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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草木任枯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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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小学座落于侏儒村方家寨的西边,所以距方家寨最近,王家寨次之,沈家湾、彭家寨、余家湾较远。学校里由一个瞎了只眼、左手也不太灵便的老光棍看门,若有女生在放学之后还在学校里逗留,老光棍便会做鬼脸逗她们开心;或者趁她们不注意凑上前,冷不丁猛一跺脚,把她们吓一大跳。
小学里的校舍近二十间,老师占了七八间最好的作为办公室,从学前班到六年级占了七间,剩下的便是杂物间和危房了,其实那些用作上课的教室比危房强不了多少,灰黯的墙壁上也有好多条裂缝,每到下雨天,不仅屋顶上漏水,雨丝还从裂缝中飘进来,教室里地上的积水一摊一摊的,得小心地绕着弯儿走。夏天打雷的时候就更危险了,一道雷霆劈来,那些歪斜的墙壁往往颤动不已,好半天才喘过气来,有时候学校老师怕教室坍塌,在预知有大雷大雨的情况下,便放假半天一天的,等天晴了再上学。好多同学心里都巴不得多下几次暴雨,也就能在被窝里多睡几个懒觉了。
一个仲春的清晨,阿蔓正准备起床上学,远处的闷雷却不时在耳边响起,一道刺目的电光闪过,将黑糊糊的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家具照得清晰可见;紧接着,阿蔓感到一个炸雷直直地劈向屋顶上方,吓得忙把头缩进暖和的被窝里。打这么大的雷,又下这么大的雨,说不定老师又要放假一天,去学校也白去。这样想着,阿蔓便放心地睡起大觉来。“怎么还不去上学?”天光大亮了,沈瘸子隔着老远问了一句。“大雷大雨的,学校放假一天!”阿蔓回答。沈瘸也知道这一状况,便不再多言。一个上午很快便混过去了。
到吃午饭的时间,军军、老七,还有其他几个同村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阿蔓家门前走过,军军老远就喊道:“沈蔓,上午为什么不去上学?”阿蔓说:“早晨雷声那么大,我怕教室塌了。”军军和老七均跌足大笑,后来竟蹲到地上,连腰都直不起来。阿蔓怕打雷不上学的事很快便传遍全班,此后每到下雨天,班上的同学便取笑她:“阿蔓,又打雷了,快回家躲起来!”令阿蔓又恼怒又尴尬,只是低下头用牙咬着手指头,一言不发。
侏儒小学的彭校长是这方几十里惟一一个中专毕业生,也是侏儒小学惟一吃皇粮的公办教师,其余的老师要么是他的本家,要么是在村里有点势力、轻易开罪不起的人物。这些老师大多小学都没毕业,其中只两个刚上过初中,一个上过高中。二年级的班主任余老师,他老婆在小学里面开了爿杂货铺。后来不知怎么走的门路,这个只上过小学一年级的女人,竟然也摇身一变,成为学前班的班主任。幸而小学课本比较简单,即使老师自己都不太明白,聪明一点的学生多琢磨几遍,也能懂个七八分。
阿蔓的成绩总排在班上前五名,由于她家在村里无权无势,而且衣衫破破烂烂的,因此仅评过一次“三好学生”,当班干部也没她的份儿。不久以后,又发生了一件更挫伤她积极性的事。
老师为了教育学生们学雷锋做好事,常常给学生设定硬性指标,每周必须做几件好事,还要用本子详细记下时间、地点、被帮助人、证明人等,作为一学期结束评定“三好学生”的依据之一。每个周五下午,全校同学都必须参加统一的义务劳动课,学生们午饭后纷纷从家里把铁锹、箕畚等劳动工具带到学校去,劳动的种类是多样的,有抬沙、栽树、割草、砍柴、运石、搬砖等,主要是进行学校建设活动。
秋后的一个周五上午,校长在全校大会上通知了下午的任务:从学前班到三年级的同学,到侏儒村的路口去搬砖;四至六年级的同学,到侏儒后山的密林中砍树,每人必须带一把斧头去。阿蔓将家里惟一一把板斧带去了。班主任又强调,每个男生必须砍两棵,女生必须砍一棵,再五六人一组拖回学校,并许诺:“谁劳动积极,砍树砍得又粗又快,就表扬谁!”
阿蔓从未受到过班主任的青睐,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此刻老师就站在她身边不远处,她暗中告诉自己,一定要表现得积极点,让老师看在眼里。阿蔓选了一棵比她腰身细不了多少的杉树,就用斧子一下下地劈开了。哪知每一斧劈下去,都只砍下一个极小的缺口,砍了十几下,树根部才见一道细细的白线,而她已经累得快直不起腰来了。抬眼一望,班上两位衣著光鲜的漂亮女生——王静和方红琴,在几个男生的帮助下,已经砍了近一半。老七更快,他已将一棵树砍断了大半,在用脚蹬着树身,看能否将它一脚蹬倒。老七本名彭如愿,是家里的独种儿子,数学经常得个大鸡蛋,已读了三个四年级,长得牛高马大,比她们女班主任还长,班上谁都忌惮他三分。
阿蔓更是着急,下起狠心来,再也不顾惜腰酸背疼,将浑身的力气都砸向眼前的杉树,一定要博得方老师的赞扬!方老师一直打着背手在劳动场所转来转去,看见有的同学想偷懒,就上前去催促两句。阿蔓正在拼命干活时,却听方老师说:“大家劳动一定要积极,王静和方红琴就是你们的榜样,她们虽然是女生,砍树却比很多男生还快!”
