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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吾往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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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风从风中擦肩吹散,水在水中交融汇聚。群玉池水幽凉清冽,能从每一寸肌肤渗透进骨髓里,来彰显它的砭骨之寒。与润玉相拥在池底亲吻时,旭凤忽然想起这句诗,仿佛就是怀中人的真实写照。
他想起久远前,润玉第一次龙蜕骨,掉入留梓池中。那确乎是一具很美的身体,比月皎洁,胜玉温润。星斗箕灿里,润玉懵懂转醒,从池中掬着水华长身玉立,恍然遗世,那姿态比锦觅的天真纯然更动人十分。
此后多年相伴,同起同卧,只有他自己知道,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会轻轻默念那个名字,然后业火攻心。
绮念哪容遏制,只会成燎原之势疯长。
凤涅槃,龙蜕骨,悬崖,魔界,穷奇,灵芝圣草……再到与锦觅的婚约。五千年光阴从指尖滑过,旭凤突然惊异,原来他过去的每一个难忘的回忆,竟都有他在身边。
当润玉轻笑着吻上他的唇角,旭凤只觉得脑中的最后一根弦瞬间断裂。而那吐露在耳边的“轻佻”话语,更让一股难耐的燥热席卷了他,曾经不敢细想之事如今昭然于眼前,他却无法再分心去一一印证。
“润玉。”
旭凤默念道,这是他一生的劫数。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那些池水泡过的冷冰冰的伤口上,感受着怀里的人微微战栗,额头抵着那些斑驳可怖的伤痕,将细细密密的吻印上去,在润玉看不到的地方虔诚而温柔。
将人压在身下时,他看见润玉唇边的笑与凉薄。而后,晴好无比的夜空忽然风云变幻,随即滚滚雷声汇聚。
他心头一顿,停下了拆解润玉腰带的动作。
“怎么,不继续么?”润玉低低地笑,白玉般的脸孔染上绯色的霞云,光裸的胸膛微微起伏,白皙透骨有如天生媚态,“要为兄来教一教你么?男子与男子双修啊,应当……”
那修长的手指勾上他的腰带时,旭凤忽然想起当日送锦觅回花界,他告诫自己的话:伦常逆天之行,受灰飞烟灭之天遣!他下意识退了半步,转眼便见半空中落下个闪电来,劈在池边的玉柱上。
他终于知道那种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
润玉似乎愣了一愣,倏忽间回过味儿来,自整了整散乱的发髻起身,肩头一耸,哑着声线叹道:“唉,火神这么快便反应过来,不好玩儿不好玩儿了。也罢,方才是为兄玩笑了,你莫在意。”
旭凤拧了拧眉,反问道:“玩笑?你管这叫玩笑?”
“不是玩笑,火神是要当真么?”润玉似乎听得好笑,语带危险:“你可知,你与锦觅非是兄妹,与我却是一脉相承的手足。如此悖逆人伦、有违纲常之事,这雷电便是上天示警,你敢么?”
“天后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你与我牵连,已是忤逆不孝,更别说这般……天后绝不会允准。而父帝为我早定下水神长女之婚约,天界谁人不知?如此背弃父帝母神,你敢么?”
你敢么?
谁敢!
声声质问,直扣心门。而旭凤久久不语。
“饮酒误事,是为兄轻率了。”润玉心中了然,拈起术法换了件严整的衣衫,徐徐道:“更深露重,火神一路珍重——我已说过,这世间最重要的是选择。而有些事,你若还没能做下决断,还是不要强求我去当真的好。”
旭凤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他最终留给润玉的,也只是个孑然萧索的背影——虽然在润玉看来,这萧索与猥琐也差不太多了。本来今日天帝面前,他还当旭凤已经想通了,谁料到也不过是个莽撞的愣头青,想占他便宜还自诩深情。
哦,错了,哪有什么深情。旭凤根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敢说。
润玉凤眸眯起,泛出一丝危险的气息:既然什么都不敢,他也只好努力,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三日后,水神洛霖禀过太微,允了锦觅与润玉的婚事。太微龙颜大悦,十分乐见其成。润玉么,在众人眼中,他尚且没有那个拒绝的资格。
火神……打那天落荒而逃起就在闭关。这消息也不知传没传到他耳朵里。
夜神大殿苦等五千年,一朝婚事落定,婚书自要添上锦觅的一笔。洛霖亲自携锦觅至了璇玑宫后殿,润玉正独自恭候——婚约如常的消息传来时,邝露已红了眼眶躲出去,约莫不知在何处哭吧。
这世间求不得之事十之八/九,还剩一二分要知难而退。伤心岂独邝露。
润玉不喜奢华,偌大的后殿不过三四青竹梗,两畦芭蕉叶,一挂草籽帘。石桌上一张宣纸被一只水晶貔貅匍匐镇压,在夜风之中上下翻飞,不得挣脱,像一只振翅的蝶。那是元荒之初,太微与洛霖订立的婚书。
洛霖拿着它看了许久,眼尾一挑润玉道:“夜神聪慧,当已察觉梓芬……先花神故去的真凶。说实话,此桩婚约原已非我所愿。”他扫了一眼竹凳上坐着的锦觅,“奈何锦觅她似乎十分欢喜夜神……我此生愧对她们母女,是而,只要锦觅安好幸福,我无事不可为、无事不敢为,夜神可明白?”
水神您老人家误会了,其实锦觅吃了殒丹谁都欢喜,可也不识情滋味谁都不欢喜,要不您老先去西方极乐世界问问我佛如来再说?
