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旅行》邪离

1、全1章

　　【塔台通话记录：17:45:23】

　　“塔台塔台，这里是3388，起飞一切顺利。”

　　“3388，3388，云南段航路畅通，高度可以继续提升。”

　　CZ3388，从昆明飞往沈阳，和其他几百架民航客机一样，此时正飞行在中国领空。

　　这是一架平凡的飞机，载着平凡的人们，从一个平凡的地方飞往另一个平凡的地方，连飞机型号都那么平凡，空客A320，全世界数量最多的民航机型之一。

　　唯一算是有点特色的，那就是CZ3388的航线几乎与地理学上的“腾冲-漠河”人口分界线重合，这条线几乎分隔了中国的人口分布，人口线的左边是人迹罕至的云贵高原、青藏高原，新疆沙漠，右边是中国所有的大江、大河、大城，直至东边和南边的大海。

　　在人口分布图上，这条线几乎把中国分成两个颜色，一边是代表有人口分布的黄色，一边是代表无人口分布的灰色。

　　好吧，其实这也不算CZ3388的什么特色。

　　易仁坐在32A的位置，靠窗。

　　上次坐飞机，他和空姐小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作为航空公司的银卡会员，他的座位竟然被安排在了三个座位的中间，他很生气，这个银卡会员是他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出差飞出来的，到头来就换了个中间的座位。

　　当然他也知道这不怪空姐，只是发泄罢了。这次把他安排在靠窗的位置，他很满意。

　　飞机按时起飞，先穿过了一层紧贴地面的薄雾，这薄雾分明是雾霾，但现在看来竟也有一丝仙境的错觉，就像一盆生鱼片被|干冰罩着一样。第二层是云层，第三层也是云层，穿过三层封锁后，飞机来到了平流层，夕阳透进了机舱。

　　每个月都坐飞机出差，让易仁习惯了这云层的景色，但今天，国庆节后的第一个周末，工作没那么忙，没有带着焦虑关掉手机，刚在国庆节去国外放松，顺便潜水考了AOW潜水证的易仁，此时竟然有闲情逸致盯着这云层的景象发呆。

　　“多美好的景色，现代人都不知珍惜。这要是被古代帝王伟人看到，那得是多震撼的一番天堂景象啊。”

　　“看九天，与我咫尺之间。

　　看云峦，不过路人匆匆。

　　看昆明，细若蛛网而已。

　　天、地多么渺小啊！“

　　【塔台通话记录：18:20:52】起飞35分钟后

　　“3388，3388，这里是成都双流塔台，你们情况怎么样？”

　　……

　　“3388，3388，这里是成都双流塔台，听到请回话。”

　　……

　　“3388，收到吗，收到吗？”

　　“小龙，看看他们的飞行轨迹。”

　　“好的王科，我看看。他们的飞行轨迹一切正常啊。”

　　“飞行员在睡觉吧。”

　　“不会吧，正副机长都睡着了？”

　　“mayday，may…mayday，mayday！3388呼叫…呼叫塔台！”

　　“3388请讲，怎么回事？”

　　“副机长不小心把BPT增压系统关了，我在后面睡觉，机舱……机舱……没压了！”

　　“机上情况如何？马上打开增压开关。”

　　“舱内氧气全跑了，乘客基本全昏迷了，我，我……”

　　“3388，3388，3388？”

　　……

　　是右边乘客的一肘子把易仁打醒的。

　　醒来之后，易仁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接着是窒息的感受，无论怎么大力呼吸，还是感受到窒息。

　　身边的人在尖叫，空姐边跑边念叨着“出事了！”

　　“出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刚考完潜水，学了水下面镜排水之类的让人“窒息“的操作，易仁下意识屏住呼吸，开始寻找身边一切有空气的东西，刚还在身边扑腾的乘客现在已经静止躺在座位上，和机上绝大部分人一样。

　　易仁看到前面兜里有一瓶矿泉水，打开来倒掉了水，然后赶紧用嘴接住，想吸一口里面的空气，可水瓶这么大点体积的空气，一瞬间就泄了，散到了九霄云外。

　　没有其他东西有空气了，他开始感受到了窒息。

　　女儿是第一个浮现在他脑中的人。

　　当时一生下来，他就认定了女儿，太像了，鼻子几乎一模一样，原来这就是基因的力量。

　　渐渐地，手机封面改成了女儿的一岁生日照，微信头像改成了和女儿在幼儿园的自|拍，他成了几年前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爸爸。

　　自|拍里也有易仁的老婆，好想再见老婆一次，抱一抱她，哦不，还好老婆没在这趟飞机上。

　　脑中所有画面开始变黑，空气离开了易仁的身体，他绝望的最后抬起了头……

　　【塔台通话记录：18:22:09】起飞37分钟后

　　“小龙，你持续呼叫3388，我正在上报情况。”

　　“出啥子事了，王科。”

　　“张局，跟你汇报一下，CZ3388回复飞行员误操作，导致舱内试压，判断机组和乘客基本昏迷，至今无人响应已经两分钟以上。”

　　“会有什么后果，下一步怎么处理？”

　　“如果……如果减压没有控制住，机上所有人会缺氧致死，飞机无人操作从而失去控制，只能在燃油耗尽后坠毁。我建议继续保持呼叫，同时尽快联系防空那边，如果3388会坠毁在城区的话，可能需要提前处理。”

　　“怎么处理？”

　　“提前击落。”

　　机上又恢复了平静，是绝对的平静。

　　CZ3388航班32E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被打开了一扇门，易仁从里面爬了出来。

