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奇》横刀立马

1、1

　　日头西斜的时候，等距排开在八中的三栋教学楼内一片寂静。

　　许招娣坐在位于高二楼4楼正中的班主任办公室里，中规中矩的刘海被架在桌上的摇头扇吹得各自偏向了两边。她默不作声地低垂着视线，两只眼睛被比同龄人更厚出几倍的镜片挡住，叫人难以窥探到眼底的情绪。

　　刘岚扶了扶眼镜，指腹从刚批完的一组英语试卷上捻过，重复了一遍对方刚提出的要求。

　　“你不愿意坐涂浩边上？”

　　坐在对面的女孩闻声抬起头来，定了两秒，点了点头。

　　刘岚眨眨眼，似是有些疑惑。
　　她看着对方略微苍白的脸上一派从容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对本次的座位安排有什么不满的样子，就又问：“……嗯，是什么原因呢？能跟老师讲讲吗？”

　　许招娣想了想，思考过程中，眼睫在镜片后垂下了几分。

　　“不想影响学习。”好半天，才轻声回答。接着稍一停顿，又用软绵绵的声音继续：“……其实上礼拜的数学周考，我成绩……就已经有点滑下去了。”

　　听到这句，刘岚就基本知道这只是对方的一个托词了。

　　上周三的数学周考，是他们班这学期开学以来碰到的最难的一次，因为涉及到来年省里的一个竞赛，刚接手他们班数学的王瑞鑫有意摸个底，挑出来的题目小一半都是往年的奥赛题，有的甚至超了纲，略微涉及到了高数。
　　所以考下来的情况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即便是每年一本率向来都不错的八中，也有近一半的人没及格。

　　他们班考的最好的是数学课代表张超，年级第一，接下来就是许招娣，年级第八。

　　“我数学以前从来没掉出前五过。”
　　似是揣度到了刘岚此刻的想法，趁着对方沉默的空档，许招娣又细声细气地添了一句。

　　刘岚看着她。

　　许招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骄傲或自大，如果硬要从中分辨出什么情绪，估计也是懊恼居多。
　　刘岚心里很清楚，所以听完也只是笑了笑，沉默一瞬后反过来宽慰她：“这次成绩不理想很正常，我听王老师说卷子很难，有好几道大题的小问都已经超出了高中范畴了。”

　　许招娣目光于是又有点垂荡下去。

　　“而且你上次考得也蛮好呀，那么难的卷子，年级第八，够可以了，咱们班的学习委员还差你两名呢。”

　　刘岚的语调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柔软，说什么都给人以一种有商有量的感觉。
　　但许招娣却一直也没搭腔。

　　刘岚说完，稍打量了番她脸上的表情，见对方还是安安静静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便停了下，想了想后换了个方向：“……而且……老师说实话，这一次的座位调动，也不仅仅就是为了班会上说的一帮一。”

　　视线里的红色笔盖被拿起。

　　“……马上八中就要开始参加首批的四星高中评选了，之后还有九十周年校庆，都是有很多领导来参观视察的活动，我知道，涂浩嘛，因为平时他个人表现的原因，原来一直都是被安排单独坐在讲台旁边的，但这学期情况特殊，他一个大高个儿，不好再一个人杵在第一排了，到时候被领导们看见，肯定要问，影响也不好。”

　　……是影响不好。

　　许招娣半耷着的眼皮动了动，男生太过高大的身形随着刘岚的轻言慢语猛地窜入了脑海，于是一股不自在感也从心底冒了出来。

　　刘岚的声音还在身前持续环绕。

　　“嗯……班里50号人，咱们班的男女同学人数又正好是对半分，排座位排到最后，肯定是会有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被落下的。涂浩他……”刘岚说着，又是一个停顿，“说实话，他跟谁坐一起，我都不太放心，不然以前也不会一直放他做独头蒜了。”

　　许招娣眼睫又动了动。

　　“你安静，学习也比咱们班任何一个同学都专注，面对他的各种不良习性能定住。老师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决定把他暂时按排在了你旁边。”
　　说完，刘岚又停顿了下，几秒后，用略带了点征询意味的口吻问：“怎么样？要不……就坚持一下？就当帮老师一个忙？等晚点评星之后的阶段考过去，也顺便看看他能不能有所转变，要是能跨进年级前8个板块，那就最好了。到时候我再看情况把座位给调整回去？”

　　……

　　无功而返。
　　情理之中，毫无意外。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又浓了一个度。

　　不到十分钟，原本静谧的八中校门口就被乌泱泱一大票学生给填满。

　　“我靠，开什么玩笑！前8个板块？”

　　周妙娟咬着酸奶吸管挤在人群中，含混不清地低呼道。
　　“嗯。”许招娣跟在后面，轻声应。

　　“老刘疯了吗？”不同于对方的淡定，周妙娟显得异常激动，“他一个常年垫底的，一个月？前400？？嘁，她还不如就坦率点，直接回绝了你算了。”

　　可能是由于声音过大，周围不免有人侧目。周妙娟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等许招娣跟上一步到了自己身侧，才压低声音继续：“这也太扯了，哎，老刘她是不是神经搭错了？涂浩哎！涂浩！又不是其他哪个差生……”

　　许招娣没吭声，只顺着人流走到大门的闸机处，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校牌来，对准感应器刷了下。
　　嘀一声，又顺着人流走了出去。

