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天上月》五十减一

2、思凡

　　嫦娥再次听闻瑶姬的消息，是在十余天后了。

　　她从凌霄殿散朝回来，回广寒宫时绕去老君殿中讨几颗丹丸，好回去治治自家那只精神有些不振的兔子，行到半路上时，忽听上方浮桥上有说话声：“......天蓬元帅这次可是够风光了。”

　　嫦娥向来对这些背后议论的私事没甚兴趣，听了这一句只眉头微蹙，还待要走时，又有一句话追上来，哈哈笑声里有声音道：“可不是，陛下这次钦命他随大殿下去捉拿瑶姬——哎呀，他往日里不是总说自己颇为钦慕瑶姬殿下果敢么？也不知道他这次下手能不能像他钦慕的那样果敢！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都是一样被瑶姬拿着七情六欲当刀刃压在脖子上，我才不信他嘴里那些花哨话！真要钦慕，他这次下去下手敢不敢留情！哈哈！”

　　\"我倒觉得奇怪，那瑶姬往日里执掌欲界，冷心冷情的，这居然也能思起凡来？这不是笑话么？\"

　　瑶姬？捉拿？思凡？！

　　嫦娥的脚步彻底停住了。

　　她脸色常年霜一样白，这时候也难见波动，唯有一双秋水样的眸子里情绪激荡一瞬，又被垂下的眼睫压住。

　　这话......是真还是假？

　　不对，真假如今并不重要。嫦娥将心中担忧压下，抽身匆匆往回去，她不知瑶姬现况，这情景必然不能打听，最快的方法便是先回广寒宫,借宫中那潭碧水寒潭往人间找到瑶姬踪迹。

　　总要先确认了状况，才能有办法可想。

　　但她消息得到的毕竟太迟了。

　　寒潭中倒映的人间匆匆寻遍，也仍不见昔日瑶池琼华踪影，这般情景，嫦娥固然希望这说明之前所听只是谣传，但心下已隐隐有不好预感。

　　是已经收兵回来了？

　　她沉吟一瞬，立刻往凌霄宝殿赶去，尚未到时，已远远看见云上一群披宝甲的将士，中间压着一个素衣乱发犹自挣扎的女子，依稀正是瑶姬。

　　依稀是，却又仿佛不是。

　　那遥遥一眼看见的女子发蓬衣乱，面色凄寒苍凉，如癫似疯向着空中，口中声嘶力竭呼叫质问，若非那张面容，哪里有一点像昔日那个不动声色精明强干的欲界女神？

　　嫦娥心下一惊，飞身落过去，匆匆往凌霄宝殿处抬眼一望，转身先唤了句“长公主！”，瑶姬却神色恍惚如若未闻，她还想上前去，被云层旁大金乌伸臂拦了一瞬。

　　这一瞬不及，人群中那道白衣身影便毫无挣扎地被一掌击下云端，轻飘飘似的直坠人间去。

　　“长公主！长公主！”嫦娥惊道，回身仓促向出手的大金乌看去，只这一眼，心下一寒。

　　敢对身为欲界女神的亲姑姑出手如此狠决，面上犹未伤情——这必是玉帝亲下的旨意，与他分说是无用的了。

　　她回身往下急看了眼，一咬牙随之跳了下去，云中风声鼓动衣衫猎猎，她尽了全力，那白衣身影仍在身下云层中若隐若现，如近又远。

　　一道阴影却在头上迅速逼近，愈近愈大，轰然落来，天外传来急声叫唤，嫦娥顾不得回头去望，咬牙再快了一分，心下急中居然还有一分冷静：实在来不及也无妨，她若同长公主一同被压，那也还能——

　　还能什么已来不及想，云层已近最低处，下方山河遥遥在望，她忽然被人从旁扯住一只手臂，猝不及防间往外横掠几十丈，一座已化为山形的事物正与她擦身过，重重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地动山摇，土石阵阵。

　　那道清瘦的白衣也随之不见了。

　　嫦娥颓然立在云头，望着那座桃形巨山上一连浮出许多似虚还实的金色字符，一条条交织缠绕如牢笼，而在那牢笼之上，唯有两个字符最为显眼。

　　天规。

　　她无声望了片刻，闭眼深吸口气，仍然压不下满心怆然，甩袖往回便走。

　　她行动仓促，天蓬元帅原本拉她后，便同立在云头望着桃山出神，缓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跟在她身后连步追来，在点兵处拦住了她。