“润玉明白。”他垂眸顺从道,心中却暗暗冷笑,“承蒙锦觅仙子所言‘欢喜润玉’,若仙子不弃,润玉必不负之。”弃了就没办法了。
水神目眩良久,方舒了口气,招手唤锦觅过来,将婚书递给她。上面不过是寻常婚书的字眼,下角三枚落款,“太微”二字遒劲有力,“洛霖”二字飘逸清奇,最后“润玉”二字行云流水,却透出些许不可言明的峥嵘风骨。
“这便是父帝与仙上订立的细帖。”银白的月光散落下来,中途被一片宽厚的芭蕉叶绊了脚,只余一片模糊的阴影投在润玉的脸颊,泛出一种朦胧的温暖,“四千多年前,仙上大婚前一夜所订立,现下还要烦请锦觅仙子补上名讳。”
锦觅捏了支细杆紫毫咬着笔头想了想,在底下一笔一划写了自己的名字。
润玉一直低头专注瞧着手边红泥小炉上煨着的一壶清茶,袅袅水汽之中,他忽地想起旭凤。这世间选择有许多,他似乎每一次都留给了旭凤余地,只是能否珍惜,全看他自己。
他一身绢白的衣裳赛过皎月,白得叫锦觅牙痒痒,生出一种恨不能将其玷污的心情,遂蘸饱了一笔墨,趁润玉神游之际在那白绢袖口画了朵花。
待润玉回神时,只见袖口多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凤凰花,倒有几分栖梧宫中的姿态,如旭凤一般的张扬肆意,可见这丫头片子真是跟旭凤在一起久了。
他抬起头,锦觅朝他眨了眨眼,再噙笑看了看袖口,有些无语,但当着洛霖倒也不好生气,遂起身给锦觅倒了杯茶,温言道:“这花别致生动得很。婚约既立,依着世俗的规矩,我与锦觅仙子当互赠定礼。如今仙子赠我一朵凤凰花,我便赠了这魇兽与仙子做伴,可好?”
添些富丽堂皇的花朵倒也很亮眼,以后可以尝试。润玉如是想。
“极好,极好。”锦觅捏了紫毫连连点头,很是高兴地蹲下身来去看那小鹿,“我要把它喂的饱饱的,带去给老胡看,给连翘看……”
“魇兽食梦。锦觅仙子多做些美梦与它就是了。”
润玉接过锦觅手中的婚书,轻笑如远山隽永。父母之爱子,则为子计深沉。锦觅这傻爹却有些可笑,不知是不是斗姆元君情商太低教不好徒弟。这场婚约终是定下,洛霖自以为是地成全了女儿的欢喜,让她一世无忧,不知传到栖梧宫,算不算够刺激到那凤凰。
他果然没想错。
翌日,栖梧宫便传来消息,说是火神旧疾沉疴复发,已昏迷不醒。当然准确地说这消息只传到了璇玑宫,是扈章天将亲自带来的口信,那浓眉方脸一副憨实样子的大汉对他十万分的不客气,但又为着主子的缘故不敢发作。
当真可怜。润玉不厚道地笑得很开心。
“若是瘟毒之故,去洛湘府寻锦觅仙子便是了,将军何故来我璇玑宫?”润玉无畏地摊手,挑眉道:“我可没有灵芝圣草给火神疗伤。”
扈章天将咬了咬牙,道:“……殿下不许属下们去寻锦觅仙子。”
“哦?”润玉眨了眨眼,“带路吧。”
到栖梧宫时旭凤正在浅眠,倒卧在那奇石镶边的床褥之中,眼帘微阖。可他倒也警觉,听见响动便缓缓睁了眼,却不言不语,只伸手不咸不淡朝扈章天将和随侍在侧的了听、飞絮挥了挥,几人自然顺从地屏退而去。
“你……原来还肯见我。”旭凤眉头紧蹙,腮上紧绷,竟是痛得连牙关都咬紧了,只是脸颊上却不见丝毫苍白羸弱之颜色,倒有些疑似欣喜之淡淡霞光氤氲开来。
润玉从容地在他身边坐下来,与他笑道:“这话好生奇怪。避而不见外客的可是火神自己。”
“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允诺婚约,故意不与水神说出真意,故意诱导锦觅当着水神说出欢喜你?”旭凤单手捂着额头,另一边手抓紧床沿,用力之大连骨节都隐隐泛白,“就为了逼我做出决断?”
润玉点了点头。
“火神受穷奇瘟针后已服食过那灵芝圣草,之后也未曾听说有丁点不适或是遗症,如今却似痛入心神,看来这‘旧疾’在心不在身。”润玉伸手替他揉了揉额角,掐指布了道结界在外,方续问道:“那我便再问一句,你敢么?”
这是最后一次。
旭凤沉默须臾,忽地扯过他的手臂拉他上床,不过转瞬之间压他在身下。他埋头在润玉的后颈,道:“寰谛凤翎上天入地只此一支,我将它赠予你,你还不能明了吗?”既而惨淡了面色,几分颓然道:“你向来聪颖,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又或者,你只是故作不知?”
润玉不肯依他,道:“心思藏在心中,火神自己不说……我如何能知晓?”
旭凤顿了顿,微微局促,却终是款款深情付与一句:“听好了!润玉,我心悦你。旭凤心悦润玉。”
终于。果然。
一股奇奇怪怪的蚜虫蛀心的怪异之感突兀地袭上身来。润玉呼吸窒了须臾,不舍地追问:“你敢么?”
旭凤微一沉吟,道:“若是为你,虽千万人兮,吾往矣。你可信我?”
“自然。”润玉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不过火神是不是该先放我起来?听说你可病得极重,不如去寻……”
旭凤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你就是我最好的良药……”他以吻封缄,模模糊糊的声音夹杂着几许情|谷欠:
“前次承蒙夜神传习双修之法,旭凤不才,今日想与兄长讨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