。
于是她快速地清空鼻子,使得自己可以再度顺畅地呼吸,然后把垃圾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她抬头,越过严芳蕊的肩头,望见了窗外愈积愈厚的云层,霞光凿不穿,只能等待暴雨的降临。
空气里有某种暧昧的潮湿味在堆积,席卷着泥土的甜腥,顺着呼吸进入到胃,凉到让人作呕。
“去洗把脸吧,你外婆应该也快回来了,到时候还眼睛红红的可不行。”严芳蕊摸了摸女儿的头,然后指着鞋柜旁边的行李箱,“妈妈要先整理一下行李,给你带的礼物在那个白色的袋子里。”
“好。”
“娇娇,没关系的,你还有妈妈和外婆。”
洗过澡,严娇拿干毛巾擦头发,经过严芳蕊房间的时候,脚步一顿。然后她走上去,轻轻敲了两下门。
房门从里边被打开,露出一张褪去铅华的素净面庞,虽然能看见肌肤的细纹和明显有些松弛的肌理,但她仍旧美丽。
严娇定了定神,目光有一瞬间想要回避,但她忍住了。
“妈妈,今晚……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站在屋里的女人眼眶一红,哽咽道:“当然可以,快进来吧。”
严芳蕊帮严娇吹头发,和她讲自己在挪威拍摄节目中的趣事,其实大多数情况是琐碎无聊的,严娇却听得津津有味。
“妈妈,你们在那边,有见到极光吗?”
“当然,我们过去的第一晚就见到了,很漂亮哦。”
“听说见到极光的时候许的愿都会实现呢。”
“嗯……也许吧。”
其实极光也好,流星也罢。罕见的,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想要将它们长久地存留住,所以冠之以神秘的色彩,将某一刻的浪漫具体成像。
比如一个吻,比如一首诗,比如一阵风。
而后等遇见对的人,心跳在同一个频率上触碰拥抱,成为下一段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