原来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啊!哪怕自己把命搭上,方老师都不会睬一眼的!阿蔓呆呆地望着右掌上隆起的一个小血泡,偷偷淌下两行委屈的泪。阿蔓正胡思乱想间,忽听一个阴沉而气愤的声音从山林深处远远传来:“你们在干什么?谁要你们乱砍乱伐山林的?我要报警,把你们逮进公安局!”方老师一见,忙叫道:“护林员来了,同学们快逃!大家最好分散跑,千万别一起跑进学校,可以直接回家。如果被逮到了,不许说是老师叫你们砍的,否则记大过一次!”方老师交待完,便撒开腿逃下山去。学生们见老师带头逃走了,也慌忙一哄而散。那些树竟然是不允许砍的,阿蔓感到很吃惊,往常视若神明的老师,在她心中的地位第一次有了动摇。
阿蔓闷闷地回到家里,心中依然十分不愤:凭什么老师就喜欢王静和方红琴,明明她比她们卖力,还是要表扬她们两个?难道就因为自己是班上穿得最破烂的一个?她不服这口气!她又一次偷偷拿出家里那面破玻璃镜子,镜中人因长期营养不良而面容黄瘦,眼窝凹陷,双颊无肉而显得颧骨高耸,辫子永远只是用黑橡皮筋扎个简单的马尾,连发卡都没一个。——看来自己真的比她们差远了,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别看沈瘸子曾经赢过德俊嫂一个回合,他在村里的窝囊地位并不会由此改观。老实说,大家压根没把那次斗争看作沈瘸子的胜利,反而更看贬了他——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小寡妇面前抖威风,即使胜了也不光彩。此后不久发生的一件小事,便彻底击破了沈瘸子在村里重树威信的美梦。
阿蔓老早就想拥有一支自动铅笔了,她利用周末采了十几斤草药才换回一支。这种笔就是好,握在手里轻盈灵动,远没有木制铅笔那般笨拙,只要用大拇指轻轻按一下顶端的按钮,纤细的笔芯就一小截一小截地冒出来,削都不用削,多省事!
星期一一进教室,阿蔓便炫耀地拿出新买的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装模作样地乱画。身后的老七捅了她一下:“喂,你也买了自动铅笔?好像跟我的一样,给我看看?”“那你小心点儿,别弄坏了哦!”阿蔓满心不情愿地递了过去。“你放心好了!”老七一接过自动铅笔,便放进屉子里偷偷拆开,把自己的旧笔头、旧弹簧跟阿蔓的对换,再还给她。
阿蔓一看笔头不是新的,拆开之后发现弹簧也换成旧的了,顿时脸都气得煞白,愤怒地说:“这不是我的笔,你把我的还给我!”阿蔓不敢对他大声吼,万一动起手来,她哪里是他的对手。
老七涎皮赖脸地说:“你给我的就是这个样子。”阿蔓极不甘心,把旧笔头和旧弹簧扔在他桌上:“你还我新的!”“这本来就是你的。”老七也不要,直往阿蔓身上推,旧笔头和旧弹簧全掉在地上。老七幸灾乐祸地拍着手:“好哇!我已经给你了,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阿蔓瞪大眼睛在桌椅腿间四处寻找,可惜只找到旧笔头,旧弹簧不知弹到哪儿去了。她暗自有些后悔,如果刚才不使性子,至少还有一支旧的自动铅笔,可惜现在连旧的都没有了!她突然把旧笔头向老七脸上狠狠掷去:“你赔我的新铅笔!”那个旧笔头正中老七眼皮,老七只觉眼部一阵疼痛,“哇”地一声嚎开了。恰在这时早自习铃声敲起,同学们已陆续来到教室,目光齐齐地注视着他们。班主任也随后来到,罚老七和阿蔓各站一节课。
老七回家向爸爸彭贱狗狠狠告了阿蔓一状,彭贱狗一听宝贝儿子“眼睛都差点被戳瞎”,立马找到本家的三个兄弟癞子、肥猪和六指,捋起袖子往沈家冲:“这还了得!我今天要给点颜色沈瘸子看看,打得叫他认得我!”
沈瘸子正在自家屋檐的瓜藤子下看天色,乍一见到王家的四大金刚凶神恶煞般向他走来,吓得差点丢了拐杖,忙赔着笑脸小心地问:“彭家兄弟这是……”
彭贱狗凸起青蛙眼,腮帮子上的两块横肉鼓得老高:“你养的好女儿,欺负到我家如愿头上来了!”他把跟在身后的老七往前面一推,“别怕,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爸爸为你作主!”
老七在路上早就盘算好了,他还没说话就开哭:“你们家沈蔓硬说我拿了她的自动铅笔头和弹簧,我明明没拿,怎么赔?她不依,把铅笔头掷到我眼睛里,到还在还胀痛呢!”
沈瘸子一听是阿蔓惹的祸,脸气得跟紫茄子似的,他忙安慰老七:“好孩子,别哭了,叔叔给你出气。”又恨恨地骂道,“这个小贱货平时就欠揍,今儿教训给你们看!”他转身回屋,青筋毕露的枯瘦手爪将缩在屋角瑟瑟发抖的阿蔓一把提起,摔到屋前空地上,抡起来就捶。阿蔓睁着双大眼睛一言不发,像只待宰的绵羊般,凄凉地望着沈瘸子手起拳落。屈大婶心疼得哭天喊地,双手紧紧抓住她男人的胳膊:“娃儿还小,就有什么错误,也不该往死里打呀!”沈瘸子一把将屈大婶推得翻倒在地上:“臭婆娘,你给我少管闲事!”
沈瘸子拳打脚踢,一直打得阿蔓遍身青紫,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淌下来,双目紧闭,脑袋一歪昏死过去才住手。四大金钢、老七,以及其他村民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直到这时方三三两两地离开。一连几天,阿蔓疼得连路都走不动,本就不太强壮的身子瘦下去了整整一圈,像根一掐就断的豆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