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传》高尚的野兽

1、第一章 初传道

　　冬天日暮时分，河南归德，侯府静心堂内，一名老者坐在中堂条案一侧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一只手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向口中送去。因为手抖得厉害，茶杯和茶托叮当作声，一口茶倒有一半洒在皂色绸衣和狐皮氅的前襟之上。

　　一名青年男子这时走进静心堂，把屋外一阵寒风也带进房中。他单膝跪地，双手作辑，向老者行礼道：“父亲大人，给您请安！此次去金陵外访，您何时到家的？”

　　老者阴着脸，抬起头，把茶杯放在条案上，向男子挥下手，让他起身，嘴里恹恹答道：“今日晌午到家。”

　　男子退身坐在屋子一侧的椅子上，轻声道：“爹，找孩儿何事？”

　　老者目光阴沉，声音嘶哑说道：“朝宗，为父这次从金陵折返，也见了一些故交旧识。这两月来，目光所及，均是国家破败，山河日下。好在我儿一直坚守信义，以国家社稷为重，我一些老部下说起你，莫不以你文采卓著，气慨坦荡为荣。我甚感欣慰。”

　　“爹，您过奖了。您这么一说，让儿子倒有几分惶恐。有事您直说”。

　　老者神情凝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你母去世早，为父年事已高，虽然数次蒙冤，身陷囹圄，但老马伏骥，仍怀报国之志，而你岁数也不小了，你虽文采名闻江左，但你和妻妾一直未有生育，我侯家无后，为父心中甚是不安！”

　　男子连忙起身，拱手低头道：“爹，方域惭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子一直为此事诚惶诚恐。但您知道，您儿媳常氏多年旧疾，一直无法生育，而吴氏入门虽然有几年，但儿子近年来因为战事奔忙，聚少离多，所以吴氏也一直没有消息。”

　　这名男子姓侯，名方域，字朝宗，正是明末清初知名才子。座上老者，是其父侯恂，乃著名东林党人，曾官拜崇祯朝户部尚书。

　　此时，侯方域年方三十有四，正值壮年，侯家早年间和徐州常氏联姻，娶妻姓常名安月。常安月多年未育，早就撺掇方域早纳二房，以接宗代。但方域一直推说专心治学，坚持不纳妾。直到五年前，方域远赴扬州，协同明将史可法抗清，战败铩羽，意兴阑珊，后来决意回到老家归德府归隐。

　　这次归乡，侯方域还携回了一名女子，姓吴名香，个头不高，人长得玲珑有致，最难得的是美目流光，莺声燕语，且气质如兰如蕙，入门见过侯家长辈，知书答礼，答问得体，自称自幼父母双亡，但却是苏州名门之后，因此侯家即作聘纳入侯方域二室。

　　只听候恂接口道：“正因如此，你左梦庚兄上月见我，也提及此事。他说，金陵夫子庙附近，近来有很多信众聚集，据说有观音菩萨显灵，很多香火在求子求嗣，不如你明日启身，前往金陵求求观音，以便早得佳音。”

　　侯方域一怔道：“爹这次从金陵回来，儿子还想陪您老人家多呆几天，聊聊见闻。”

　　“不忙不忙，你明日出发，不出十日便可回来。回来我再和你讲讲不迟。就这样定了，让管家马上备好行李干粮，明天就上路吧！”

　　“儿遵命！”侯方域退出静心堂，向园子深处的翡翠轩走去。

　　北风呼啸，扬起尘土和落叶，盘旋而上，遮住天上半轮冷月。侯府静心堂外的四顶大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几乎翻倒。灯光明灭之处，一个黑衣人偷偷跟在侯方域身后两丈开外，步伐轻盈，蹑手蹑脚一起走向侯府深处。

　　“朝宗，你看这样可好？”翡翠轩暖香阁书桌旁，一名身形娇小的美妇手持毛笔，把笔尖举向手下的宣德纸，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来，我看看。”侯方域走向书桌，温声说道。侯方域身形颀长，一襟青布长衫，两道剑眉，一双星目，鼻梁英挺。他刚从前院静心堂回来，看到爱妾吴香正在作画。

　　只见那宣纸之上，画着一个手持折扇的美人，半遮颜面，目色清凉，颔首而立，手上戴着一个金钏，依在一座小亭前的假山旁，太湖石的假山一侧画着一束芍药，正在怒放时节。美人手持的折纸扇上，更画有一枝桃花，枝杆盘曲，数朵红花，花蕊红艳，分外醒目。此画为工笔画，极是细致，宣纸右上，用赵体小楷题着一句词：“腕玉消，松却黄金钏”。

　　侯方域用手拿过玉石镇纸，轻轻压在画上，后退了一步，仔细观看，抚手笑道：“甚妙，甚妙，香香，你工笔技法益发精妙了。这句诗也题得很好。”说着，他俯身向前，伸手抱住那女子肩膀，柔声问道：“有没有想好下一句？”

　　吴香放下毛笔，抬头望向男子，柔声道：“还没，所以请夫君给我补正。”

　　侯方域凝眸，看向那女子，又看向那幅画，在笔架上拾起毛笔，眼神游离，思考片刻，便开始信手书写。

　　吴香边看侯方域写字，边随着笔画轻声念道：“粉脂残，怎掩芙蓉面。.......腕玉消，松却黄金钏。粉脂残，怎掩芙蓉面。..嗯，对仗工整。”刚刚露出笑容，突然念头一转，粉面微哂，提声嗔怪道：“什么什么嘛，朝宗嫌我妆残素面，不好看么！”

　　侯方域连忙说道：“哪里有，哪里有，我是觉得娘子不施胭脂，也有芙蓉之态！”

　　“呸，就你会说，明明说人家残脂剩粉.......”吴香仍不肯相饶，手做花拳，作势要打。侯方域挨了几记软拳，温声笑道：“香香，你是花中之魁，芙蓉再世，无须脂粉，也艳绝秦淮。”他轻揽女子双肩，又用两手捧住她的双腮，定定地看着女子双眼，万般宠溺，尽现眉间。

　　两情缱绻，你恩我爱之际，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音，接着听见管家在门帘外说道：“少爷，行装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午时即可起身。”

　　侯方域放开吴香，走向门口，对外沉声说道：“知道了。你去吧！”接着回头坏笑着对吴香道：“今天老爷子从金陵回来了，晚饭后把我叫去，说好想抱孙子啊。又说什么金陵地界有观音菩萨显灵，让我明天速去求求菩萨。”

　　“哦，是吗。”吴香脸上一红，整整衣衫说道：“爹这么大岁数，有这想法也是应该的。只是.......”。吴香羞涩低头，心事重重，手上抓起手绢揉搓。侯方域笑道：“怪我怪我，经常不在家陪你。不过，今日我们必要成周公之礼”。说着，作势去抱吴香，吴香笑着后退逃开。哪知侯方域手快，一把抱住，吻住香泽，把她推进芙蓉香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