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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对不起但没关系 ...

  •   烂仗打完后,有一方败了。
      山间的野鹰归巢,盘旋腾空的滚滚浓烟从山中升起来,乘风扩散,向南蔓延。

      西平喜二郎真的跑得很快。他个子矮小,在山间跑动时简直比猴子还灵巧。久见秋生脚上还穿着原本打算去夏日祭时穿的木屐,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在现代不算高的身高在山间密林中是多么妨碍的一种东西。

      跑得气喘吁吁翻白眼,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我真的需要活下去吗?

      好在西平喜二郎还算仗义,每跑一阵子就会停下等一等,就好像跟单机游戏新手指引时发放的跟随npc似的。一开始久见秋生真以为是他仗义,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想多了,是西平喜二郎自己的体力也支撑不了长时间的奔跑。

      两人从一个山间的狭缝里穿过去,这种小道如果不是走熟了的人不会找得到,也不知西平喜二郎据此逃躲了多少兵役。少走了相当一段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距离升起烟的地方也就不那么远了:原来那里就是所谓琵琶城的城下町,琵琶城原来就是依山而建的。

      久见秋生不由得哑然:
      这些未经人类开发的地势真是绕,他还当自己在什么深山老林里,如今回头一看,好像就是依稀寻常的几座山丘。这可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生在岛根县,岛根县多山,地形细长,少见平原,却是他先入为主。

      “这里能看到好远的地方!”
      他忍不住对西平喜二郎分享自己的新奇:“那边山上有好多人啊,还有个白布围栏。”

      “那是阵帐!”
      西平喜二郎骂了一句娘。

      “对不起嘛,我以前不知道。”
      好吧。久见秋生被骂得缩了一下头,小心翼翼问道:“所以我们要到哪里去?”

      西平喜二郎没说话。
      他那双下垂得有点过了火,看上去好像个倒三角的眼中忽然露出一种十分之难以形容的恶狠狠。这种恶狠狠并非是对久见秋生的恶意亦或一目了然的贪婪,而是某种更复杂,更用力,仿佛要对整个世界张牙舞爪嚎叫嘶吼的恶狠狠。

      他停下来,双手支在双膝上,狼狈地喘着气。他转头看着身后的高挑少年——这时候多半是没少年这个词的,十五岁以上都算作成人,这么说只是好理解。

      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的少年彼时正紧紧地拽住头上顶着的那片原本应当是白色,多年风化后已成土黄色的神幔。它在奔跑间灌满了风,飞起来时总露出其暂时主人与众不同的短发,与众不同未历风霜的脸。

      他灌风呛咳了两声,可很快就跑过来站定,眼神明亮,光彩坦然。

      这让西平喜二郎前所未有的痛苦。

      ‘所以我们要到哪里去?’
      他听见少年问,竟答不上来。

      ‘你能不能少问点蠢问题!’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粗暴地回答。

      久见秋生跟着看起来熟门熟路、或者至少说应该是有不少经验的西门喜二郎来到了一个生满枯草的山坡。小雪还在下,落在山坡上,落在人死亡后留下的躯体上。

      雪落到它们身上就不再融化。

      西门喜二郎快速地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裳。这里明显是发生过交战,而战场在紧张的战局中又尚且没有被打扫。他扒死人衣服的动作真的很熟练。

      然后他从一具几乎被砍成两半的尸体上剥掉了一件看起来防御力不怎么样的半身皮甲,同样熟练地披在自己身上。

      “别发愣啊!”
      他又推了一下久见秋生,就好像昨天推醒他一样,粗声粗气地说:“你也要换!”

      看见久见秋生好像失了魂一样的表现,他也不指望久见秋生能做到他的要求,索性自己去找了一个腿被砍断,像是死了或昏死过去的人,从其身上摘下脏兮兮的阵笠,隔着一层神幔直接卡在久见秋生头上,又剥下来烂甲往久见秋生身上一披。

      ……前置准备工作完成后,西平喜二郎抓着久见秋生的胳膊,拽着他向城下町已经起火的琵琶城奔去。

      烂仗打完后,有一方败了。
      问:这意味着什么?