　　八中历来到了高二才会开始上晚自习，高一是没有的，因此校外的弄堂里此刻聚集的，除了出来短暂放风和觅食的学生外，还有成群接孩子放学的家长。
　　于是当许周二人好不容易顺着人潮走出八中正门后，却发现外面变得更乱更挤了。

　　周妙娟是个性急的，人一多就容易应激似的烦躁，再加上刚上了一堂体育活动课，此刻饥肠辘辘，于是想也不想就从旁边的泥路上抄了小道，朝前方的路口小跑过去。
　　许招娣看了眼，上午刚下过一阵秋雨，绿化带的土还很松软，她不想弄脏了昨晚刚清理过的鞋，就老老实实地依旧跟在一堆人后面，慢腾腾地朝周妙娟冲刺的方向挪过去。

　　几秒钟，周妙娟已经轻车熟路地拐到了弄堂口的一个鸡蛋饼摊子前。

　　路边各式各样的小吃摊上飘出的香味很快将她的烦躁抹平。
　　周妙娟左右张望了下，边掏钱边熟稔地冲老板交代：“老板，老规矩，两个饼，都加里脊，一个要辣一个不要。”说着又突然制止，“哎等等啊，我再问下。”随后转头，对离自己还有四五步距离的许招娣喊：“小许，你快点呀！你要一个蛋还两个？”

　　许招娣走过来，扫了眼摊子上摆的各种小料，轻声道：“一个吧。”

　　老板笑笑，手上迅速打了勺面粉糊在锅上，习惯性地跟了句：“葱都要的？”
　　“对对。”
　　周妙立马回，随后心满意足地盯着锅上冒着热气的面饼看了会儿，偏过头和站斜后方的许招娣继续讨论起刚没讲完的话题。

　　“呵，要我说啊，你这回啊，是做了冤大头了。”说着一撇嘴，“刘岚摆明了是看你平时闷不吭气的，好欺负，不然要说一帮一，班长上次阶段考的总成绩名次比你还靠前，再说了，她还手握班干大权，还更有威信，管起人来都不需要理由的，干嘛不让她坐涂浩旁边去？还不是怕到时候家长不满，到学校来搞事情惹她烦……”

　　许招娣没应声。只心中稍稍回忆了下刘岚不久前在办公室游说自己的话——

　　你安静，学习也比咱们班任何一个同学都专注，面对他的各种不良习性能定住。

　　老师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决定把他暂时按排在了你旁边。

　　翻译过来，还真就跟周妙娟说的差不多一个意思。
　　别说，这丫头虽然看上去毛毛糙糙咋咋呼呼的，分析起问题倒挺精准。

　　许招娣想道，不由对着身侧的周妙娟微露出个笑来。
　　周妙娟无意瞥见，怒目圆睁地扭过脸来，斥道：“还笑！我俩都要分开了你还笑！”

　　许招娣看着她气鼓鼓恨不得拳头都要挥过来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下，想了一秒后提议道：“或者……你再去跟刘岚问一下？”
　　“嘁，得了吧。”周妙娟想也不想就回道，顺手从老板手上接过刚做好的蛋饼，迫不及待掀开塑料袋咬了一口，烫的龇牙咧嘴。
　　“你去都没用，我就更别指望了。”
　　她口齿不清地嘟哝着：“而且我听陈琦他们说，上个礼拜他们去王瑞鑫办公室搬新到的数学教辅的时候，看到一四十来岁的女的进了刘岚办公室，在里面呆了好久都没出来，据说就是涂浩他妈，估计就是她那天跟老刘说了什么，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
　　说罢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唉！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咱俩就是那资本利刃下的两块磨刀石。”
　　又一耸肩，“但能怨谁呢？谁让咱俩没个一口气就能给学校送栋实验楼的爹妈？”

　　对面正在忙活的老板听到这话，忍不住也跟着笑了，手起铲落，将另一张饼也套了袋子递过来，同时调侃：“来磨刀石，快接着吧。”

　　周妙娟有些不好意思，一吐舌笑起来。

　　拿上饼，两人又原路返回，十分钟后，在学校食堂坐下。

　　由于鸡蛋饼是周妙娟请的，所以刚落座，许招娣便主动拿上饭卡，去橱窗又刷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回来。
　　两人坐在角落，啃着饼，就着两碟子菜，盛了两碗免费的米糊，边吃边继续漫无边际地瞎聊。
　　许是出于对明天过来两人就不再将是同桌的怨念，从下午活动课结束开始到现在，周妙娟的话题就没从涂浩身上挪开过。

　　比方眼下，刚喝了口汤，就又心有不甘地嘀咕起来。

　　“哎，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要是之后的期中考，”想了想又觉得不太现实，又改了口，“或者是再后面的月考，或者其他什么考之类的，他要是真进了8板，你说老刘会兑现她的承诺把咱俩给调回来不。”

　　其实许招娣对座位的事没有这么执着，就像活动课上去找刘岚，如果不是周妙娟在中午新的座位表贴出来后就一直央着她去问，她也不会想到要去。
　　在她看来，位置调得再远，两人也还在一个班里，吃饭放学也都还能约在一起，是以对两人的来往并不会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

　　她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然而此刻看着周妙娟面容戚戚的神情，许招娣还是选择配合。
　　她安抚性地笑了笑，柔声答：“应该会吧。”

　　但不太可能。
　　可这后半句，她却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