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境》拾陌

2、【采桑子】

　　初秋，朝露暮烟。
　　本应是个寂寥的季节，不用言语，也定是给人一股漫漫的远意。可这扬州的十月，从来都感觉不到一丝丝儿孤寂的味儿。秋水湛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酒家人似月，袅袅酒香氤氲在缀着琼花瓣儿的古波之上，宛一派，花自飘零水自流。
　　可那后一句，偏又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停泊在湖心的乌篷船上，少妇独坐在素白的竹席上，伴着红荷凋谢，无计可除的愁又绾上眉头。
　　这扬州啊，偏就是个留情守情的地儿。
　　自古以来，留情容易守情难。
　　情。要来作甚？

　　“是呵，情啊，真是个累赘。”宽衣男子坐在方塘边，赤着的足浸在水中，一荡一荡的。一只鹦鹉落在他肩头，风把它的羽毛吹得倒向一边。男子支着颔，自说自话，宽大的素色衣袍上开满了写意的琼花，风一吹，似是连那花枝儿都跟着颤了几颤。
　　“主子，你倒是过来帮帮忙啊！”身后炉边酒棚里，小随从朱墨已经忙的脚不沾地，而他那大少爷竟然悠然然的坐在方塘上……呃……洗、洗脚？
　　“本公子才不会卖笑迎人。”头未回，扬声道。他的声音清朗之中带着婉转，平淡淡的一句话自他口一出，就变的多情百转，如同袍子上的琼花，抖一抖，都是醉人的香气。
　　朱墨又卖出一碗酒，一抹额间的细汗，嘟着嘴抱怨：“那主子开这个酒棚做什么？”他又不缺银子花。呐呐，岂止是不缺，大公子他还常跟其他公子哥儿比谁的银子砸出的水花大呢，怎一来到了扬州，倒转性要挣钱了？
　　“因为……”男子转过身，让人看清他的容貌，他的眉间，竟是点了一颗蓝痣，天生的一副桃花脸，却又让那颗蓝痣平添了几分邪魅。
　　他徐徐笑开，眉毛写意的一扬，话还没说，一个没掩住的哈欠就溜了出来，他微眯着眼睛，眉宇间绾着浓浓的疲惫，看起来好没精神，可他那双眼睛偏又生的极为好看，眉梢轻扬，单是这样半眯着就氤氲着飞扬的神采。
　　“哈……”他揉揉眼睛：“因为……你主子我喜欢。”
　　“好好，我的冥灵主子，您喜欢怎样就怎样。”朱墨轻叹，卑微的开口：“那起码，主子你换个地儿坐吧，您这一坐，人就都过来买酒了。”
　　“哈？”冥灵抖了抖足，两指拈起软鞋，摇摇晃晃的往这边走过来：“那让她们直接来看我好了，五两银子一位。”说完，还不忘对周遭女子勾唇一笑。
　　“咱这酒总不能一直买下去吧，早晚也是要回去的。”酒被卖的一滴不剩，朱墨盖好酒缸，收起盛酒的小瓢。冥灵将手肘撑在酒桌上，斜看了他一眼：“袖子。”
　　“袖子？”眨眨眼。
　　“我说，你能再笨点么？”伸出修长的指拈起他被酒浸的湿嗒嗒袖口，然后又一脸嫌弃的松手：“脏死了。啧啧，你以后还娶得着媳妇么？”
　　“奴才根本就用不着娶媳妇。”朱墨嘟囔着拧开袖口，蘸上酒的手不知道往哪放，最后悉数抹到衣服上，抬眼看到冥灵一脸厌恶，只得谄媚的笑笑，转开话题：“主子，咱什么时候回去？皇……老爷知道了，会降罪的。”
　　“人来了就回去。”将软鞋放到买酒的桌上，扣着下颚兀自喃喃着：“算一算，这几日就该到了吧？”
　　“可咱们都等了好些日子了，还不见送亲的队伍啊。”朱墨把凳子翻摆到酒桌上。
　　“快了快了。”冥灵挥挥手，站起身走到酒棚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喃喃自语：“快到了吧……不会，不来了吧？”说完，又立刻否决了自己的念头，心安似的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听说这次老爷是要迎娶南凉的郡主？”朱墨合下竹帘子，当做关了门。他撸下挽起的袖子，走到冥灵身边，看他望着一处，也顺着那目光看过去。
　　落日余烟。
　　那湖心的乌篷船也启程归岸，少妇收了素席，走回船厢。

