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姑苏四十九

1、蓝天

　　高二转学后离开小镇的第五年，我与吴佳重逢了。

　　摆脱肥大的校服外套的束缚，她出落的高挑了些许，多了几分成熟女性的气质。不知从何时留起的长发从肩膀滑落，在酒吧昏暗灯光的衬托下为她添了几分温婉。

　　我几乎要把她错认成另一个朋友，那个总是和她一起出现的女孩。

　　但只要多看几眼，便可以确定那绝对是吴佳。从那被精致妆容遮盖的眉眼之间残存的一丝桀骜神态依旧可以看出旧日那个不良少女的几分影子来。

　　今晚酒吧人少。靠里那桌是一对情侣，正深情凝望对方，冷落了杯中的酒。另一桌喝多的几个男人划拳拼酒高声喊叫。吴佳一人霸占了四人台，与酒吧的喧嚣格格不入。仿佛来到这里真的只是为了喝杯酒。

　　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的伏特加，酒和冰块混合着，玻璃杯在她掌心中摇晃身子，踢踏跳出清脆响声。

　　这个时间老板早就回家睡觉了，酒吧只有我在照看，我便理了理工作服，主动向旧日友人打了声招呼。她见到我有些惊讶，随即便邀请我坐下来喝一杯。我们随意聊了些，一杯酒即将喝完，我实在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询问她：“你和欣然后来怎么样了？”

　　吴佳脸上的笑容挂在嘴角，微低着头，拿起酒瓶将面前两个空杯倒满。灯光昏黄暧昧，我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想要揣测这段故事的结局都无从下手。

　　“高三上学期才到一半，她家里人送她出国了。”吴佳与我碰了一下杯，倒满的杯子溢出来的酒液撒到我手上，从食指到心脏都浇了个透心凉。

　　我已经预料到最糟糕的结果，但仍有些不甘于这样的结局，只能试探性地问：“你们……被发现了？”

　　“嗯。”吴佳仰头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精致的五官露出些许痛苦的表情。不知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内心的煎熬。

　　我是第一个知道她们彼此喜欢的人，在这段地下恋情被发现之前，也是唯一一个。

　　如果不是有事实证明，谁都不会想到吴佳和林欣然会走到一起。毕竟一个是上课认真听讲笔记工工整整，听话又爱学习的好孩子，一个是三天两头逃课上网吧包宿的坏学生。

　　即使开学第一天不巧被老师安排坐在一起，两人书桌之间的分界线像是天堑。仿佛就算坐的再近，她们之间的距离也不会缩小一点。

　　那时我恰好坐在她们后面，本应是我同桌的男生嫌弃我是个娘娘腔，不像个正常男人，情愿坐到老师讲台旁边的位置。因此我有幸成了班里唯一一个拥有整张课桌的人。

　　刚开学就算彼此看不顺眼，也要酝酿一阵才能互相伤害。出于对人身安全和学习生活是否能平稳进行而考虑，我不由多留意几分前桌。那时我甚至无法想象她们和睦相处的情景。

　　带着一身烟味的吴佳瘫在邻桌座位里，校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正同几个男生聊昨晚打的游戏。她将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拢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抬眼便看到刚进门的林欣然。

　　“早啊，好学生。”吴佳的语调带着三分调侃，伸手又说，“作业借我。”她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借东西的意识，好像在说作业还我一样理所当然。

　　林欣然嗯了一声来应和，将书包放在座位上掏出笔记本递给她，动作熟稔，仿佛成了习惯。

　　“谢了”吴佳随口说，谢意和她的语气一样轻飘飘的像片一吹就走的羽毛，她一边说一边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都升高中了，你的字迹怎么还是那么呆板。”

　　林欣然闻到了吴佳身上烟草的味道，秀气的眉毛皱了一下，但并没有什么。拿出要预习的课本，语调凉凉的：“总比没人能看懂的狂草好。”

　　不是吧，第一天就一股火药味。我心想着，不过两个人似乎之前认识？

　　后来我才知道双方初中开始就有交集。吴佳那时就显露出日后逃课翻窗的气质来，校服不穿，老师教导的话不听，还和辍学的人混在一起。

　　那时林欣然在一班，吴佳在五班，本来也没有什么交集。但老天非要在这两人之间牵上线，让吴佳撞见了被小混混堵在角落里吓慌了的林欣然。

　　吴佳一向不齿于这些行径，上前制止了那些小混混。对于哭得梨花带雨的林欣然来说，这时出现的吴佳就像是天使。

　　林欣然从小被教育要知恩图报，第二天就给她的天使送去了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朋友。

