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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悠 ...

  •   入夏之后,一场雨接一场雨,没完没了。
      小小的云悠坐在老旧的木头门槛上,拧着清秀的眉毛,望着白茫茫一片雨帘。这些天村里的男人都去守江堤了,阿爹两天都没回家。

      今天一早,阿娘和隔壁刘婶相约一起去堤边送饭,临走前告诉云悠她们午前回来。可天色越来越暗,雷雨轰鸣,依然看不到阿娘的身影。

      云悠望着连绵不绝的雨幕出了神。
      村里早已一片泥泞,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往日干涸的小沟早汪满了水,门外的积水也越来越高,被雨水摧残的树叶枯枝顺着水流漂浮而过。不知为什么,今天飘来的树枝似乎格外多。

      云悠灵机一动,她挽起裤脚,拿起门后面的渔网去捞树枝。

      这些树枝晒干了就能做柴火用,比上山拾柴轻松。只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能放晴。

      云悠正捞得起劲,也不管身上已经湿透了。这时候顺着水流又慢悠悠漂浮来一只竹篮。云悠心头一动,她用长杆子一勾,竹篮轻飘飘划到她面前——没错,这正是早上阿娘用来送饭的竹篮。

      云悠记得很清楚,这只竹篮提手断开过,阿娘用竹篾重新缠好加固,还笑着说:“看,这不就又能用了?”
      此刻她盯着那加固过的提手只是在想:空篮子漂了回来,阿娘在哪里?阿娘和刘婶一起挽着竹篮出门的。

      “云悠!”暴雨声中有人大喊她的名字。

      云悠茫然地抬头循声望去——不远处刘婶正淌着水冲她喊道:“云悠!快跑!”

      “快跑啊!大堤塌了!”

      云悠脑子里嗡地一声。她跌跌撞撞迎上刘婶,大雨冲刷着她的脸,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刘婶,我娘呢?”

      刘婶哽咽:“别问了,快跑吧。云悠,抓紧我,再不跑,谁也活不下来!”

      说话间水已经漫过了云悠的腰。下个瞬间,云悠一脚踩空,大水没过头顶,她一口呛住肺里又沉又痛,无法呼吸。
      谁来救救她,救救她……

      “救……救我!”

      “云悠,醒醒!”有人轻轻拍她的脸。

      云悠睁开眼睛,从噩梦中醒来一时还心有余悸。
      眼前十八/九岁的宫女萍叶正略带忧心地看着她:“又做噩梦了?”

      云悠点点头:“萍叶姐姐,什么时候了?”
      萍叶为她擦了擦冷汗:“刚刚叫过更,该起了。”

      说话间,外间端盆送水的宫人已经来了。两人连忙洗漱梳妆,她们要赶在安阳公主醒来之前去伺候。

      安阳公主是当今国主的同母妹妹,深受太后和国主的宠爱。

      云悠和萍叶是安阳公主身边的二等宫女。安阳公主身边像她们这样的二等宫女一共三十六人,各有分工。
      在她们之上,还有深受宠信的一等大宫女,公主伴读,女史女官。在她们之下,则是更多默默无闻的三等小宫女,粗使宫人,浣衣洒扫。

      这看似上上下下等级森严的关系,并不是永恒固定的。昨日不起眼的针黹宫女,今日也许会一跃成为后宫宠妃。今日春风得意的红人,明日说不定就被打入冷宫无人问津。

      不过云悠从没想过要争奇斗艳,在这大齐宫中一飞冲天。
      当年她从家乡的水灾中死里逃生,跟着同村人逃难。她记得阿娘有个亲妹妹,叫杨九娘,跟随夫家在大齐国都谋生。阿娘和她说过,如果家里出了什么事,她可以去国都去投奔这位亲姨母。

      云悠一路辗转,好不容易来到国都,打听了好长时间,才知道原来姨母杨九娘早年进宫做了公主的乳娘,之后一直留在宫中照顾公主起居。

      凭着这层关系,才满八岁的云悠进宫做了一名小宫女。
      虽然姨母杨九娘在安阳公主面前很说得上话,但她对云悠并没有太过照顾。云悠还记得自己第一天进宫时候,尽管她已经用皂豆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姨母依然嫌弃地看着她,甚至用力拽过她的手检查指甲缝。

      看到她一双小手十指纤细,淡粉色的指甲修理得干净整齐。姨母这才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手,冷冷说:“你记好了,入了宫就得守规矩,谨言慎行,安分守己。不要仗着我是你姨母就偷懒耍奸,更不许有任何非分之想,你若有半点花花肠子,我第一个不饶你。”

      八岁的云悠听懂了一大半,只是不懂什么叫“非分之想”“花花肠子”。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她在宫中见识多了,才渐渐明白。

      安分守己没什么不好。云悠一直在攒钱,只想着等熬到了二十几岁,求个恩典放出宫去。
      她们伺候的是国主的妹妹安阳公主,比起伺候妃嫔,宫女还得帮着费心争宠,在安阳公主的麒福宫里省心多了。