　　“嗯。”心不在焉的应了声，移开目光，狭长的眼儿望着落日一眯：“这么快，天就黑了。”看来，这一日，又是等不来了。

　　******

　　天色渐晚，秋暮黄昏。
　　天边的彩霞浮起，将天空晕染成浅淡的红色，浅荫遮蔽的官道上，车轮碾过石道，发出空旷而轻微的声响。
　　一行浩大的队伍缓缓的前进，队伍里有两辆极为华丽奢侈的篷车，青丝帷幔，雕着古怪的图腾，像是异族的图案。随着马车行走的数百余人穿着异族的服饰，在队伍中央，还用车拉着几个大木箱，盖着红丝幔，像是极为贵重的物件。
　　马车内，彩衣罗绮的艳丽女子半倚在软座上，纤细的十指接过侍女递过的云雾茶，浅酌间也不忘抬眼再将那身侧的男子打量几番：“你这身打扮，我还真是不太习惯。”
　　原本望着窗外出神的男子缓缓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只是浅淡的一笑，极为柔和的眉眼间，竟是带着些许凌厉的，想必，只是被那迷惑人的微笑给完好的掩饰住了吧？
　　男子着一袭淡紫色长衫，白色绸带束住手腕、腰际，更衬出他偏白的肤色和秀致温雅的五官，他的下巴略尖，完美的弧度映着那唇角的微笑更显温柔。
　　只可惜。
　　那双眸子却是极其平淡无温的。
　　即使眼前的女子是他的亲生姐姐花锦，那双眼睛也显不出什么特殊的温度。

　　“紫陌。”花锦压低声音，柔媚的声线逐渐凝聚，略带些严肃的味道：“你这次跟来，王允了吗？”
　　“若是没允呢？”清淡的开口，目光又移出窗外，落到那开始缀着黄叶的树上，眼珠儿静静的，如同一汪泉水。显然花锦没料到他会这么答，一时间，竟语塞了。
　　她从没想过。
　　自己或自己的亲人会违背王的意思。
　　紫陌身未动，声音却轻巧的传来，还是那般清淡：“放心，允了的。”许是怕花锦担心，又补上一句：“放行的玉佩还在我身上。”明明是安抚的话，细细听来却有些嘲讽的意思，可这嘲讽花锦却是听不出来的。
　　绝顶聪明的她，一旦沾上了有关那个王的事，就没了头脑。
　　“那就好。”松下一口气，花锦来了品茶的兴致，玉手将盅盖掀开一条缝，呼出口气，引起茶波微漾，淡淡的茶香浮出，氤氲在马车较为宽敞的空间内。她重新倚回去，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盅，细密的睫毛在眼下形成剪影：“那你准备何时回去？”
　　“你都安排好了的，何必又来问我？”合上帘子，紫陌将头倚在车壁上，闭上双眼。浅笑的神情犹在，但那声音却分明是疏淡的。可他偏又在末了添了一句：“姐姐做主就是。”便恰恰的将那丝疏淡给掩了过去。
　　“那，这次出行的任务你可清楚了？”略带些试探的口气，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心中早就了然的自信。
　　那份自信，是因为对于王所做的一切她都会深信不疑，然而那份试探与小心翼翼，仅仅是因为对于紫陌的不信任罢了。
　　这一切，紫陌心里都是清楚的，但对花锦的不信任，他也只是淡然的悉数接受，然后以一种略带恶意而又不让她察觉的反唇相讥来稍稍宣泄一下不满。
　　所以他们的谈话方式很简单，无非是花锦问，紫陌答。
　　“王能派我来，自然都交待好了。姐姐放心。”紫陌未睁开眼，轻声回答后将身子往一边挪了几寸，不再答话，片刻后，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
　　花锦略带不满的望了他一眼。王到底交待了他些什么，交待的事情她都知道么？莫不是王将重要的事情都告知了紫陌而瞒着她吧？
　　过了几日，便入了扬州，下一程要换做乘船。
　　怀着满心怀疑的花锦，这一路，都始终对于他模棱两可的话耿耿于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