　　不过这段友情刚开始就被扼杀在摇篮中，林欣然的妈妈无法容忍自己学年前十的女儿和差生玩到一起，她找到吴佳和她谈了一次，主要内容就是让她离自己女儿远点儿。吴佳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当着她的面将林欣然的联系方式拉到黑名单里。

　　对此事毫不知情的林欣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受到了朋友的冷遇，时间一长也难免越想越气。

　　虽然这些事情后来都说开了，但在开学初还是给两人的友情设下了障碍。

　　作业本成了一条重新连接两人命运的线。每天早上两人都会关于借作业进行一段对话，时间长了也交流就愈发频繁。

　　因为这个契机，她们僵化的关系逐渐缓和，甚至某些日子能看见她们在食堂一起吃午饭。

　　我不曾知道她们之间的感情是如何发展的，也不全然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看见吴佳眼睛追逐林欣然身影，漆黑的眼眸中跳动着星光。只能看见林欣然接过吴佳递来的本子，脸颊泛红。只能从书桌的缝隙之间窥见两人藏在衣袖下紧紧交握的手。

　　我隐约意识到她们之间的感情可能与旁人不太一样。就像徘徊在极夜中的旅人看见远处燃起的一束火光，我不知道那火光处是真的有同伴落脚，还是我孤独太久而呈现的一丝幻想。此刻我只想追上去看个清楚。

　　我的好奇心一直压抑到那天午休。教室里一片寂静，老师不在，只能听见屋外的虫鸣。

　　吴佳昨天晚上去网吧奋战了一夜，整个上午在林欣然的督促下强撑眼皮听课，这时候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即使地面洒了水，夏日屋内的温度怎么也降不下来，她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仍不愿松开握紧林欣然的手。

　　林欣然没有午睡，她正拿着扇子轻轻扇动，微风吹动起吴佳额前的碎发。林欣然望着吴佳的睡脸，湖水般清澈的眼睛涌动着情感的波澜。

　　我张嘴叫她的名字，指指睡着的吴佳，轻声问她：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她点点头。我又惊又喜，慌忙对她吐露我的性取向也和普通人不同，我急切的像是隐藏在地球人中的外星人突然遇到了同一星球的同伴。

　　林欣然点头表示理解，随即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我听见老师的高跟鞋在门外响起，于是趴在桌上装睡。

　　林欣然拉了拉校服，盖住了与吴佳交握的手。我们对视一眼，都知道彼此与对方分享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那天过后，我仍是深陷极夜之中茫然寻找方向的旅人，但我已经不再孤独，吴佳和林欣然成为了我的好朋友。

　　吴佳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说看你样子我就知道你是个gay，等你有对象了以后咱们约个时间一起出国结婚。林欣然坐在她旁边，笑的有些勉强。

　　和吴佳不同，林欣然从不谈未来。她生性内向，看问题甚至有些悲观。

　　身为被排斥在道德和法律保护下的少数群体，未来缥缈的像个飘在半空中的萤火虫。望着那缕微光就会被吸引，忘了两侧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跌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没人敢肆意畅想未来，我们能抓住的只有现在。

　　每天林欣然总是会晚五分钟回家。只有在夜幕的掩盖下，她们才能像正常情侣一样做最亲密的事。她们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下拥抱，在夜深人静的操场上手拉着手抬头看满天的星光。吴佳总说那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时间。

　　“但我更想和欣然以情侣的身份肩并肩走在蓝天之下。”记忆里的吴佳反复对我说。

　　“你走之后的那个高三，我和欣然分开了。”吴佳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又推向那个我没有经历过的高三。

　　“不是分手了，而是分开了。”

　　她们依旧在白天充当彼此的好友与同桌，依旧在夜幕的掩盖下恢复情侣的身份。好巧不巧，有天晚上吴佳把欣然拉到教学楼后吻上去之时，恰巧撞见了要回家的教导主任，当场对两人就是一顿批评教育。第二天随之而来的便是全校通报，勒令退学。

　　那是个天气晴朗的好天气，天空蔚蓝一片，正午的太阳仿佛能灼伤人。吴佳被妈妈一脚踢倒在操场的沙地上，书本和文具散落一地，沙砾摩擦过掌心和手臂，带走了一层皮。很痛，心里像是塞满了沙石，带着她整个人坠入深渊里。