      只是最近麒福宫里也渐渐不太平起来。
      上个月安阳公主满十七岁。与公主有婚约的夫家派使者来祝寿,并提出要迎娶公主早日完婚。

      安阳公主被这催婚吓坏了,连哭了三天,求国主为她做主退婚,然而国主那边也无可奈何。因为与安阳公主订婚的并非大齐本国的王孙公子,而是与大齐隔江对峙的北粱的七皇子。

      大齐与北粱两国并立近四十年。十五年前,大齐先皇与北粱皇帝曾见过一面,订下盟誓,为表诚心,先皇将安阳公主许配给了北粱皇帝的七皇子。只是安阳那时才两岁,两方说好了等公主成年之后再完婚。

      后来先皇宾天,当今国主继位。国主心疼亲妹妹安阳,动过与北粱解除婚约的心思,终被大臣们劝阻下来。

      安阳公主以前没有太担心这事,因为国主时常安慰她,说北粱七皇子是个病秧子,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病死,这婚约自然不用履行。
      而且先皇去世之后,北粱对这桩婚事渐渐冷淡,好几年都不曾派人问候安阳公主,连公主的及笄之年也没有派人送礼物,更没有提亲。

      安阳公主原以为躲过了这一劫,两国心照不宣不愿意结亲,都等着对方正式提出。
      没想到北粱突然派使者来催婚,对安阳来说,这不啻晴天霹雳。

      今天安阳公主一起床,依然阴着脸。她本身容貌清丽,此时却神色恹恹,看谁都横竖不顺眼。
      几个小宫女捧着银壶,瓷瓶,鎏金盆,茶盏,手巾,一套洗漱用物。大宫女玉珠和金翘服侍公主洗脸。云悠心中微疑,因为今天该轮到琉璃当值,怎么是玉珠和金翘在。

      萍叶也察觉到了,她与云悠对视一眼。
      不过两人都不是多嘴的人,开始默默做事。云悠为公主梳头,萍叶调胭脂为公主化妆。

      隔着屏风,公主的乳娘杨嬷嬷正在指挥月华和桃叶布置食桌。

      云悠看着安阳公主今日心情又不好,于是越发小心,一手拿着小银梳,一手握着公主的秀发,一小缕一小缕慢慢梳。
      她动作轻柔,安阳神色轻松了些,感慨道:“云悠,你这手真巧,梳头最舒服了。我以后可不能没有你为我梳头。”

      云悠心里想:怎么办,我以后还想出宫呢。
      云悠微笑着说:“奴婢愿一直为公主梳头。”

      安阳公主只是看着镜子里的倒影,淡淡笑了笑:“不枉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没白对你好。”

      这时候杨嬷嬷走了进来,她慈爱地端详着安阳:“今日膳房做的酥不错,里面调了牛乳,闻着香。公主一会儿多用点,这几天瘦了不少。”

      安阳没心思聊吃的,只问:“把琉璃押去静心堂了吗?”
      杨嬷嬷说:“公主放心,一早就把她捆了送去了。”

      云悠的手微微一顿,不过她立刻收敛心神。杨嬷嬷站在公主身旁瞟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静心堂是大齐后宫的惩戒堂,被送进去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琉璃这人昨天白天还好好的,今天一早就被送到了静心堂,肯定是昨天晚上出的事。

      安阳公主梳妆更衣完,略用了些点心,起身去太后的慈寿宫请安。

      公主一离开,云悠几个人匆匆喝了碗粥,立刻去了绣房。绣房里阳光好,摆着大桌,支着绣架。安阳公主贴身衣物不用针线司,都是她身边的贴心宫女做,觉得更干净放心。

      金翘看好了外面没人,又叫过个她手下的小宫女吩咐:“你去外头守着,看到有嬷嬷过来了就敲敲窗户。”
      小宫女巴结她:“金翘姐姐,您放心吧。”

      金翘拿了两块用帕子裹着的糖糕给她:“去吧。”

      等门一关好,萍叶立刻压低了声音问:“琉璃是怎么了?怎么会被送去那地方?”

      不等金翘开口,玉珠抢着说:“还不是一时糊涂,犯了忌讳。昨晚国主来看公主,与公主一起用晚膳。琉璃趁国主更衣的时候,竟然……竟然……”
      她羞得说不出口。

      金翘半笑着帮她说完:“她居然问国主还记不记得她,说之前有一次国主夸她眉毛画得漂亮。”

      云悠讶然:“她这是怎么了?”