　　原来，在濒临窒息的最后一刻，易仁解开了安全带，挣扎着站起来，踩着座位上去，钻进了头顶的行李舱。

　　行李舱，的确是唯一还有空气的地方了，竟然被易仁想到。

　　易仁放眼望去，看到了绝望的景象。视线中所有人，乘客、空姐，有的倒在座位上，就像睡着一样安详，有的则狼狈地躺在过道上，他们都没有了呼吸。

　　这是一座飞行在天堂脚下的移动地狱。

　　易仁走向驾驶舱，看见门打开着，一个飞行员躺在副驾上，另一个飞行员倒在地上，手伸向仪表盘上的按钮，按钮上写着“BPT增压”。

　　机长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了增压按钮，让机舱重新注满了空气。

　　【塔台通话记录：18:41:06】起飞56分钟后

　　“易仁你好，我是成都双流塔台负责人，我们紧急请到了陈机长，通过广播来教你简单的飞机驾驶，帮助你成功降落。”

　　“你好易仁，我是陈机长，我会用你听得懂的话来教你。现在你看到面前的仪表盘，找到操纵杆，向左打90°。罗盘在你视线上方。”

　　“好的好的，左打90°，是这样吗？”

　　“你打多了，往回一点。”

　　“哦哦，往回，这个有点难控制。”

　　“没事，易仁，就当平时玩游戏，别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呢。易仁这个平时车都不开的办公室职员，此时正在驾驶一台功能完好无损，但载了两百多具尸体的A320客机，在四川上空10000米以800公里/小时的速度飞行。

　　Bythe way，易仁之前也没玩过什么开飞机的游戏。

　　“你现在有点偏航，不过没关系，你做的很好，我现在引导你到四川阿坝机场降落。两分钟后，你关闭自动驾驶系统，手动操作驾驶杆，往下推，准备着陆。”

　　“可是，可是怎么着陆，不是要打开轮胎吗？自动驾驶关了之后我怎么操纵？我是靠视力去对准机场跑道吗？”

　　“这个没关系，易仁，到时我告诉你。”

　　【塔台通话记录：18:43:01】起飞58分钟后

　　“局长，我可不背这个锅。”

　　“小声点，广播还开着呢！”

　　“易仁易仁，我是塔台负责人张局长。你现在听我的，脱离自动驾驶状态，拉着操纵杆往下。”

　　“局长，刚才机长说啥啊，什么不背锅？”

　　“这个你莫管，往下，不然来不及了。”

　　“哦，哦好，可是底下全是山，我还没看到跑道啊。”

　　“你只管下去就行，想不想着陆了！”

　　“好，好，马上马上。”

　　易仁在疑惑中推着操纵杆往下，飞机开始下降。

　　8000米，6000米，4000米。

　　脚下还是重山，易仁始终没有看到机场跑道。飞机已经下降到了1000米。

　　【塔台通话记录：18:43:59】起飞58分钟后

　　“你翻过那座山就能看到了，继续下降。”

　　“听到吗，易仁，听到请回话！”

　　……

　　“局长，不用继续骗我了，你知道我根本不会开飞机，不可能降落得了，无论怎么样，都是机毁人亡的份儿。与其坠毁在跑道上，顺带着毁掉整个机场，不如掉在山里，就像一场正常的空难。你一直在骗我，你们全都在骗我！刚才让我向左转，以为我不知道呢，左边全是没人的山区！”

　　仪表盘上的高度值重新上升，2000米，4000米，6000米……

　　“易仁，看来你能百里挑一活下来，脑子还是有些灵活的。不瞒你说，你的飞机后面就跟着两架战机，就算你自己不想下去，他们也会把你打下去。再过几分钟就是终止线了，你活不过那条线。”

　　【塔台通话记录：18:44:40】起飞59分钟后

　　“好，听你们的，我降！”

　　CZ3388重新让高度下降到了1000米以下，但是就开始水平飞行了。山顶仿佛就在机舱底部划过，每座山的山尖都差点把飞机划出一道口子。

　　易仁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回到陆地，他不想被一发导弹炸死，也不想撞在山上机毁人亡，这样的死相不好看。他想像其他的乘客一样，安详的、平静的死去。但在死之前，他下降飞机还有另外的目的。

　　他掏出了手机，关闭了飞行模式，等了十几秒，飞机下降到800米的时候，右上角终于有了“中国联通 E”和一格信号。

　　他打给了自己的老婆和女儿，告诉他们自己刚才的遭遇，没说“我爱你”，因为他不想搞得太沉重，只是说了一句“再见”。然后把手机放在了旁白，站起身关闭了增压按钮。

　　【塔台通话记录：18:44:40】同一时间——

　　“易仁，易仁，你出名了啊，你听着，操纵飞机右转120°，我们在阿坝机场跑道上灌满了消防泡沫，我会发给你机场位置，你按照引导飞过去，然后按我的指示着陆。”

　　【CZ3388黑匣子机舱录音】

　　“易仁，易仁，你说话呀，我跟你说，我帮你找了好多人帮忙，咱们朋友圈里面那帮搞互联网搞直播的现在正帮忙救你呢。你现在已经出名了，微信上、电视上全是你，斗鱼上好多航天爱好者还在直播你的航线轨迹，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喂，喂，你拿起手机呀易仁！”

　　CZ3388又恢复了平静，是永远的平静。

　　一架平凡的航班上，油量马上告竭，主驾驶位躺着一个中年男子，手握手机放在胸前。

　　这架幽灵航班还会飞一会儿，在四川的天地间、群山间，直到油量耗尽。

　　一个幽灵在空中碎碎念着。

　　“渺小的到底是天地、是云峦，还是人啊。”