      答:劫掠。

      琵琶城内一片混乱,血淌泪流如人间炼狱。本丸还在据守,时而零零散散地往下射几枝箭;二之丸失陷,嚎哭声遍野,得了胜仗的攻城一方无论足轻浪人具冒着风雪明火执仗,舍干戈赴诸藏,从街头到巷尾逐个破开町众的门,当父母面掳淫子女,当子女面残杀父母,可怜外町抢也没好抢,房屋不知是被点燃还是走火,边烧边塌无人去管,死人尸首交叠街边。

      西平喜二郎穿着剥来的皮甲,用灰抹了一把脸,自然而然地加入劫掠的行列。这时没人会去管身边经过的人是不是熟脸,也不会管谁站在人群里发呆。

      “去抢啊!傻啦!”
      他又推了推久见秋生,结果发现推不动,才发现久见秋生手正紧紧抓着一根柱杆,好说歹说几句实在也没办法,只好先顾着自己,一脚踢开一户的门扉,闪身进去,不一会儿便抱出来一匹布,质地似乎是绸又似乎是绢。

      前脚他刚走,后脚又来了个穿得比他好些的,顶盔贯甲,好像又更没良心些,哈哈大笑从那户人家里抓出来一个十三四岁还在哭的小女孩,扬长而去了。

      ……

      久见秋生天旋地转。

      眼前的一切好像忽然变得光怪陆离,形貌扭曲,一会儿浮现出沾满鲜血的罗刹鬼面,一会儿好像又溺近了黑色的潮水。好像他听到远方有人在笑,有人在哭,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耳边只有狂风呼啸,小雪哀降。他似乎是扶着一根细细的柱子,可那细细的柱子又似乎倒塌,原来他跌坐在地上躺在脏而腥的污泥里,咽喉被生锈的刀子剖开,从里面淌出许多五脏和六腑,变成一串串一地地黑白分明的死人眼睛滚来滚去。

      好像一场噩梦未醒。
      他突然间发出一声大叫,好像一只不懂事的,堂堂走在人路上,忽然被狠狠踢了一脚的畜生。

      可他竟是个人。

      他其实原本是想来琵琶城的城下町找个地头当衣服的,虽然说冬日里当夏衣会被十足压价,不过总得觅点钱财度过这个冬。

      可他现在衣服已经很脏,沾满了那件不知是谁的兵甲上的血污。

      那么他就没办法当这件衣服了。

      ……

      久见秋生着实不是擅长抢劫的好手。西平喜二郎也好不到哪里去,来来回回也只抢到了开头一时奋勇得来的那一匹布。要不然怎么说术业有专攻呢?烂仗打得少了就会这样。两人带着这一匹布的收获垂头丧气地往外走,经过一个收购缴获武器盔甲的商人时,把身上的两件烂壳也脱下来卖了去,又被狠压了一笔价。

      着实对不住。
      西平喜二郎走着走着对久见秋生说:我本来有些不好的想法。

      久见秋生说没关系。

      西平喜二郎接着说:原本驻守琵琶城的房前九郎利好是个色鬼,这次之所以打起仗来就是因为一个月前作为对手的木蜂勘信被他们那的领主驱赶去攻打出云,老婆和女儿都只好被留在家里,辖地十分空虚,结果被这个房前九郎利好掳走了。

      久见秋生说没关系。

      西平喜二郎继续说:这个房前九郎利好一向男女不忌,而且经常重赏能给他搜来美女的人。所以着实对不住。

      久见秋生说没关系。

      “他应该是逃到了他的主家那里去,或者说死了,也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西平喜二郎强调道:“现在我可不欠你什么,你别在意,我还是帮了你许多的。”

      久见秋生说没关系。

      西平喜二郎把买盔甲的那几个钱和久见秋生平分了。他这人的确说不上好坏,说好有点可笑,说坏其实还是有点好。两人坐在路边一块覆了些小雪的石头上,把钱数了数,一人大约能得十几个质地非常差的铜钱。

      着实对不住。
      两人就像初见时那样沉默着在石头上对坐了一会儿,西平喜二郎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说他屁股坐得有点太冷,有点想先走。这就是要不再带着久见秋生混了的意思。其实这也难免,因为久见秋生的确是个就连空手劫掠也排不上用场,反而大喊大叫的草包,指望他能帮忙卖避火图好像也有点痴人说梦。