　　“仙子！仙子！”天蓬元帅一连几声急唤，伸手挡在她面前，嫦娥脚步才一停，侧身看向他。

　　天蓬元帅虚出口气，缓下声问：“仙子，你要去哪里？”

　　嫦娥别开眼压了压声音，才尽量稳声道：“我要去瑶池，替长公主求情。”

　　她这声说完，自觉已够交代，继而回身便走，天蓬急的边唤边伸手一把扯住她手腕，被仓促拉回的嫦娥一看，干咳一声，放开了。

　　　他眼神飘忽一瞬，才正色沉声：“可是仙子你要知道，玉帝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这一去，只怕是引火烧身呐。”

　　嫦娥直直地看着他，过了两息，终于微微冷静下来，神智清明后复又低下眼，在心下沉思片刻，最终深呼吸一下，一步一步慢慢走开了。

　　天蓬元帅在原地目送她，嫦娥走了几步，忽然回身立定，问道：“元帅，长公主这次思凡之事，她在凡间的家人是如何处置的？”

　　天蓬愣了一下，别开眼睛：“——一如旧例。”

　　一如旧例。

　　嫦娥心中居然连悲愤都不曾生起了，只有一片荒凉的平静，她看着神色紧张的天蓬元帅，想像平常那样安抚地笑一下，但最终不能，只是平淡道：“元帅放心吧，我不会冲动的。”

　　天蓬元帅点点头，不做声了。

　　嫦娥便继续转回身，一步一步往自己广寒宫去，没有走两步，天蓬忽然在她身后唤道：“仙子！”

　　嫦娥转回身去，看到他神色局促虚往自己面上点了点，低声提醒道：“——擦擦。”

　　她木然抬手，这才意识到自己面上不知何时已有了一道湿痕，一抹之下，指尖一片寒凉。

　　嫦娥看着自己指尖：原来这时候，连眼泪都不能见人的。

　　她闭眼轻吸口气，然后低声谢过天蓬提醒，安静收整了自己仪容，才重新转过身去，慢慢行远。

　　她从点兵处离开，一路行经过几位仙家，皆如失了魂魄一般，对他们的招呼要慢上片刻才点头示意回礼，身后偶尔会有仙家疑惑相问的低语，但嫦娥无心去理，只觉得疲累从心里一点点渗透开来，压满双肩。

　　疲累，却还要忍，不能冲动，不能求情，不能妄言，不能随性——可这是第几次了？

　　她慢慢回到宫里，安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神色怔忪间，忽然看到几案上一瓶玲珑小酒壶，剔透壶中酒液金黄，犹飘桂花。

　　“——那嫦娥就在宫中等着长公主的鲜花来佐桂酒。”

　　言犹在耳，未及数日，当时对面人已陷囹圄。

　　嫦娥伏在案上，一瞬间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她死死咬住牙，将面上泪痕都掩在衣袖里。这月里宫殿寒凉冷寂，悄无声息，常年哭声笑声都少有，这样无声过了许久，一团绒绒暖意忽然挨蹭在手边。

　　是玉兔。

　　嫦娥蹙眉将悲意强压下，抬起头来，将这懵懂来昵蹭的兔子拢在手中，一双犹带红丝的泪眼往寒潭落去，她目光落处，潭水泛起阵阵涟漪，现出座无草无木的荒凉山头来。

　　她怔怔倚在几岸边望着那座山头，片刻之后，深呼吸口气，忍耐着别开目光。

　　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不要冲动，不要去求情，不要再提起——几千年了，她怎会不知道凌霄宝殿里那个主人的性格，要脸面，好强又无情，处事从来只顾自己心情，这种时候撞上去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他迁怒到被压在山下的那个让他失了面子的瑶姬，他现在还在愤怒，所以更要安静。

　　长公主已经被囚，所谓的‘罪孽’已经被消除，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忍。

　　忍下去，不要再把事情闹大，一年，十年，百年，仙界渐渐没有仙家提起这件事，他不愤怒了，不觉得丢脸了，等到某个他心情好时机恰当的时候，再有人在旁边多劝两句，这件事就能轻松过去了。

　　——真的能轻松过去吗？

　　嫦娥想起之前匆匆一面所看到过的几乎绝望疯癫的瑶姬，慢慢闭上眼睛。

　　——可不忍，还能如何？

　　没有办法了。

　　至少来日方长。

　　至少还有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