　　她曾期望过与欣然像普通情侣一样出现在这片蓝天下，却不想是以这样狼狈的姿态。

　　吴佳抬眼四望，妈妈的咒骂在她耳里淡了声响，周围具是看不出面孔的黑压压的人影，在这昏暗的天地之中，唯有一人身影鲜明。

　　走到校门前的林欣然看到了这一幕，想要冲到吴佳身边，却被她母亲拉扯着拽上车。透过关紧的车窗，吴佳只看见一双泪眼。

　　没想到车窗里匆匆一眼，会是吴佳见林欣然的最后一面。

　　吴佳转了学，虽然换了地方但依旧逃不开众人议论的口舌。林欣然被母亲送出国外，远度重洋，与其说是求学，倒像是流放。

　　“我当时觉得欣然去澳大利亚也没什么，我上高中确实去不了那边，但考个离家远点的大学谁还管的住我。再说她只是去读书，肯定会回来，我们总有机会见面。”吴佳说。

　　“那段日子难熬的很，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学习，手机被没收，和欣然完全联系不上。早上被妈妈押送到学校，被老师和同学用防范的眼神看了一天，晚上在爸爸的监视下走回家，他们真以为我是个女的就喜欢呢？”吴佳啐了一口，拿过桌上的打火机摆弄着玩。

　　吴佳从初中就学会了抽烟，家长不管，老师说清楚吸烟害处，规劝斥责都无用。但和林欣然在一起后吴佳便戒掉了，只因为欣然不喜欢。我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再抽烟，于是把自己常抽的递给她一根。

　　她接过烟卷夹在指尖，并没有点。继续说：“每次快要感觉撑不住的时候我就出去闲逛，走她走过的路，翻她送我的书。再抬头看看蓝天，想想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在这片天空下并肩散步，我心里就能好受一点。”

　　直到高考结束吴佳才得以从暗无天日的压力下解脱。她的成绩还不错，足够去一所好学校。虽然还是联系不上欣然，但总觉得似乎离她近一点。

　　吴佳拿回手机后便发现通讯录里那个名字被妈妈删除了，同它一起被删掉的还有两人互发的近千条短信和数十张合照。

　　她并不担心，因为那串数字她倒背如流。吴佳凭借记忆输入号码，话筒那头响起的却不是她想听到的声音。

　　那串数字吴佳反复按了五遍，最终只能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林欣然从未换过的手机号码，已经在时间的魔力下变成了空号。

　　吴佳找出以前班级同学的联系方式，全班五十八个人，除去转学离开联系不上的。吴佳一个一个找过去，但得到的答案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转移话题沉默不言。

　　实在不行的话她还可以去林欣然家，虽然欣然妈妈估计不愿意见她。她渴望知道林欣然的消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

　　还没等她打听到林欣然家搬家后的地址，一个关系要好的同学给她发了条消息，那是林欣然朋友圈的一张截图。林欣然发动态不是很勤，最后一条消息定格在三月份。那是一张照片，拍的是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林欣然只写了一句话：“这里的海真蓝，就像天空一样。她看到了一定会喜欢。”

　　吴佳握着手机给对方连发了几条消息，手机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却始终不见回应。

　　直到半个小时后，她才收到回复：“这是欣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条消息。”

　　同学用词很委婉，似乎每个字都经过了思考。吴佳将那一行字看了又看，心想这个玩笑开的真是低劣。她嗤笑，手却抖的厉害，半天才按下发送键。

　　“你这什么意思？”

　　“这个事情很遗憾，欣然出国后患了很严重的抑郁症……今年三月份听便已经溺水身亡了，听她妈妈说是她自己走到海里的。”

　　吴佳觉得呼吸困难，仿佛被人扼住喉咙，对方发过来安慰她的消息她看不见，眼眶已经模糊了。她想起那些被人排斥，孤独的恨不得以死解脱的日子，抬头凝望深蓝的天空，想着欣然的身影才会得到半分慰藉。

　　那时她坚信只要熬过了这段时间，欣然总有一天会和她携手走在蓝天之下。只是没想到林欣然的灵魂与□□早已奔赴那片深蓝而去，永远沉睡在异国他乡的深蓝海域里。

　　酒吧里的喧嚣声寂静了，那桌闹哄哄的客人们似乎都喝多了，东倒西歪搂着酒瓶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

　　时间能冲淡任何东西，即使是最深的执念。五年了，寻寻觅觅这么久，仍没人愿意驻足在我的身边。我渐渐习惯了不去奢求幸福。我知道吴佳也会习惯没有欣然的日子，即使再遗憾，即使再不甘。

　　她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语调平静，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她喝了半瓶伏特加，脸颊被酒精染上微红，但眼中并无醉意。

　　她拿起打火机，颤抖的双手点不着指尖的烟。酒吧的灯光昏黄，适合调情，适合谈心，也适合藏匿情感。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好像要将空荡荡的屋子填满，我才发现她眼中闪动着泪花。

　　她说：“好想再看看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