      金翘冷哼一声:“她以为是自荐枕席,其实是自寻死路。”

      萍叶感慨:“公主平日最忌讳这个,杨嬷嬷也时常提点的。她都忘了么。”

      玉珠说:“所以你们想,这还能得好?公主当场就发作了,你们是没看到,让太监打了二十个耳光,脸都扇肿了。今天一早就拖去了静心堂。”

      说完这些,四个人都一时沉默。
      云悠心中生出一股寒意。她和萍叶最要好,和金翘,玉珠几个人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琉璃是别的宫后来调来的,与她们不算特别亲密,又因为拔尖好强,与金翘私下有些不和。但看到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云悠还是忍不住心寒和后怕。

      萍叶又说:“她是鬼迷心窍了吗?”

      金翘声音越低,沉沉说:“还不是因为公主和北粱皇子的婚事。昨晚国主来和公主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怕是公主不想嫁也得嫁了,朝中已经在开始准备婚事。”

      云悠问:“没点周旋的余地吗?国主向来对公主有求必应。”

      玉珠摇摇头:“这次是婚姻大事,国主也不能松口。这是先皇为公主定的婚约。而且去年我们和北粱打仗输了,现在说话也硬不起来。现在北粱来要人……”

      萍叶说:“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公主是人质一样。”

      她这话一出,几人又是不约而同一静。这时候北粱强迫安阳公主完婚,不就是索要人质。

      云悠喃喃道:“难怪琉璃这么着急……”
      安阳公主嫁去北粱已成定局。她们这些得用的宫女必然要做陪嫁。谁愿意背井离乡?云悠记得琉璃家里母亲生病,父亲嗜酒,哥哥不成器,两个妹妹还小,所以她孤注一掷也想留在大齐宫中。

      金翘坐在绣架边,只是盯着手上针线:“她是乱了章法。不过她这一闹,也给我们提了个醒,别想着在这时候另攀高枝,这一步走不通。咱们公主心里明镜似的,都盯着呢。”

      云悠忽地想起早上给公主梳头时候,公主那一句“我以后可不能没有你为我梳头”,心中又是一紧。

      “云悠,”玉珠看向她,“杨嬷嬷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云悠轻轻摇头:“她虽是我姨母,但你们都知道的……”
      平日里杨嬷嬷甚至不许云悠叫她姨母,对她也十分严厉。

      看大家都一筹莫展,云悠劝慰:“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呢?也许公主不用我们陪嫁呢?”

      金翘叹了口气:“你呀,总是这么不着急!”

      萍叶帮腔:“现在着急上火也没用。说说,你们都攒了多少钱?”

      “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想使银子找关系?”

      萍叶说:“我想着人不论到哪里,有银子傍身总归安心些。”

      “你倒豁达……”
      金翘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窗框上啪啪响了两声。绣房内几个人立刻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垂着头默默做刺绣。

      杨嬷嬷走进绣房,扫视她们几个人一眼,道:“太后留公主用午膳,下午公主要陪太后礼佛。云悠,你取了公主那串紫檀念珠,送到慈寿宫去,公主下午要用。”

      云悠忙起身,去公主寝殿。
      掌管首饰的大宫女珊瑚开了箱子取了念珠,用小盒子装好交给她。珊瑚也提到了琉璃的事,她拉着云悠的手道:“琉璃这下凶多吉少。你去慈寿宫回来路上,能不能绕路去下独意斋?那里的赵嬷嬷是琉璃的干妈,你知会她一声。”

      珊瑚说着就塞给云悠一枚金戒指。云悠知道她最与琉璃要好,不忍推辞,应了下来。

      云悠先去慈寿宫交了差事,然后走去独意斋。
      独意斋是后宫藏画的地方。据说太/祖爱美人,所以在后宫专门设了这个地方收藏美人图。历代妃嫔美人的画像,甚至民间美人都有画像存在这里,画卷多不胜数。

      独意斋是所清幽的地方,守门的小太监见她只是一个宫女,也懒得为她引路,只说:“你进去左转之后再右转,第二道门进去,就能找到赵嬷嬷。”

      没想到独意斋里面却比云悠想得更大,她绕了一圈,没找到小太监说的门,反而迷了路。不知不觉顺着一条竹林小径走进了后院花园。她心中正微微焦急,就看见前面回廊转角处站着一个人。

      “哎……”她刚想出声叫人问路,却突然收住声音。
      因为那个人身形修长挺拔,且穿着的并不是太监服饰,一身红衣,腰佩短刀,分明是位年轻将军。

      能在后宫出入的年轻男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个个都是身份矜贵,深受皇恩。云悠哪敢向这样的人问路。

      可是迟了,那个男人已转过身,与十步开外的云悠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云悠连忙低头屈膝行礼,她认出了,这位是年轻的镇南侯,宁琮。
      有些人注定是天之骄子,只要见过一次,任谁都会记住他的脸。宁琮就是这种人。

      云悠今天穿着豆绿色衫裙,杏色半臂,朴素简单,一看即知是宫女。她这个小小的宫女,此刻垂着眉眼,收敛着心,稳稳地行礼,只等这位英俊的侯爷走远。

      然而脚步声却向她而来,一步一步,一片织金云锦的衣摆映入她的眼帘。
      宁琮的声音平静温柔:“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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