      久见秋生说没关系。

      于是西平喜二郎就站起来拍拍屁股,慢慢地走远了。他有点驼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身体,这时候的人总是有点驼背。雪就不停地下,下满他的蓬头垢面和背影。

      久见秋生一个人独自在石头上又坐了一会儿。石头似乎的确是有点冷,可他不是太能感觉得到,他猜自己可能是已经被冻僵得差不多了。没什么人搭理他,经过的人都欢声笑语美滋滋地盘点着抢来的布匹,书画,瓷器,女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大约是到了快晚上,闹哄哄的乱景算是终于稍微结束,对面山坡的本阵似乎是派出了一个持旗武士,打着通明的灯笼冒着雪入本丸交涉,火光蜿蜒成一条长虫。

      这些和久见秋生都无关。他沿着河走进山里,解开衣带慢慢挂在积了一点雪的高树杈上。想到了什么,他又去河边灌木丛里小心地寻了一捧干净些的雪仔细擦了头发,又洗净走了半天路,如今已是占满烂泥和血污的木屐,露出上面锦色的漂亮条带。

      结果没想到的是回到树杈下,他突然发现有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竟然已经将他选好的那棵树给霸占了,正踮着脚把脑袋往自己带来的麻绳里套。

      久见秋生:“……”
      干嘛?这也抢啊!

      他甚至还看见自己的衣带也被霸占,正挂在不远处不是太高的一颗树上,一个看上去年纪很幼小,大约四五岁,看上去眼瞳澄净的很乖的小孩子正在依样画葫芦地学打结。

      “等一下,等一下。”
      久见秋生这下不得不跑过去制止了。说来也奇怪,倘若独自一人,他打算一死了之好像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而一旦身边有其它人这件事立刻就会困难百倍,难不成是羞耻心作祟?

      男人把头从麻绳里暂时地拿出来,用一双麻木不仁的眼睛看着久见秋生……的方向。好吧,夜盲症可能就是不太讲理吧。

      “怎么,你愿意买一个天哑吗?”
      不讲理的夜盲症患者问:“其实天哑还是很好的。你不要让他识字,再刺聋他的耳朵,这样他就会永远也不泄密,会成为很好的忍者。可我已经没时间去找更好的买家。”

      他一点也没有提有关自己的事。

      久见秋生说,“不,我想说的是,那个白色的是我的衣带。”

      这句话现在这种时候说有点不合时宜,可久见秋生没办法,他现在脑子里的尽是这样的蠢话。好像突然间他又意识到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所以竭尽全力地想逗那个男人开心些,尽管在此前他们平生素昧,路不相识。

      “谢谢你,可我的父母妻子,兄弟姐妹,今天都已经全数死光啦。”
      因为久见秋生没有夜盲症,所以他能看到那个枯瘦的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的声音比之前的嘶哑要稍微轻快了一些,可之后却突然松手,平静地蹬开脚底的石头。

      树影猛地往下一坠。

      碦拉一声断裂……就像是一颗小石头掉进水里,虽然有一阵涟漪,可水面很快还是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风平浪静,一动也不动了。

      久见秋生心如擂鼓。
      他奔过去捂住手中拿着他的衣带的那个孩子的眼睛。可觉得自己的动作好像前所未有的慢,竟怎么也追不上一颗小石头的坠落。

      ‘我怎么这么没用。’
      突然间,他十分想大放悲声。
      而且他还很想追上西平喜二郎,因为他突然间觉得西平喜二郎的坏想法很有关系,自己应该至少对他大骂一句真不是个东西。

      于是在充斥着黝黑树影和渗人血腥的山林里,他盖着一头从野祠里扯来的假神幔,冒着风雪把那个该死的手里拿着他衣带不还给他的哑巴孩子背在脊背上,趿拉着木屐一边哭一边走。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戳戳就会哭的哭包主角。
    感觉如果这篇文用词云分析一下肯定有很多个‘只好’什么的。是不是因为想当坏人的话选择会很多,但不知道怎么当好人,选择就会很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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